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唤人布弈,坐榻相对,暖室盈香。
“技艺不精,偏该好好学才是。留几个子儿,有什么中用的。”燕珩淡淡道,“寡人可不喜欢教那蠢笨孩子。”
一句话给秦诏吓住,连眼皮都不敢再抬,只得聚精会神关注棋局。
那棋法规则寥寥数条,难就难在这“简单”上。棋艺见人品、见锋芒,纵横之道,尽在方寸,杀伐之术,一览无余。
秦诏试探性的出棋,燕珩悠闲的落子,逗弄似的,特意给人留了活路。
错综复杂的棋局里,慢慢逼近猎物,游刃有余的戏弄够了、玩腻了,再整个倾吞,才有趣。
那是帝王惯常的恶趣味。
秦诏下的慢,燕珩便十足耐心的等。
没大会儿,德福来禀,“王上,赵大人求见。”
燕珩不耐,“遣他去,为这点小事儿,日日烦扰寡人。”
德福才趋行两步,燕珩忽然又抬起手来,“等会儿。”他冷不丁的朝人发问,“昨日说,想放纸鸢?可是没玩儿过。”
秦诏落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答道:“父王问我?因我的那两个仆子眼花耳聋,年纪大了,也没处去顽,只在闲暇时,瞧见长兄去放,一群人守在那里奔逐,好不热闹!——昨日与舍卫大人说起来,是天气见好,春日里,若是去试试,当是极畅快的。”
燕珩似笑非笑,“怕是那浑人,又同你说些有的没的。”
秦诏忙装傻,“什么有的没的?父王,我可不知道。”
“既如此,倒好。他秦宫缺的奇罕东西,寡人的燕宫最不缺,区区纸鸢,哪怕金银做的,也多到装不下。”燕珩冷笑,垂下眸光去,低笑道,“传寡人之诏,命那赵威、李时道,并公孙渊着手去操办,不日……便要将这八国的纸鸢集齐,送到燕宫来。”
“趁着三月春好。”燕珩复又睨了秦诏一眼,话音仍淡淡的,然而,字句间的威胁与锋锐却藏不住,“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八国王君,寝食难安。
那能是要纸鸢么?
这几位做质子时,谁不知道,燕珩的那点秉性?——那是要他们的怯懦,要他们俯首称臣将厚礼奉上。然而,何时添的公子,倒不知了。
三月春归,东风起暖,杨柳生芽。
诸众衣衫轻薄了三层,自清点八国送来的金银珠玉。
燕珩特意将秦国来的那封书信拆开,摁在桌案上。一片轻薄的纸页拂乱棋盘上的几粒黑白子,滚了一圈,坠落在脚边。
棋局骤然溃败。
秦诏垂眸去瞧,信上那句话直烫人眼。
[恰逢燕王大喜,兄不知公子降生、喜爱纸鸢,故,特筑金鸢百只奉上,博公子一笑,聊表心意。再有,金银海珠百箱,与燕王春日盛宴作贺礼,因路途迢远,兄琐事缠身,不便亲身前往燕国,还请王上谅解。]
秦诏顿了顿,“是秦王的信。”
燕珩‘嗯’了一声儿,笑道,“看来么,这秦王也不算小气。只不知道……早先,为何连个吃穿用度,都苛待你。”
秦诏道,“我母早亡,云夫人善妒,不许秦王看我,更不许仆从伺候。仲兄之母仍受宠爱,故而……”
他常称长兄、仲兄,可那两位……若不是储君封典,竟从不知秦宫深处,还有个弟弟。
燕珩搓着指尖冷笑,“没出息的蠢货——纵你母亲在,又岂能求她护佑?深处长苑,尚且做不得自己的主,又凭什么替你争一争?”
言辞刻薄,然而那声音轻,目光也柔。
秦诏便软着心肝望向人,“父王说的是。如今,秦诏并不求母亲替我争一争,更不求秦王怜惜、给我留两分情面。任凭长兄、仲兄得宠,我也不眼红。”
燕珩饶有兴致的看他,“哦?”
