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跗骨之疽般缠着他的疲倦和疼痛,似乎也在这微凉的天气里缓和了些。
出行前几日,姜孚命人精心改过车中布置,处处软垫,座位比床榻还要柔软舒适;
车内空间大的出奇,几乎可说是房屋该有的此处都有,
这一行更是前后都有卫队,许多披香苑宫人随行,声势颇为浩大。
沈厌卿本在担心,自己刚在朝堂上大肆斥责了提议重视文州之人,就又以如此架势前往文州,是否会显得像是心虚弥补之举。
皇帝却正色道:
除却帝师的安全,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
朝臣的心思他是摸的再清楚不过的。
事关文州事关帝师,又事不关己;
他们都恨不得亲娘给自己少长了两只耳朵少生了两只眼睛。
没有点他们参与,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多言。
除此之外,贴身侍候护卫之人更是一再挑选。
接帝师回京的宁蕖和杨驻景都随军前往北境,不能参与;
二十二必须留在皇帝身边,只得给他选了一支轻巧精锐的队伍暗中保护;
姚伏虽然了解他,交流亦是再方便不过,但京城正是紧要的时候,都需要他那双眼睛,无论如何也走不开;
除开这些,又要有武功在身,与他有旧交之人……
看似已经排除了所有在世的活人,实际上竟还有一个选择:
——沈家家主,沈殊。
沈厌卿坐起身,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外面的新绿。
丰荷见他醒了,就小步靠近过来,恭敬道:
“方才二小姐来过,说等帝师醒了,想见一面。”
沈厌卿心道:
沈殊已在家主的位置上坐了七年,按说是无比稳妥了,人人见她都尊一声“沈家主”;
如今来报上名,却用的是昔日“沈二小姐”的名号。
丰荷伶俐,不会不懂其中关窍,那这称呼就是刻意保留下的。
沈殊这一次见他,不是作为沈家家主与他这帝师谈公事,而是作为小辈来拜见叔父。
沈厌卿思忖了一下,理了理衣饰,颔首道:
“让她过来吧。”
……
车驾前进的速度未缓,后面的卫队却有两匹马并辔向前,直至堪堪赶上马车门才减速。
沈殊将手中缰绳递给随从,一翻身便离开座位,挂在马鞍半边;
又一踏步,跨过中间,稳稳当当迈进门里。
她一身劲装,进门便屈膝半跪,抱拳道:
“不肖侄女沈殊,前来拜见颐叔!颐叔身体可好?”
声音清脆,却又沉稳。
沈厌卿见她鬓边没有珠钗,便猜到是留了雁姑在京中主事,暂代家主之权。
又不免失笑道:
“好与不好,你难道还看不出?——快些过来坐着,都是自家人。”
沈殊一顿,并未动作。
沈厌卿面上笑容不变,却将语调沉了沉:
“还是殊儿怪罪我,夺了你们的权?”
