沈厌卿回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兄。
他拿起刀。
第41章
“帝师!帝师, 醒醒——”
沈厌卿睁开眼,见二十二趴在他床边儿上,哒哒敲着木架子。
照理说, 即便不论男女大防,他人的卧室也是不该随便进的, 二十二这行为有点不妥。
可是吧, 暗卫这群人向来不被当成人来看, 他们在哪藏着猫着也没人管,只当不存在就是了。
二十二眼睛睁的溜圆,像什么小动物, 盯着他的脸:
“帝师做噩梦啦?”
“属下看你被魇住了,觉得不妥,就擅自把你叫醒咯……”
她象征性移开了目光,以示犯上的愧疚 ,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行为有什么问题。
沈厌卿坐起来, 接过她递来的靠枕垫在背后,扯起一个微笑:
“还好,多谢你了。”
二十二嘿嘿笑了两声:
“还以为只我同僚有这些毛病,原来帝师也一样。待我回去,再不说他们没出息啦。”
若在以前,沈厌卿也定要说二十二口中的那些暗卫素质不过关,该打回原处重新训练。
可现在他自己都是如此了,他也没什么立场可说。
经年杀人, 手上都沾满血腥了, 谁能睡得安稳呢?
他年轻时还好些, 有满腔信念撑着。现在旧事都翻出来,一点也忘不了, 倒磨的他越活越回去。
看外头透进来的光,约摸是正午时辰了。
他只穿了睡袍,不过没什么可避二十二的,也就坦然对着:
“怎么不在你主子旁边?有什么事?”
二十二眨眼:
“主上让我给帝师带话,说他本来是打算下朝就过来的。”
“但,早朝上兵部户部互相骂起来了,一直耽误到下朝之后,现在还在御书房扯皮。”
“主上被挂住了,这会儿来不了啦。”
沈厌卿失笑:
“原话定然不是这样,你端正些。”
“为的是什么事情?”
二十二来了精神,朝进来送茶的沛莲打了招呼,又转回头:
“这次是可说的了!”
“还是前两天吵的那些——北边不安分,怕鞑子南下来犯。”
“眼下是春天,苗刚插下去,还不是要紧的时候。”
“但余尚书说,若现在不拨银子给他未雨绸缪,到了九月十月,他就只好捧着头来见陛下了。”
余姓……这位六七年前好像还是侍郎吧。
沈厌卿思忖着。
先帝拯救天下万民之后,顺手把北面的鞑子也往外铲了铲。
后来虽有小打小闹,但都平稳落地了,没起过大的冲突。
按理说,各部之间争拨款也属正常,要业绩就要做事,要做事就需要实实在在的银子。
要是两手空空,做梦都做不明白呢!
自崇礼开年来,一直算是太平,把这群朝臣养的也越发刁了。
都师从御史台,个个都学那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把自己当成怨妇,泪汪汪地望着圣人。
常听说有人在朝堂上扯着政敌袖子哭,问陛下到底信谁的这种荒唐事。
无他,实在是日子太顺了,无聊啊。
这几年也没见有哪个权力太大的,所以也搓不成朋党,起不来争执。
这帮子读书人满腹经纶,却连吵嘴架都找不着由头,倒也怪不得他们……
前几年权力最大,几乎是半只手按在皇位上的的沈少傅如是想。
一来是姜孚御下确实有道,下面人摸不清君主的态度,就不敢轻举妄动;
二来是沈少傅早些年大清洗做的太狠,但凡是龇毛的都被打包送到地下去了,剩下的自然是温驯又拎得清的。
什么时候用什么人,一直是这个道理。
奉德的时候虽悍臣满朝,但先帝比那群人还悍些,没有驾驭不住的。
等到传了代,姜孚年纪小,又一直打的是仁爱的旗号,当然也容不得臣子们不仁爱。
这种时候,才需要沈少傅这种“遗千年的祸害”出来办事。
该削的削,该杀的杀,没几日就把朝堂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再拔一批新人上来——人难道不是有的是么?
