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帝师是怎么想的,竟想出这种示好的馊主意。
即使是再不懂军事的门外汉,也知道盔甲轻便为上,绝不是贪图奢华而多做装饰的地方。
帝师就算是刚回京城,急着讨好杨家急出了火来,也不能用这么不聪明的手段啊。
再者,杨家可是先太后的母家,天然就与陛下联系得紧密, 又怎么会……
哦, 不对, 杨家正受着陛下猜疑,要被迫换主事人呢。
但即便如此, 就会选帝师这边吗?
奇也怪哉,怪也奇哉……
白蓉镜则沉思不语,看着一旁位置上放着代替督军太监的银顶三山帽,琢磨着这位同僚的去处,半晌才回道:
“帝师此举意图应当与你所说的恰巧相反。”
“奉德十九年后半年、崇礼元年整年、再加上崇礼二年半个正月,都是沈帝师掌权的时期,并未有过战事。”
“而当年先帝为圣人择取侍读,看中的又是德行文采。若说帝师不懂行军,确然十分说的通。”
但,常人有缺陷不足,往往竭力隐藏……
“帝师却刻意暴露,又纵任此事宣扬出来,是在向外界传达信号。”
“什么信号?……芙卿莫怪,我确实是没想这么多。”
荆中和想挠头,又想起今早头发梳了半刻钟才簪成最利落的样子,把手收回袖中。
“——他不会参与此战的决策。”
白蓉镜认真道。
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擅此道,他也就会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局外。
沈厌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却仍然如此做,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放权了。
虽然这权力过了六年还在不在他手中已不好说,但昔日的沈少傅,如今的沈参军确实是放弃了争夺这一方面,完全让还给了圣人。
是好事啊。
白蓉镜是主张圣人与帝师关系和睦一派的,分析过后自然以为这是君臣商议的结果,因此心中偷偷满意了一番。
荆中和则爱分析局势,锱锱铢铢地整日计较着圣人和帝师谁胜一子谁输一局,到头来却还是无法解释:
声称帝师能与圣人争个平局,可是陛下又没有恢复帝师少傅的官衔,朝中又没有多少势力,帝师拿什么争?
到这时就有更多人不得不做更多揣测:
定然是帝师藏了什么手段或是把柄,竟能经久不衰,至今仍能起到制衡局势的作用……
北伐的事情不过问了,就一定会从其他事情上找补回来。
从哪呢?
荆中和从自己浩瀚无垠的猜想中醒过神来,看着自己另一边空空的座位。
“……他人呢?”
他指的是那位新升官的掌印太监。
早上见过一面,比白芙卿还年轻,新制的官服红得晃眼睛。
见人就笑,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不像是晓事的。
不知道圣人怎么选了这么个人来督军。
——不过听说宫里各种争斗更是阴狠残忍,能坐到掌印这个位置,理论上来说绝无可能是善茬。
白蓉镜不理他那显然又在多想的表情,只答:
“不知道。”
“说是城中尚有事情要处理,稍后追赶上来。”
……
宁蕖在东直门。
这一次全城戒严的原因不是沈帝师了,他却依然借了这个日子出城。
皇帝在德胜门箭楼遥望大军北上,不能来送自己的老师,只能于前夜大办了饯别宴。
沈厌卿每每想起学生那副不舍却又不敢说出口的样子,心中总是不忍。
姜孚自幼就懂事,从不令他为难。
但凡是道理明白的事情,绝不在其中多做多余的纠结,直达结果便是。
上行下效,朝中这些年依着这风气变化,消去了许多积弊。若人人都能如此做事,早朝的时长兴许能减去一半。
他也不愿离宫。但依荣宁的手记所言,若是再拖下去,实在是与等待衰竭而死无异。
鹿慈英不会骗他,这一程往文州,应当是确实能拿到解药。
至于顺带着要利用他坐镇文州稳住京城……罢了,一回生二回熟。
鹿慈英终究有自己的立场,护着一大家子人,也总要为同胞打算。
在朝廷上下的凝视之下保全一窝前朝余孽——荣宁在他身上压的责任,不比先帝留给姜孚的要小。
临行前晚,他睡在榻的内侧,姜孚侧着身看他,手中轻轻抚过他的耳垂。
毫无旖旎的心思,有的只是无比的珍重和爱意。
“……会硌么?是学生不好,妄念太盛,送的太急……”
那处耳洞已将将长好,但随意摘戴耳饰仍有再伤的风险,因此夜里也不会摘下。沈厌卿闭着眼,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
“会啊。”