“那颐叔倒要向你们请罪了。”
“颐叔”这个称呼还多有些说法。
平常唯有同辈才能称字以显亲昵,而沈厌卿在联宗时,却是做了沈殊等一群小辈的叔父;
因此依照常理来说,绝不能称他字中的这个“颐”字。
但或是为着与下一辈亲近,以达成扶持新家主的目的;
沈厌卿到沈家去时,竟主动给出了“颐叔”这样一个有些不上不下的称呼。
若是今日闹翻了脸,这词中的亲近之意倒是成了讽刺。
沈厌卿抿了抿唇。
谅她们也不敢。
沈殊面对帝师的诘问,依旧神色平稳,不卑不亢道:
“沈家能有今日,都是多亏了颐叔的扶持。”
“没有颐叔的引荐,沈家就不能得陛下青眼,更无缘为陛下效忠。”
听了这两句,沈厌卿脸色略缓和了些。
“至于……”
沈殊顿了顿,想了想,似乎为接下来这句话措辞很是困难。
“沈家主动交出去的东西,就不会要还。只要陛下和颐叔信任,沈殊无论以什么身份去做事都一样。”
这便是一再让步了。
沈厌卿越听她说这些,越是看见了自己当年仍在允王府为侍读时的影子。
于是他放柔了些语气,温声道:
“我不能全然作保。但事情结束后,总不会让你们为难。”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再多,可就是自大到要替皇帝说话了。
沈殊改单膝跪为双膝,要叩头,却被丰荷得了示意扶起来。
于是她也就矜然站稳,恢复了许多从容不迫的气度:
“侄女听说,从前发生过金乌发狂,炙烤万物的惨剧;”
“那时世间还没有完全脱离混沌,也没有人,只有神异的兽类勉强求生。”
“无论是迅疾如电的,或是身躯比肩青山之大的,都不能在火中存活;”
“却有一种小兽,打洞刨土钻入地下,避开焦土。长期不能见光,久而久之竟失去了眼睛。”
“但其确然成了存活下来的上古之物。”
“沈家也是如此。只要能延续下去,折肢也不过是小事而已。”
沈厌卿凝视了她半晌,忽然道:
“你这衣服料子不错。不知用了什么技艺,竟能让深兰中泛银光。”
“改日介绍与我,我叫人裁了,给陛下做两身新衣裳。”
第83章
沈殊表情一凝, 语气中带了些慌乱。
“圣人万金之躯,岂能与殊一介草民穿一样的料子?”
“颐叔若是喜欢,殊即日就遣人将库存都送进宫, 从此再不穿了。”
沈厌卿则微笑着平静看她:
“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你与陛下都年轻,穿鲜亮些总归是好看的。”
“你是我的侄女, 陛下是我的学生, 同一辈的人, 合该互相照应。”
“对吧,殊儿?……过来坐吧。”
听过这几句话,沈殊的神色更加拘谨了些, 行为举止比之刚上车时收敛了不少,几乎说得上是乖巧。
“侄女不敢。”
她小声答道,说的是不敢受圣人的“照应”。
沛莲送了茶上来,沈厌卿担心颠簸,就接过来拿在手中。
沈殊接过, 却不喝,只认真盯着自己这位叔父的一举一动。
沈厌卿也不看她,只低头看着盖碗中的茶叶:
“莫要看了,我和从前相比已经有了许多不一样;你如今再学,恐怕要学偏。”
沈殊的目光仍然毫不避讳:
“不。在侄女眼中,从颐叔这儿仍有学不尽的事。”
“近些年来颐叔不在,我一人治家;虽然能推着一切正常运转,终究是十分勉强。”
“不像颐叔, 无论身处何境何地, 总能举重若轻……”
沈厌卿看向她, 打断了这句话: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过的也并不轻松啊。”
明明只是平淡寻常的语气,沈殊却陡然睁大了眼, 好像一直以来相信着的什么东西碎了似的。
“您……”
她语气中尽是不可置信,对此事的反应大到了夸张的程度。
自她见颐叔第一面,这位年轻的新长辈就从未说过一个示弱的字;
无论多么离奇多么险绝的事情,在他口中绝没有过无法完成的。
权力从他手中流过,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塑成新帝无比的威望;
令年轻的或是年老的、卑贱的或是尊贵的一切人,都既畏惧又渴求,心甘情愿地成为被权势驱使的奴隶。
这样的仰慕渐渐生长成一种接近疯狂的情绪,好像只要模仿了他的样子,他的手段,就能成为他那样操纵人心的胜者。
可等他退去一身荣华,满面病色地靠在椅背上,眉眼间都是疲惫和厌倦,沈殊似乎也就不得不承认——
所谓的无所不能的帝师,终究也只是人。
或许他年少时有燃不尽的斗志,敢杀死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劈开所有淋向他或是他的学生的风雨,坦然接受一切的诋毁和爱慕;
可是不知是什么融化了他,让他不再持着利刃对人,让他竟开口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疲累,承认自己也有无能为力之时——这是件坏事吗?