让他们满怀着对圣恩的感念,勤勤恳恳拉磨,顺道弹一弹为祸朝堂的少傅大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人虽好,可是拿在新人手中不好用。
那也就只好忍着痛心,长亭送短亭地把人送进地府。
沈厌卿当日出手虽凶残,可现在许多人应当也回过味儿来了:
替圣人办事,代皇帝背锅,不寒碜。
但要说翻案,基本也是没可能的。
既然背了这口黑锅,那就该背实诚了,别丢。
不然的话,一放下,说沈大人没错了误会了伟光正了,那要把下令贬人出京的小皇帝的脸放哪呢?
嗯……所以,其实,大概……
沈司兵参军厌卿如今在京城里,最能容得下他的地方,还真是这个有着金屋藏娇嫌疑的披香苑。
虽然现在住起来总觉得浑身带刺儿,但沈厌卿心里清楚,他出去了也没有好下场。
是没有多想活着不假,但是也不想死的太难看。
人上岁数就难免贪心,想要个善终。
他该殉的人和事太多了,竟阴差阳错都逃了过去,眼下居然还敢挑挑拣拣。
沈厌卿见二十二张开了五指在他面前晃,回了神。
二十二抻着长音,脆生生道:
“没想打扰帝师思量别的——但是主上说了,想听帝师的意见,要我务必问到——”
不待沈厌卿说出推拒的话,她又抢出一句: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我昨天就犯了错,今儿个要是再不把事情做漂亮,八成就要被撵下去了——”
“帝师您是知道的,打奉德元年开始,还没有不死在位置上的首席呢!”
“这要是让我成了第一个,我可没有脸回去见人了……”
这小姑娘扭捏说着,好像牺牲在任上是代代相传理所应当的一条铁律。
沈厌卿心中暗叹这体系害人,弄得这些年轻小孩都把去死当成天大的荣誉,一个个歪的不成样子。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暗卫要是惜命,谁来惜圣人的命呢?
沈厌卿捧起盖碗,拨了拨:
“圣人既然问了,我怎么有理由不答?休要往坏处猜我。”
“余大人我认得,奉德十五年惠亲王提议北伐时,他没跟着递过折子。”
“不仅没递过,还奏了反对的意见。说是不到时机,妄动凶器不仅劳民伤财,还会牵动高处的祸事。”
“结果是被惠亲王一党打压的怪惨,连升任的机会都错过了。”
当年还称得上是壮年的余尚书,眼睁睁看着自己压了十几年的同科竞争对手,踩到了自己头上去。
仅仅是因为他直言上书,没依附三皇子党。
——当然,那位高高兴兴上位的余大人的同科也没蹦哒几天,就被新上任的沈帝师清下去了。
沈帝师不管什么七七八八的。砍了一把手,顺手就拔了二把手,一眼也没多分过来。
余侍郎当了许久的侍郎,终于实至名归做了尚书。
但在更久更久以前——余尚书大概不记得这种小事了——在他被三皇子党一阵猛收拾,又被同科的新上峰叫过去狠狠敲打过后,某一天,有一位青衣学子上门。
这学子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会被接见,所以也没有递上正式的名帖,只交进去一张折着的纸条。
这虽不合规矩,但余府的下人和善接了,帮他传了。
余侍郎坐在里屋,接过来展开,里面只四个小字:
“大人悔否?”
若是平时,他会以为是三皇子手下的人继续传来的挑衅,打压他还不足,要如此羞辱他。
可见字如见人,这四个字笔画温润柔和,来人也许并无恶意。
余侍郎理了理灰头土脸的模样,踱步到中庭去,却不教下人开门。
这仅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失了大好前程,面临着要当万年老二的风险;
还可能因为明天上班右脚先迈进门槛,就被上峰告黑状扔出京城的余大人,好似忽然恢复了奉德二年刚考中时的骄傲和锐气。
他隔着门板,挺起胸,对外大声道:
“余某人向来凭良心说话,自然永不会有后悔之事!”
门外的学子叩了几下门,朝门里长鞠一躬,离去了。
几年后,当沈厌卿做了帝师,不必再以那样柔婉的笔迹示人时,他偶然捧起一本名册,见到了熟悉的名字。
沈帝师历来行事果断,却在那日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良心”么……
虽然各部都要照顾到——
但,这场拔钉子的大工程,或许可以从兵部先开始?