他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姜孚紧张起来。他笑一笑,又接着道:
“毕竟,臣从前可是不戴着耳坠睡的——”
他知道姜孚想听什么,他也愿意说。
走过这许多路,拜别过许多人,最后竟只有在自己这学生身边才能得一夜安眠。
也是天爷对他这命贱之人到底留了一线生机,明明一切都早已走到了绝路,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沈厌卿闭了闭眼,抓住姜孚的手,覆在手心之中。
他从前想死,后来又贪心,想得个善终;
想体面些,想留个不太难听的名声,想无愧无恼地下去见故人。
如今……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匀称,也猜得到姜孚在看着他。
见过明亮的日光,便不肯再历风雨;有了安心的归处,就不愿再离温巢;
他这样的人,向来最怕心中欲求增长,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对不起发过的誓。
但彼时彼刻,他竟想任性一次。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应和着春日,与窗外的雨一同化开在夜里。
他是谁?
是未懂事即被抛弃的婴孩,是育幼堂收养的乞儿,是天家选定的奴仆;
是暗卫,是蜉蝣卿,是皇子的侍读,是新帝的恩师;
是权倾朝野的少傅,是辞京去国的谪官,是千夫所指的士林败类,是残害手足的无赦罪人。
他心意转过千万次,枕着苦恨捱过千万个夜晚,恍恍惚惚总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只记得有光,有路,有颗赤子心被交到他手中。
他不能也不敢辜负,于是就将一切都倾注给对方。
岂敢期望回报?可是回报确确实实就在他眼前。
“陛下。”
“嗯?”
姜孚以为老师要说些什么,就凑近倾耳去听。
帝师却倾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仍然亲密无间,仍然心无嫌猜,可是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今夜的细雨,与他们曾一同在屋檐下看过的每场雨都不同,仍然不耽误这还是他们一起历过的雨。
“等我从文州回来……”
回来要做什么呢?他们这对师生一起做了许多事,但仍有许多事可以一同去做。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可是确实觉得得了新生。
有温热的眼泪将他的魂魄洗净,他就变得轻飘飘的,变得值得获得如今的一切,不必做鬼而能做真正的人了。
姜孚温和地接纳过他的所有情绪,不向下问,只轻轻亲过他的耳尖:
“嗯,学生等您回来。”
……
听过宁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见过了风采青过了六年成熟了许多的涕泪送别,二十二在皇帝身边,最后一个来临别赠言的就轮到了姚伏。
姚伏像是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出门去郊游,语气也颇为不屑:
“……你倒是真招人喜欢。”
沈厌卿也敞开天窗说话,不与他闲扯,微笑道:
“权势若是握在你手里,你也一样受人喜爱。”
“眼见着师弟日日立功,只怕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到时候取代了我,还要多劳烦你提携呢。”
姚伏听了“取代”二字,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没好气道:
“你只早去早回就是了。”
“说了要回,就得守信,完完整整回来。事情还要你主持,圣人也要你帮着。”
他说了这些,像是还觉得不够稳妥,抠着窗边凝眉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些。
沈厌卿也不急,就气定神闲等他。今日久违的精神好,多聊一会也无妨。
姚太从敲敲窗边,又扯扯帘子,终于从脑子里的某个缝隙挖出了那句话。
或是因为距今太过久远,连带着他说出的语气也变得不稳重了些,令沈厌卿恍然间想起了他们还真是师兄弟的时候。
姚伏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师兄,一字一句道:
“蜉蝣卿平生最重一个’信‘字——这可是你说的!”
