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还是没反应。
站最前头的男人满脸横肉,额角青肿一大块,环视了圈屋内后,直接朝周旭走来,伸着指头:“你就是他家长……”
周旭抬头:“站那。”
男人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周旭看着他,“你给我站那。”
他这才从沙发上起来,一步步地走到对方面前,精壮高大的身躯带来极强的压迫感,几乎给人逼到墙角,嗓音低沉沙哑:“老子让你动了吗?”
这话一出,整间办公室鸦雀无声,剑拔弩张的氛围太重,已有年轻警员上前,试图用文件袋隔开两人:“都别冲动。”
“没冲动,”周旭纹丝不动地站着,“该走什么流程就走,今儿来我也不是接人回去的,自个儿惹出来的事,别想着让我给收拾烂摊子,不过——”
他嗤笑一声。
“赔的钱一分不少,你要多少老子都给,蹲几天也没啥,但是下次见着你们这帮畜生,还打,打完该赔赔,该蹲蹲,我给他兜着。”
“咯嘣”一声,应是周旭咬碎了嘴里的含片。
不对,含片哪儿有这个声音,分明是硬邦邦的糖果。
人都到公安局了,还有心思吃糖!
周旭目光这才移开,落在旁边一个瘦削少年身上,对方低垂着脑袋,头皮剃得泛青,腮帮子绷得很紧,整个人僵得如同超市里的塑料模特,连眼珠子都凝固住,直到察觉周旭的视线,才浑身都抖了下。
活了。
交涉的过程不长,调解室里空气流通不好,惹得周旭频频皱眉,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少年是他店里的帮工,名叫阿亮,还没满十八岁,白天在火车站那遇到了一群聋哑人,脖子上挂着大爱无疆的卡牌,“呜呜哇哇”地拉扯路人,举起手中笔记本给人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人名和数字,有五块的,十块的,不多,心意而已。
这种捐款行为发生在火车站,路人为了不耽误行程,大多都随手掏出点零钱应付。
只有阿亮冲上去了。
争执中,他被围堵殴打,愤怒的少年不要命地挥舞着拳头,冲向最后面冷眼指挥的男人——
院墙外的路灯下,周旭给烟蒂丢了,重重地碾了碾。
随即朝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阿亮踉跄了下,重新站稳了。
“不怕死是吗,一打四你很能耐是吗?”
周旭又是一脚。
“还不敢跟我说,不是李局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就自个儿蹲在里头硬扛过去,你真想被拘留是吧,啊?”
阿亮抿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周旭看。
夜里有点冷,不知楼上哪户人家的秋裤忘收了,被风拍到空调外机上,啪嗒啪嗒地像是抽陀螺,抽得时间一久,风也累了,倦了,竟温柔地慢了下来,拂过漂亮的眉眼时,仿若吹皱一湖春水潋滟。
方秉雪调整着车辆后视镜,很认真的模样。
可他眼眸似冰。
看来,周旭并不是被带进去调查的,没过多久,反而从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身边还跟了个挂彩的少年,方秉雪一开始并没有深究的意思,毕竟他已经就职,明天问下就行。
方秉雪只是想起来,车里还有个毛绒毯子没拿,准备带回去,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结果就发现了周旭的身影。
下手很重。
看得方秉雪眉头蹙起,脸颊都有些火辣辣的,他知道对方脾气不好,怎么能在马路上动手打人?
他佯装调整后视镜,不动声色地观察,这里挺隐蔽的,头顶的路灯坏了,方秉雪和大半的车身都藏在黑暗里。
直到人影逐渐变大,停在身后。
离开已经显得不自然。
“喂。”
冷硬的声音响起:“你干什么呢?”
方秉雪的指尖微顿,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镜框最上面,干干净净,一点浮灰也没有。
他没回头,含糊道:“有点小问题。”
“是吗,”周旭插着兜,胳膊肘已经斜斜地靠在车头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车有问题?”
短暂的沉默中,方秉雪的喉结滚动了下——
但并不是紧张和尴尬,而是一种隐约的征服欲和较劲感,甚至心跳都有些加快,他慢吞吞地转身,歪头看向周旭身后:“你怎么打人啊?”
周旭半眯着眼,没接话。
方秉雪直接跳过对方,很惊讶地看向那个少年:“天哪,你需要去医院吗?”