沈殊心中掠过千万句话,又抛开了千万句,最后只得了一句有些艰涩的:
“那倒是要恭喜颐叔了。”
沈厌卿满意地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欣慰:
“殊儿一向聪慧。”
不愧是他选择的家主,交流起来就是轻松,许多话不必点明就可跳过去了。
他曾经可做引路的灯,可现在他的意气消磨尽了,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到了竭尽的边界,该休息也不得不休息了。
所幸他已有了归处,不必做飘摇四野的幽魂。
“等这一程从文州回来……”
马车的速度忽然减缓了些,沈厌卿察觉不对,止住了后半句话,等人回报消息。
沈殊则一手按在桌上,弓身绷紧了精神,随时准备去取武器。
很快朝西的车门外传来禁军卫队的高声汇报:
“回沈大人!是有人拦车!”
“是什么人?”
沈厌卿的声音依然平静,像是对这突发的意外早有预料。
沈殊则已无声起身,从墙上某处暗格翻出一把弩抄在手中,绷弦上箭。
“只一个人,说他是……”
“秦家的人。”
车马速度越来越缓,终于完全停下。门外的声音虽然顿了顿,但不曾有迟疑。
关于秦家的问题,所有人出行前就受过叮嘱。
此时只要帝师一句话,那不自量力孤身来拦车的人就会被万箭齐发射成筛子,甚至都不需要回报京城。
沈殊已贴在门边了,凝眉抿紧了唇,只等着冲出去。
沈厌卿却朝她摇摇头:
“不要开门,叫他到东边的窗下来吧。
……
“帝师果然心善,愿意见我一面。”
窗未开,窗帘也未掀。窗外之人要说出这样的话,还真需要些热脸贴冷屁股的勇气。
沈厌卿听这声音年轻,,心下做了些初步判断。
“你也是个有胆的,这么多刀剑指着你,你不怕?”
他并未给对方回答的机会:
“你说你是秦家人,秦夫人是你什么人?”
秦家内部姻亲关系很紧,能出面主事的少有血缘远的。
“我在家中行二,秦子夜是我的姑母。”
“哦?你姑母一向可好?”
姜十佩的母亲借着恩宠最盛时从先帝处讨来的承诺,在惠王死后竟毫发无伤地回了秦家,据说被高高供奉起来,一切照未出阁时伺候。
“姑母一切都好,秦涬代姑母谢过帝师的关怀。”
沈厌卿坐在窗下,越听只越觉得自己耐心有限。
“哪一个字?”
窗外的声音却依旧明朗,毫无扰人的自觉:
“我的名字么?”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李青莲的诗,帝师一向也很喜欢吧?”
沈厌卿垂眸,冷冷哼了一声:
“如此大的寓意,倒是不知道你压不压的住。”
他的敌意已经释放的很明显了。说对方的名字压不住,也就是在咒对方短命;
若是脾气差些,或是目的没有那么明确的人,或许早已掀了桌子了。
来拜会的秦家人显然属于后者,耐着心回道:
“我的名字算什么呢?”
“若说到宏大,帝师的名字才叫人仰慕呢。”
“’厌卿‘……啊,并无冒犯您的意思,涬只是想要借来感慨一句:”
“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满足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您想要歇下来了,难道就能够么?”
“可惜您数年忠心耿耿……古往今来,有几人能从这风云中全身而退呢?”
秦涬的声音渐渐升高又变轻,到最后竟成了种吟唱似的声调;即使如此怪异,仍然不让人觉得奇怪。
沈厌卿闭上眼睛,以示摒斥这些歪道邪说。
“这里都是圣人的人……你确定你远道而来,只是要与我说这些?”
他只要一在语气中加上了些不耐烦,就能听见外面的弓弦绷得更紧的声音。
姜孚派来的这些人训练有素,使用起来就像动用自己的手脚一样轻便。
外面那个秦家人的生死,此时只在他一念间——
秦涬笑起来:
“如果您愿意,您最好现在就赐死我!”
他的语调扬得更高,心情似乎更加的好起来。就好像被数不清的刀剑指着,反而叫他兴奋。
“否则,若是放我走了,圣人不知要如何想……”
窗子里静下来,许久没有回话。
“我听说曾有一位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再严重的病痛都能治好;”
“他却说他的哥哥医术更高明——因为其看似只会医治小病小痛,却是在疾病发展严重前就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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