……
“就是如此了,安公公。”
“沈大人说余尚书做事踏实,不会虚报;说北边有事儿,那应该就是真有事了。”
“该遣人,再查查。”
“至于到底要不要动,要不要拨,还是陛下做主。”
安芰掌心托着张纸,忙不迭记着,笔尖几乎擦出火星子。
皇帝在前头,两部尚书两部侍郎也在前头互喷口水,二十二不能过去,只能叫他传话。
他也不能直接说沈大人如何如何,只能抄成小纸条再递。
他写完了,展给二十二看。二十二皱紧眉头,艰难通读,两人一时间凑成着急的一堆儿。
好在不待二十二心里泛起厌学,圣人就从前面过来了。
姜孚还是那身朝衣,绷着脸,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听前面吵架听的十分烦躁。
他要过纸条,看了一眼就点点头,说声知道了。
又叫二十二,问道:
“老师问什么旁的没有?”
“有的主上,有的。”
二十二抿着嘴,小心道。
帝师饮罢茶水,下了床,未开窗子,只站在窗前问她:
“这些话谁都能传,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二十二学着内侍的模样,嘿嘿奉承了一句帝师英明。
沈厌卿回过身,正午高处射下的日光在他面上投出很深的影。
……
“仁王府那人招了?”
第42章
那边厢二十二被打发回去了, 安排帝师探监的事。
这边姜孚又转回前面去,接着听六部中的三分之一极不体面地对喷。
兵部尚书余桓挣脱自家侍郎的阻拦,食指指着户部尚书的人中, 恨不能在对方脸上戳出几个洞来。
若不是念着体面,以及不可说粗话带坏了年方二十的小皇帝, 恐怕早什么词都用上了。
“你还要我如何说!”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 是不是要我把对面的头儿抓来, 押在这给你问一问,几月份打进来!”
“你抓啊!你别光说!”
“我是替陛下管账的,哪能凭你一张嘴就给你!难不成什么阿猫阿狗来了, 只说句话,我都要拨?!”
户部尚书王霦亦是个硬骨头,怀里抱着把金珠算盘,只差抽出来抡人。
这还是刚才他吵急了,抓起户部侍郎从其袖子里掏出来的。
安芰在一边暗自感慨:
户部连上朝都带着算盘, 实在是实心办事。
只可惜余尚书带不了自家要用的东西,毕竟是在御前,身上连个带尖的都没有,眼下只能做出幅要挽袖子肉搏的模样。
二位大人吵的尽兴,皇帝只端着茶杯,冷淡看着。
余尚书又把自家侍郎拎出来,往前面一扔,叫他一条条把收上来的消息再报一遍。
兵部侍郎垂着眼睛, 倒背如流——这几日背过三十来遍了。
王尚书则踏前一步, 胳膊肘架起算盘就一阵噼里啪啦筹算, 把颗颗金珠打的飞响。
最后结论又是:国库吃紧,一锱一铢多的都没有, 建议余大人为了对得起将士们自己节约些,出去喝西北风!
正当余尚书即将张牙舞爪拎起王尚书的领子,要带着人一起去西北吃吃沙子时,王尚书忽然不知哪根筋通了或是断了,大叫一声:
“总得拿点实诚东西出来吧!惠王当年还能领来两个人给大家看看,你呢!”
他话音还没落地,忽见余桓把手收回去,停在原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王霦:“?”
他顾不上疑惑,拿眼神询问自己这位对线数天的老对手。
余桓不动声色,揣起手,眼神往上座瞟了瞟。
王霦顿时闭嘴。
他争上头了,竟提了不该提的事。
要不是余桓讲究,不趁乱要他命,此时一添油加醋就能把他从这儿铲出去。
大失误啊,大失误。
他口头上是豁出去了,没想到真差点把命搞出去了。
只盼着陛下网开一面……
俩人一起偷偷看向圣人。
姜孚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偏头看着安芰给自己换茶。听见争吵声停了,就和颜悦色地看向他们:
“二位爱卿也渴了么?倒是朕招待不周。”
“安芰,奉茶。”
户部王尚书的目光从小皇帝脸上一寸一寸抠过去,生怕看见其眉心蹙起来一点儿,自己头上乌纱就保不住了。
奉德十五年惠王那件破事,本是个极惨痛的反例;惠王本人,如今也盖棺定论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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