少年一言不发,沉默地站在那里。
头皮光秃秃的,眉骨和下巴都有血痂,棉质上衣可能被撕扯过,松松垮垮的领口已经变形,露出一大片青紫痕迹,牛仔裤的膝盖处磨破了,血混杂了沙土,一块儿黏在破边的毛絮上。
看着愣头愣脑的。
方秉雪继续:“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可少年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方秉雪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脱口而出,他怔了下,转头看向周旭。
“嗯,”周旭也在看他,“阿亮不会说话,聋哑人。”
方秉雪张了张嘴。
“但他能看懂一些唇语,能比划,就是小时候没系统地跟人家学,手语也乱七八糟的……打架闹事了,我来领人。”
周旭继续道:“就这么简单,所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这才直起身子,短密睫毛下是极黑的瞳仁:“搞得我跟什么犯罪分子一样……”
方秉雪低头,“噗嗤”一声笑了。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周旭冷酷转身,招手,带着阿亮骑上路边一辆重型摩托。
方秉雪睁圆眼睛:“咦,你不是说……”
他指的是这辆轿车,怎么不开车走呢。
周旭横跨上摩托,正在带一副骑行手套,长腿大喇喇地撑在地上,姿态懒散,连个眼神都没看过来:“骗你的。”
阿亮则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给自己带好头盔,抓住后座锃亮的扶手,才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秉雪一眼,可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周旭就一拧车把,引擎声轰鸣着响起,咆哮在深夜的西北小城。
……留给方秉雪混杂着机油味的尾气。
他咬牙切齿地看向那逐渐缩小的背影,恨不得这会就去举报,骑车人没戴头盔,违章了!
扣分,罚款!
记录档案!
车速过快,停下的时候阿亮都有点晕眩,给头盔摘下,走路腿也发软,进到医院大厅后,周旭让他找地方坐,就去挂号。
阿亮跟在后面,比了个手势,摇摇头。
“放心,”周旭动作没停,“花不了多少钱,并且还能让那群人报销,都得还回来。”
可阿亮还是急切地摇头。
大晚上的,医院只能挂急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消毒水味儿,周旭跟护士道谢,回眸:“我知道,他们干的肯定不止这些。”
阿亮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除了伪装残障人士逼捐外,那群人还分工合作,偷窃路人钱包,可阿亮的眼睛又不是照相机,没法儿拍下证据,他又急,又恼,只会发出近似于嘶吼的怪叫声。
引得路人避之不及。
“我也知道,你不会主动跟人起冲突,”周旭拿着挂号单,带着阿亮往诊室走,“所以哥打你,只是因为你跟人家硬杠,还……”
周旭叹了口气,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抬手,很敷衍地摩挲了下阿亮的头皮:“算了,要是我的话也不可能认怂挨打,对不住。”
阿亮“啪嗒”一声落了泪,乱糟糟地比划:【哥没用力,不疼。】
诊室门关上,医生给膝盖的伤口清创,可能上了点年纪,眼神有些不忍:“疼的话忍忍啊,一会就好了。”
阿亮沉默地摇摇头,但到底是孩子,额角有些冒汗。
周旭靠在门口:“怎么着,聊两句转移注意力?”
【哥,】阿亮打了个手势,【刚才那人是谁?】
周旭顿了下,罕见地卡了壳。
毕竟他还真的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
阿亮右手拇指食指成圈,从左脸颊划到下颌,表情赞叹:【他长得很好看。】
周旭乐了:“呦,还知道看脸了,出息。”
【那他到底是谁呢?】
酒精味弥漫,有些微微的凉意。
周旭沉默了会儿,突然笑骂道:“不知道……小兔崽子乱打听什么!”
他挑起眉梢,语气随意。
“反正,人家有相好的了。”
作者有话说:
旭哥单身,旭哥只有一个头盔,旭哥不怎么载人,之后载雪饼骑摩托的话,还得去给人家买新的头盔。
“买粉色的!”
“不可能,要戴你自己戴!”
所以我们就能看到戴着粉色头盔的旭哥,载着酷酷的雪饼飙车[垂耳兔头]
第8章
“谁啊,”王川迷茫地抬头,眼神清澈,“说的是我吗?”
下一秒,他毫不客气地抽出筷子:“怎么可能,老子四川嘞!别说拿二荆条当水果啃,往火锅底料里插根吸管都能当奶茶喝,说我怕辣?笑话!”