秦诏并未立即回答,只俯身下去捡棋子,然后,顺势跪倒在人腿边儿,乖乖将一粒白子吹干净,搁在燕珩掌心。
秦诏双目紧盯住人,浓情馥郁,然而又笑着垂下眼去,顺从道,“因我,如今有父王撑腰——九国都在您脚下。凭他区区秦王、尺寸秦宫,又算什么。”
燕珩垂眸,盯着掌心里那颗棋子,视线颇玩味儿,“金鸢么,倒难飞的起来,寡人便……先替你收着。”
片刻后,他微微俯身,钳住人下巴要秦诏抬起头来,只逼视那双眼睛,慢悠悠的露出笑,“待哪天,身子骨结实几分,再来跟寡人讨,也不迟。”
秦诏弯起嘴角,“父王说笑,秦诏的东西,就是父王的东西——何来讨不讨?若是父王喜欢,秦诏亲自去秦国‘取’,也是应该的。”
燕珩松手,又在他腮上狠掐了一把,哼笑。
“将这残局收拾了,养足精神,明日春鸢宴,该好好的玩才是。”燕珩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转过年来,你又添一岁的年纪。既大了,各处的公子夫人也要进宫,勿要失了礼才是。”
秦诏点头,满心欢喜的退下。
难得这次,他没听出话里深意来。
依燕珩的意思,觉得他合心讨喜,若是给人许一门亲,留在燕宫也算不错——纵是日后归秦,也拿得住。
春鸢宴共三日,召请士大夫并其夫人、公子入宫。
燕宫开阔的春庭盛会,绵延一片轻绿到尽头。长桌案几,杯盘玉盏,象牙箸、琉璃碗数不尽,四海的珍馐汇聚如尘,映在日光下,金碧辉煌、繁盛骄奢之景象,连琳琅春色都比不上。
燕宫富丽,珠玉如土。
——区区春鸢宴,不过陪衬几百箱小玩意儿罢了。
燕珩稳坐高台,居高临下,闲饮了一杯酒。
依照规矩,各家公子须先来跪安问礼,答了话,方才能退下,去各处畅快撒欢。就连燕正那几位兄弟,做了候爷的主子,也带了孙子辈儿的小公子们来请安。
早在入宫前,士大夫们便提前训了话。什么话吉利好听,什么话讨巧,方才能说。
因受过教导,故而少年公子们礼数周全,一个比一个嘴甜,恭敬的叩安。
燕珩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也问两句话,无非是些年纪多大,平日读什么书一类的,少年们都乖乖答了。
秦诏只是隐忍瞧着。
若说燕珩同人说两句话,这还不要紧;但紧跟着惠安侯、平津候两位的公子们来请安,顿时便给人逼得攥紧了拳。
惠安侯独孙燕韫、平津侯长孙燕甫、并其季子之独子燕枞,齐齐跪倒,给人请安。
燕甫及冠,识大体、懂规矩,只说“请王上圣安”,同燕珩大略的聊了几句话。燕韫有样学样,也这般答话。
燕枞却不。
这小子不过十二三岁,生的漂亮讨喜,眉眼可怜,模样比秦诏还软几分,同燕珩生的无二的透白肌肤,霎时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那声调软糯,眉眼一弯,笑的又甜。
他乖乖唤,“叔父圣安——父亲大人不许我入宫打扰叔父,今日好不容易见您,才有机会同您说话。叔父近来可安好?枞甚是想念您呢。”
“寡人安好。”燕珩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叔父近来繁忙,不曾诏你入宫,是许久不见枞儿了。你可也好?”
燕枞点头,“好。叔父,枞儿近来随老师读书作学问,甚是努力,各处都好呢。”
燕珩被那自夸逗笑了。
他瞧着人,便又说了两句场面话,“读书做学问,乃正经事,枞儿这样用功,果然不错。寡人许你,日后,若是想入宫,叫你父亲随时来禀。”
燕枞称是,又跟人撒娇,领了别样的赏赐才退下。
——比他会撒娇,比他会讨乖。
——还随了他父王眉眼一分,正经的血亲。
秦诏盯着他父王柔软的目光,不由得暗自烧了腹腔。他喉咙里发苦,只舔着两颗犬齿,扭过头去看燕枞……灿烂日光下,那双微眯的眼睛添了点别样的情绪,晦暗处,杀意乍现,转瞬即逝。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燕珩又问了句,“早先,太承枢热闹。这几年冷清,寡人瞧枞儿,也到了读书作学问的年纪,倒不如入宫来,让他们兄弟几个,一处作伴。”
秦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去看他父王。
自个儿费劲力气才求来的,竟叫旁人两三句讨喜话就得了去?他下意识往前近了一步,手里的弓箭带倒桌上的玉盘,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燕珩听见动静,淡淡的瞥过来。然而,视线转瞬便从他身上掠过去了。
其余人便答了王上的话,只称好。
平津侯也忙不迭的应道,“王上恩赐,这才是枞儿的福气。”
说罢,他又慈爱的看了一眼燕枞,自知他们家这个枞儿聪慧讨喜,也难怪王上喜欢——家族里无一个人是不宠他的。
然而燕珩又道,“寡人刚才瞧世家子弟请安,皆是出色少年,前些日子也许了吾儿读书,不如再遣几个入宫来,让孩子们都在一处,热闹些。”
吾儿?再遣世家子弟入宫?这……
想起秦诏狗腿子似的喊“父王”,大家懵了,这“便宜儿子”还能这么用?
