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灵玉哪里能让别人跪他,当即把她托了起来,用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不是什么仙人,这五两银子,你把你爹葬了吧。”
沈明珠哽咽道:“不管恩公是不是仙人,如今既给了我银子,便是把明珠买下,明珠卖身葬父,说到做到!”
闻灵玉动作一顿,他可没想过要把沈明珠买下,再者,活生生的一个人,能是用买来定夺的吗?
“我帮你不是为了买你,你无需如此。”
闻灵玉言尽于此,转身欲走,又听见沈明珠在身后喊道:“恩公!你不愿买下明珠,明珠自是万分感谢,可明珠承受了如此恩德,能否让明珠见上一面,以做画像日日供奉,否则,明珠实在是于心不安!”
闻灵玉本已不愿再插手此事,他方才出手是因为心中实在不忿,现在又想起了李玄州常对他说的勿管活人之事,对于要不要露面一事,心中不免纠结万分。
可见沈明珠一片赤诚,自己不过生魂而已,以后也是再无相见可能,闻灵玉摇摇头,便略施魂力,在沈明珠面前露出了身形来,也算了却了沈明珠的一桩心愿。
沈明珠只觉得眼睛突然一阵干涩,再一看,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白衣翩翩的俊美男子 ,只见发丝间仅一根素雅的木簪,眼如点墨,仿佛水墨画一般精致,原本应当是极淡的唇色,却仿佛被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映衬,显出一股殷红来。
沈明珠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恩公……”
可等再一眨眼,沈明珠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闻灵玉自然是回到了客房。
床幔内,李玄州的身影背脊挺直,双手搭于两膝之上,闻灵玉看着,莫名地垂下了眼,开始反思。
先前他是不是太凶了些,可李玄州什么也没说,想来应当不会在意。
若是他真的在意,大不了下回他再嘴上不饶人的时候,自己不计较便是了。
闻灵玉这般胡思乱想着,又叹了口气。
自从李玄州调息打坐开始,少了他同自己说话,闻灵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五日后,闻灵玉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猛地转过身,正见到李玄州一身蓝衣,身形颀长,徐徐向自己走来。
闻灵玉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李玄州!”
李玄州眼神微动,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可是等久了?”
闻灵玉也在李玄州身边坐下,摇头道:“不久不久。”
而后上下打量一番,小心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玄州也是表情微顿,而后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说道:“已然全好了。”
闻灵玉:“?”
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闻灵玉装模作样咳嗽一声,又问:“那我们继续去找残魂?”
李玄州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是生魂,那残魂为何会入你的体内,我倒有些想法了。”
闻灵玉微微靠近了些,追问道:“怎么说?”
李玄州眼神扫过闻灵玉头上的木簪,说道:“生魂本就是被逼离体,魂魄易碎,所以为了充盈魂魄,会自发地吸入残魂,不过等你日后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会因为吸入这些不属于自己的魂魄而……”
李玄州声音生生顿住,把到嘴边的“疯疯癫癫”改成了“不妥。”
闻灵玉顿时为难起来,这残魂莫名其妙来了也就罢了,听李玄州的话,还有不小的问题。
“那……没什么别的办法吗?”
李玄州道:“除非你是这残魂的主人。”
闻灵玉当即摆手:“算了算了,可能我真要跟你回观中解决这个残魂了。”
李玄州点点头:“离此处五十里有一座白云观,我们可先去那。”
先?