对面的方秉雪顿了下,还在坚持:“听说非常辣。”
王川明天就要走了,这会儿两人凑一块吃顿饭,虽说距离不远开车俩小时就到,但曾经一块警校后墙根罚跑圈的兄弟,已经默契地不提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毕竟太忙,同学会从清明约到立冬,都愣是没给人凑齐。
当时,大家商量得那叫一个热闹,刑侦支队的乱开玩笑,说聚的话要带手铐来当开瓶器,禁毒大队的纷纷发誓,这次绝不喝多了逼着大家尿检。
结果眼看雪下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只有方秉雪和王川,在边远的西北县城小饭店,对着一盘红彤彤的辣子鸡,相顾无言。
王川冷笑:“就这?”
方秉雪面无表情:“你试试。”
他是真的觉得很辣,闻着都呛!
接着,方秉雪就眼睁睁地看着王川伸手,把鸡块和辣椒段一块放进了嘴里。
王川眼睛一亮,开始大快朵颐:“香啊!”
片刻后,方秉雪犹犹豫豫的,也动了筷子。
这家店还是马睿推荐的,说是当地有名的家常饭馆,尤其是辣子鸡做的最好,热锅爆炒,煸出呛人的焦香,鸡肉被花椒和蒜片腌透了,外壳酥脆,内里是滚烫麻辣的鲜美,方秉雪刚咬了一口,就感觉喉咙吞下了一团火烧云——
王川笑得快背过气去了,挥手招呼老板:“来瓶矿泉水……”
“要冰的,或者AD钙奶……咳、咳咳!”
方秉雪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不住地咳嗽,系着围裙的老板赶忙往杯子里添水:“店里没饮料,服务员去买了,马上回来……”
整间店唯一卖的“饮品”,就是啤酒。
方秉雪一把抓住杯子,入口的刹那浑身一僵——
茶水是温热的,泡了茉莉花。
火烧云“砰”地一声核爆了。
所以,周旭踏进店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年轻男人背对着他坐在餐桌前,身体前倾,脊背弓起,白衬衫在腰际收成窄而利的线条,随着动作,隐约能看到起伏的蝴蝶骨。
因为他似乎在抽泣,桌面上散着用过的纸巾,旁边人也背对着门口,不知道表情,但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手按在肩上,安慰似的顺着拍了拍。
周旭眯着眼,目光从那人后颈处移开,落在通红的耳垂上。
然后伸手,正好盖住了阿亮的脸。
阿亮正往前走呢,啥都没看着就被莫名地挡了回去,因为惯性,差点都没站稳。
“走,”周旭扒拉着脑袋,给人家转了个身,“换一家吃去。”
他上次见到对方还是一周前,没想到今天出来吃个饭,又碰见了,小县城就是这点不好,地方小,容易遇见熟人。
不对,那也不算他熟人。
这话不假,不熟的方秉雪完全没察觉门口的情形,总算止住了咳嗽,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被辣得发麻、红肿,王川贱嗖嗖地坐在对面,给鸡块咬得嘎嘣响,同时对方秉雪的行为进行严厉谴责。
“暴殄天物,令人发指。”
“开庭的时候记得带上这份辣子鸡,在你手里太冤了。”
方秉雪充耳不闻,继续用清水涮鸡块,原本酥脆的鸡块被他放在茉莉花茶里泡了会,变得蔫头耷脑。
不行,还是辣。
方秉雪彻底放弃,老老实实地吃别的菜,一顿饭结束,两人对彼此都颇有怨言,王川拎起外套:“走了!”
方秉雪咬着吸管:“嗯,托我给嫂子问好。”
话音落下,对方立刻跟川剧变脸似的羞涩起来:“哎呀,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还在说呢,可想我了……哎你瞅见我这裤子没,你嫂子给我买的。”
方秉雪没浪费的习惯,喝完了才给瓶子丢垃圾桶:“没,我瞎。”
王川当初可以留东部的,就是爱上了一个西北姑娘,这才千里迢迢地扎进这片戈壁砾土上,过上了蜜里调油的幸福日子。
半个小时后,方秉雪回到宿舍,耳朵眼里都还回荡着王川的喋喋不休。
搞得他都有点脑仁疼。
外套挂在玄关处,换鞋,洗手,方秉雪去阳台那里收换洗衣服,然后给电视打开,随便放了个台。
不然,屋里就显得太安静了。
入职后,工作已经步入正轨,变得紧张而严肃起来,砾川县这边警力配备不太够,刑侦完全都是过去的传统手段,方秉雪连着忙了好几天,过敏竟神奇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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