再说了,他们王上能这么宠儿子、这么爱热闹么?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了!这哪里是恩赐,这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寻质子,将各氏族的命根子握在手里。
一场春鸢宴,填满了陷阱,等八国俯首,等群臣入瓮。诸众脸色精彩,变着花样的支吾,然而,为时已晚。
骤然沉重下去的氛围里,那颗被始作俑者握在掌心里的棋子,却……慢慢露出了笑。
是啊,不过一个燕枞,他怕什么?
与父王而言,他才更有用。
外有质子之名,强压八国,内有公子之宠,辖制群臣。他秦诏,才是父王的“好孩子”。
第18章 建典谟
此刻,秦诏殊不知,燕珩还有另一层意思。
现今,因那两句“父王”将更紧要的心绪挑起来,外患虎狼环伺、内忧隐而不发,他膝下无子,还真不是个正经事儿。
群臣明暗里选秀女送入宫,搁在燕宫里养着。几位老太妃候在暗处比权,也等着挟太子以令燕宫,可惜迟迟瞧不见有人入主中宫,更不消说东宫了。
帝王之大业,向来不止乎一代。
燕珩势必妥协。
可选秀立妃尚需时日,更何况,孩子也不是豆芽,并非一两日便能长成的。
燕枞讨喜,再有几个世家公子,瞧着也颇顺眼。燕珩便生了这个念头:眼下,添几个养子在东宫,是最合宜的法子。
虽说抢孩子不算好规矩,但好在有个秦诏,替他遮羞。燕珩顺着绵延阔土转了视线,最终将目光落在这群少年身上。
挑菜还讲究个好赖呢,未必就合他的眼。
见大家都等着他发话,燕珩便扫视众人一眼,慢腾腾的开了口。
他道:“读书做学问虽好,可顽,也得畅快。这纸鸢自有不同的趣法子顽。趁今日春光好,让小公子们也比一比,给寡人逗个趣儿。若放的好,寡人——重重有奖,横竖不拘!”
少年人心花怒放,激动的忙拍手道好。
德福宣了诏旨,看着一群小孩子,和善笑道,“诸位公子,这规矩也简单,两三人结个伴子,各领一只纸鸢,最后哪只飞得高、飞得远,便算赢,可听清楚了?”
大家齐齐点头,听懂了!
拢共二十三队,凤蝶、长虫、蜻蜓、螳螂、燕鸟……各式各样,做的精细美丽!秦诏自领去最后一只,是只长翅垂尾凤凰!
因兜不住风,个头小两寸,显得脆弱,加上这图样有规矩,故而没人选。
秦诏倒不嫌弃,可惜他不是世家,又不算王侯,没人搭伴才是个难事。此刻,他正皱了眉,左右环顾要寻人,就瞥见妘澜乐呵呵的抬头。
妘澜:……
被人拖进来搭伴子,妘澜叫苦不迭,低声笑骂道:“你自讨好你的父王,怎么连我也搭进来?那都是些惹不得的公子哥儿,咱们二人,何苦呢!”
秦诏拍拍他的肩膀:“你且放心,你只管手握绳线,再不需管别的。纵赢了,也不关你的事儿——必不能牵连你。”
“怎的?你还想赢?”妘澜抖了下肩,撇嘴苦笑道,“我说公子呀,你还真想出这风头不成?若是惹得一身骚,免不得日后处处受人冷落、刁难。”
秦诏一笑,只撂下一句“他们不敢”,便拎着那只凤凰往前走去了。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那奔逐的风吹起来,一只只风筝飘忽地扬高,又飞远去了。有的公子哥儿粗手笨脚,那风筝甩的晃晃悠悠,才没两下又一头栽下来了。
燕枞却不急。
他唤人牵来一匹马,先是不屑地瞥了众人一眼,而后才翻身跨马上去,拎着那蝴蝶纷争,扬蹄飞驰起来了。
这等畜生奔逐起来可怖,岂是两条腿可以比拟的?
众少年不满,皱眉朝他出声,“你怎的不讲规矩?……哪里有骑马放纸鸢的,你这岂不是耍赖?”
“就是,耍赖皮,赢了也不光彩。”
还有两个干脆停住手里的动作,抬手指着他,怒道,“燕枞,你怎么……你实在可恶,怎么还能这样?!”
燕枞嗤笑,扫了他们一圈,“嘁,叔父可没说不能骑马放纸鸢,我偏要这样,要你们管?”
说罢这话,燕枞眉眼一扬,自骑着那马狂奔去了。
转而掠过秦诏身边时,还顺带兜了个弯子,刻意将人截倒了。
燕枞盛宠在身,不以为然,放肆低笑道,“哟,公子小心点儿,往哪儿撞呢!这畜生可不长眼。”
秦诏滚了一身泥,愣了愣,扭头去看他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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