闻灵玉抓住这个词汇,疑惑地皱起了眉。
“你魂魄……”李玄州声音微顿,又接着说道:“你魂魄不稳,我先前给你的木簪,也只是应急之法,先去白云观带你滋养魂魄,残魂的事便先放一放。”
闻灵玉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有排在残魂之前的待遇,若是与李玄州初见时,有人这么告诉他,闻灵玉是铁定不会相信的。
明明一开始是两看相厌,可现下,仿佛成了不可缺失的朋友一般。
闻灵玉不由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却全然没看到,李玄州在看向自己越来越淡的魂体时,愈加凝重的眼。
第26章
龙包山, 巳时。
此山是附近唯一的坟山,冰冷的墓碑后是一个个高起的土堆,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分明已是巳时, 可这个地方仿佛连阳光都弱了三分,天空是灰蒙蒙的白,阴冷异常。
放眼望去, 草木枯萎,光秃秃的树枝仿佛将死老人干瘪的手,无助地伸向天空,是他们对生命最后的渴求。
一只乌鸦在某个坟堆上觅食, 见着一片淡蓝色的光点,尖嘴一叼, 就势吞入腹中。
乌鸦的眼中顿时闪过一团蓝光,它展翅一飞, 在一根树枝上扑棱着翅膀落下,发出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叫声, 在乌鸦黝黑的眸子里,山脚下,一行白色的送葬队伍缓缓向龙包山走来。
一只大手往空中一挥, 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地洒向了空中, 又缓缓落下。
纸钱落在了泥泞不平的地上,抬棺材的八仙一脚重重地踩过,纸钱已深深地陷进了泥中, 肮脏不堪。
沈明珠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她身穿白色麻布制成的孝衣, 头戴白布, 脸上泪痕未干, 神色哀恸。
父亲已死,她只能忍住心中悲戚,操办父亲的后事,而在此之后,她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白色的丧幡吹得猎猎作响,如同她的心一样,在寒风中冰冷孤寂。
就是在这等沉重肃穆的氛围下,前方却突兀地响起了热闹的吹锣打鼓之声。
白色的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沈明珠一身白衣,红着双眼,看着眼前一身喜服,手摇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朝君。
叶朝君的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身着红衣的脚夫和家丁,在他们的身后,一台花轿停在一旁,鲜艳的红刺痛了所有人的双眼。
沈明珠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两步,不敢置信问道:“叶朝君,你怎么在这!”
叶朝君一伸手,热闹喜庆的音乐便停了下来,他邪气一笑:“你来送葬,我来娶亲。”
娶亲?
龙包山漫山皆坟,叶朝君竟要在此娶亲?
沈明珠不欲与他多言,只冷冷道:“那你让开,别挡了道。”
叶朝君抬脚,一步步朝她走来:“我要娶的是你,我让开了,还怎么娶亲啊?”
“什么?”
此话一出,送葬一行人均是一惊,纵使知道叶朝君纨绔放肆,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大逆不道,在沈明珠替父下葬这一日,当众说出娶亲的话。
“沈父他尸骨未寒,叶朝君,你小心天打雷劈!”
“就是,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人群中多是重视鬼神之人,此时是纷纷替沈明珠不平了起来。
“一群腐朽,人都死了我还怕他!”
叶朝君冷声一喝,神色冰冷狠厉,厉声道:“我叶朝君要做的事,几时轮到你们指手画脚!”
身后的家丁拿着棍棒一拥而上,把送葬队伍团团围在其中,顿时,再无一人敢出半点声张。
沈明珠心下又惊又惧,强撑着身体说道:“叶朝君,我从未说过要嫁给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子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我想要的人,还没有要不到的。”
沈明珠顿时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呵……”叶朝君一声冷笑,“啪”的一声,利落地收起折扇:“给我上!”
“咚——!”
这一声锣鼓仿佛是号响,热闹喜气的曲乐再度奏响。
灰蒙蒙的云层中突然一道闪电掠过,划破了云层,龙包山骤然亮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它压抑的灰。
众人的痛呼哀嚎声淹没在这片喜气洋洋的音乐之中,棺材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压住了抬棺的八仙。
红色与白色交织在一起,仿佛滴入水中的朱砂,在缓缓溢出的鲜血中,不分你我。
沈明珠愤怒绝望地嘶吼呐喊着,可这音乐实在太热闹,只能她看见张着嘴,流着泪,听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声音。
终于,白色的人影已尽数倒下,独留她一人立于天地之间。
沈明珠仿佛再也没了力气,重重地跪在了叶朝君的面前,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鲜血从她的额前落下,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叶朝君扬手一挥,音乐骤停,沈明珠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用力地喊了出来:“我嫁给你!我嫁给你!我只求求你,让我爹安心地去吧!”
叶朝君冷笑一声,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心情大好地摇着折扇:“这样才对,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何苦弄成这样呢?”
说罢,叶朝君抬脚走到沈明珠面前,终于能够得到沈明珠,他竟主动伸出手,想一探美人。
沈明珠垂着头,恨与怒到了极致,她猛地一抬头,天空中一道闷雷骤现,照亮了沈明珠的眼。
那双眼中滔天的恨意让叶朝君动作一顿。
紧接着,叶朝君只觉得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小刀由沈明珠的手中,扎进了自己的腹部。
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叶朝君喉咙里不可置信地吐出一个字:“你……”
甫一张口,满口的鲜血顺着叶朝君的嘴角滑落,沈明珠犹如疯了一般,将刀子抽出来后,再次狠狠地捅了进去。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叶少爷!”