第82章
现如今, 京城与北境的布置已经很完备了:
皇家暗卫接管沈家的情报手段,与原有的监察线并行,负责各处查探搜集;
再由姚伏带人, 对惠亲王残部进行搜捕,刑讯后立刻正法, 不留风险。
余霜则正适应着柳矜云留下的势力。圣人与先太后也没有提出交流, 似乎暗中早已约法三章, 不互相干涉对方行事。
眼下看来,倒是最急不得而放的最长的一条线。
当年惠王势大,府中门客无数。虽然表面风光, 内里难免良莠不齐。
明子礼治府严谨,但终究没有百手百眼,管不过来那许多人。
再者,惠王的威势多借依于秦家;没有朝中数十位秦家重臣支持,也就没有惠王当日的威风。
因此, 既接受了这份外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不得不承受其带来的烦恼和苦果。
无论惠王愿意与否,秦家对惠王府的渗透比在朝廷更甚,且几乎难以分辨得出——时日一长,人与人之间都混的面熟,难免就产生了许多新的勾联。
按照讯问出的供词,王府中许多人在惠亲王新死之时就立刻投了秦家,隐藏起来。
虽然后来有帝师的势力竭力搜捕, 但秦家一向善于谋算和隐蔽, 加之帝师又在重伤休养之中无法亲自带人;
到最后, 依然有着许多遗漏和误差。
这些人被重新安插到各个角落里去,韬光养晦, 成为那庞大世家布下的一枚枚棋子。
谁也不许冒进,谁也不许声张,只等着最后网织好的刹那,一同掀起幕布。
京城、北境、文州;
帝师、忠瑞侯、鹿慈英。
南北三地三人,同时被拉到了棋局上;
应对之人只要有半刻犹豫,只要做出哪怕一次的错误判断,结果就是万劫不复。
姜孚却只用一个字就破开了这天罗地网:
“信”。
这位年轻的君主从不曾辜负其父在他名字中寄托的期望,收起了一切不该有的猜疑;
在辨清形势后,选择给予他人完全的信任。
相信慈英教首领的遥遥来信,相信自己亲舅舅向来忠于朝廷,也相信阔别六年的老师不会相害于他。
说来简单,做起来何谈容易?
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手中握着最高的权力,自然而然就会担心他人来抢。
先帝给了自己儿子这样贤良的期望,自己却在此道上颇为不顺。
当年开国时一同打下天下的功臣,少有不比他早成了黄土的。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谁又有办法呢?
谁靠近他,谁就不能不被猜疑:
有什么目的呢?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倘若我与你交好,你却盯着我的位子怎么办呢?
人与人间的猜嫌要被挑起来实在太过容易,甚至都不需要下什么心思;
以至于到了今日,这一切都被当成了理所当然。
圣人只是选了忠瑞侯做北伐军将领,让他带上两个儿子,那几百名站在朝堂上的朝廷大员就都乱了阵脚,认为一定有人有去无回;
沈厌卿也只是平平常常露了一面,就被所有人认定了其意图争回权势与圣人分权。
纵使开口解释千万次,人也只相信自己心中的定论。
相反,知道了其中的道理,就可顺水推舟,什么也不必去做。
只做事,不多加解释,任他们去猜,任一切自然发生。
也难怪尊贵的人苦恼就多。
他们叹一口气,世上的忧心事就都找上门来。
因为所有人都盯着他们,揣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厌卿承受过那种目光,自然也知道那目光有多灼热。
或是忌讳,或是畏惧,或是敬慕,或是臣服。
千百双眼睛,千百种心思,日夜嘈杂,不许他有半刻安歇。
他能退下来,他能躲,但姜孚不能。
他的学生似乎天生就有种异于常人的能力,适应这凝视适应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不仅能令所有人都不敢多做一件多余的事,还能将这目光适时引导到他需要的地方去,促成他需要的结果。
如果只是窥视而不敢做出不利的行为,那就等于没有窥视;
如果其他人畏惧这样的聚焦,那就用这聚焦令他们在战战兢兢中屈服。
帝王要做的不是万事亲力亲为,而是如引水般引导事情的发生;
役使人心,谋算大局;
敌人抱持大逆不道的妄念却不敢轻举妄动,臣子揣度他的心意却不敢做出不符合他心意的事;
所谓鸣琴垂拱,即是如此。
……
沈厌卿披着薄被,昏昏欲睡。
车里没有焚香,外面下过雨的泥土味儿能直接飘进来,让他心中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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