“快救叶少爷!”
家丁重重的一脚将沈明珠踹开,连忙搀扶着叶朝君问:“叶少爷,你怎么样!”
叶朝君啐了一口血出来,低头看着地上不足一尺的小刀,也幸亏这刀不长,否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可即便如此,方才那两刀沈明珠是用上拼了命的力气,叶朝君仍是受伤不清。
“把她给我绑了扔轿子上!我要弄死她!”
叶朝君捂着腹部,眼神狠辣异常,沈明珠浑然不惧,冷冷地与他对视。
此时一只乌鸦俯冲而下,直冲叶朝君而来,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对着叶朝君的眼便狠狠地啄了下去!
“啊——!”
叶朝君发出一声痛呼,竟是反应极快地一把捏住了乌鸦,大力一捏,丝丝鲜血顺着他的掌缝滑落,乌鸦的爪子也无声地落了下来。
一道蓝色的光在叶朝君的手中若隐若现。
乌鸦啄人,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毕竟乌鸦可是以腐肉为生,又怎得会来攻击生人?
家丁们一时怔住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愣着不动。
叶朝君捂着眼,愤怒地吼道:“愣着干什么!绑人!”
“轰隆隆——”
压抑许久的闷雷终是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为之动怒一般。
只见雷电犹如利斧一般,直直往下劈去,竟是当头劈在了叶朝君身上!
叶朝君还保持着他愤怒的表情,一手捂着右眼,一手还死死握着那只乌鸦,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真是遭报应了!”
“快跑啊!”
家丁们顿时一哄而散,就连送葬队伍也惊于眼前的场面。
沈明珠趴在地上,看也不曾看叶朝君一眼,她回头看着掉落在地的棺材,一声压抑颤抖的“爹”终是喊了出来。
身后,叶朝君一身喜服,魂魄缓缓而现,他好似发现了手中那团蓝色的光点,如饿狼扑食般吞入口中。
霎时间,这坟地的死气如同遇到漩涡了一般,打着旋地飞入了叶朝君的体内。
叶朝君张开双臂,仿佛极为享受这一切,嘴角的笑意越发残忍。
突然,叶朝君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他瞳孔猩红可怖,青面乌唇,竟是比厉鬼还要骇人!
叶朝君张开血盆大口,只见前方正四下逃散的家丁和送葬队伍身体一顿,一个接一个无声地倒下,魂魄变成了叶朝君的大补之物,被他一个不留地吸入体内。
叶朝君舌尖舔过利齿,仿佛分外满足,他视线一转,沈明珠颤抖哭泣的背影就在他的眼前,叶朝君阴森森一笑,伸出毫无皮肉的鬼爪,覆在了沈明珠的肩头。
正在赶路的闻灵玉突然动作一顿,脸色也变幻莫测,眼神凝重,明明是个魂体,可他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心口一凉。
李玄州不由问道:“怎么了?”
闻灵玉喃喃道:“我觉得……有些冷。”
不是数九寒天的冷,而是刺骨阴森,沁入骨髓的寒,仿佛置身于怨魂恶鬼之地,永不见天日的无尽永夜。
李玄州听闻,下意识皱起了眉。
魂魄怎么会察觉得到冷热之分,何况今日烈日高悬,若真有不适,也应当只想避开阳光才对。
李玄州眉头皱得越发紧,沉声道:“我们得赶紧到白云观替你滋养魂魄。”
闻灵玉莫名一怔,没想到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冷,李玄州竟如此在意。
看他表情,好像自己不是冷,而是马上就会散了一般。
再说那阴寒的感觉不过一瞬,现下又是一切如常,闻灵玉不禁问道:“李玄州,你怎么如此在意这件事?”
李玄州眼神微闪,拿出一贯不冷不热地态度道:“我为什么在意,你还不清楚吗?”
闻灵玉一听,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是啊,李玄州在意的,从始至终不都是自己体内的残魂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何苦问出来自讨没趣呢?
因为要去滋养魂魄,而将残魂的事放一放,究其根本,也正是为了残魂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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