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嵇临奚点点头,暗自下定了清心寡欲读书锻炼两手抓的决心。
他将还没干透的头发用束带捆起来,跟着师爷去了府衙管理户籍的地方,做了简单的登记,盖上公家的章,从今以后,他就不算一个流民,而是一个大大的纯正良民了。
户籍文书一份留在官家,一份留在嵇临奚的身上,揣着这份崭新的户籍文书,嵇临奚与府衙师爷一起去了县学。
到了县学,师爷让嵇临奚在外面先等等,自己先行进去。
灰白色的天光下,嵇临奚顶着寒风站在外面,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其它地方的书院做过打杂的,那时他只能站在课室外干粗活累活,偷听被发现了还会被里面的学子嘲笑。
“你是什么身份?竟也妄想像我们一样听课,听得懂嘛你?”
“你这辈子都是当奴才过活的命。”
谁能想到,因为美人公子的垂青,他今日之后,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呢?
站在这广广县学匾额前,嵇临奚忍不住挺起胸膛,想象上了自己科举高中后的生活了。
但他很快被打回原形。
和他想象的讲学不同,他被师爷带进县学,才知此处只考课不讲学,想要看书学习,还得自己去找私塾去找老师,县学只每月来这里进行两三次考试,冷籍的学生只有通过这些考试,才能得到县学做保推荐,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
从县学离开,师爷就打算抛弃嵇临奚回府衙了。
太子殿下交代的任务他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一切都和他没了干系。
他正要踏入马车里,衣袖被拽住。
“师爷。”
师爷回头,手中被塞了一袋厚沉沉的银子,他身体一顿,挑了挑眉,入目的是一张俊美讨好的脸。
夕阳下,嵇临奚的姿态放得极低:“小民愚钝,想要考取功名,却对邕城书院无甚了解,还请师爷帮小人一把,寻个去处,我必好好报答师爷。”
所谓的遇风化龙并不是一蹴而就。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今日卑躬屈膝,为的是明日怀抱美人踩在众人身上的光辉。
……
红墙黄瓦,画栋飞檐,青石铺阶。
夜色中宫殿巍峨,威势摄人,刚从紫宸殿禀告完邕城之事回到东宫的楚郁,才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太子服饰,就听外面通传皇后到。
陈公公脸色发白,连忙跪在地上。
被宫女们簇拥着的皇后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还算年轻,身穿华丽宫装,姿容堪称绝世,那双眉眼与楚郁极其相似,只眼角有了微微的细纹,却依旧不掩美人风采,反而更衬时间韵味,只比那张脸更引人注目的是周身沉静威严的气势,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偌大深湖。
“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出去。”
皇后带来的宫人与东宫里的宫人离开了,只留下云生和陈德顺。
宫门关闭。
明明摇曳的铜灯中,皇后走到楚郁面前。
“儿臣见过母后。”楚郁行礼。
“跪下。”
楚郁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皇后垂目望他,嗓音缓慢:“母后原想着,你心情不好,总要让你开心一些,于是允了你想出宫游玩的请求,不曾想你回宫,竟带给母后如此大的惊喜。”
她弯下腰,黄金芙蓉的长长护甲抬起楚郁的下巴,像一把刀:“郁儿啊,你可知,为了笼络王相,母后付出多大的代价,邕城王家的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如何呢?”
“你是要将你以后的皇位拱手让给楚绥吗?”
“还是要让你和母后被安贵妃和他的儿子踩在脚底,我们母子永世不得翻身?”
楚郁低下面容,玉冠垂璎,金色的璎带飘落至肩上,显肤胜玉,“儿臣绝无此意。”
“为何将王相的叔父一家押送京城?”
“二十余条人命,触犯国法,便是王相叔父,也不能饶。”楚郁嗓音平静:“孤是太子,做不到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又如何?”皇后说:“别说二十余条人命,哪怕三十余条、四十余条,那也是与你无关的性命,可王相对你的支持却是真真切切的,王相重亲情,你拿邕城王家换他一个人情,难道不好?”
陈德顺跪下就想为太子求情,看穿他动作的皇后,余光冰冷地望了他一眼,陈德顺不敢再动。
“郁儿,”皇后的手掌,按在了楚郁的肩膀上:“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你的太子之位、你未来的帝位重要,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
“罢了。”经久的沉默中,她叹息一声,柔软的手掌松开楚郁的肩膀,转而抚摸过楚郁的脸颊,“王相那里母后如今已经安抚好了,这件事不会连累王相太多,你离宫这段时日,大理寺卿的二子生了病,要在家中休养一段时日,不能再与燕世子做你身边的伴读了,等此事过后,让王相的独子代替他与燕世子一起陪着你吧。”
“本属意沈二公子,奈何沈二公子不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母后……”
皇后道:“你要笼络住你身边能笼络的人,如此方才稳住你的太子之位,让你父皇不敢轻举妄动。”
她顿了少顷,又说:“待到日后你登基为帝,想做什么,还会有人敢阻拦你么?”
“我知委屈你,郁儿,可你要记住,这一切的屈辱,都是你的父皇和安贵妃给你的,而非母后。”
……
第26章
皇后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东宫,离开时还带走了陈德顺。
太子糊涂,为一时意气开罪王相,作为太子身边服侍的贴身太监,本应行好好劝导之责,却放纵太子为所欲为。她当初将陈德顺送到太子身边,可不是让对方事事听从太子。
目视着皇后的离去,楚郁弯指捏着衣袖一角,垂眼起身,宫人又涌入宫中,因皇后来过一趟,神色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传到皇后的耳里,丢了自己的性命。
云生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如此景象。
他一猜就知道皇后来过,脚步顿了顿后,继续往里走入,偌大的宫殿,前面的纱帘系在梁柱边缘,等到后面就落了下来,只能隐约看见白色纱帘里的人影。
耳边是册子翻动的声音。
他单膝跪在地上:“殿下。”
“你们都出去,云生留下。”冷淡的吩咐从纱帘后传了出来。
宫人们福身,陆续出去了,等到再没有多余的人,云生微微抬头,恭敬道:“那些人已经全部送进大理寺了,只等大理寺着手审办。”
“现在王相已经进宫,觐见了皇上,皇上未曾接见他,他现在还跪在紫宸殿外请罪。”
“看来这一次,王相要跌一个大跟头了,只怕丞相之位不保。”
“未必。”
“未必?”
“他到底还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纱帘中的楚郁,将手中的册子往后翻过一页,“身居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一半朝臣都是他的势力,父皇用他用得得心应手,连他贪污巨额银两之事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一个旁系亲属,这件事最后大抵还是高拿轻放。”他轻描淡写的嗓音,带着嘲讽的味道。
“那我们邕城县一行不是白费了功夫?”云生露出惊诧失望的神情。
“也不算白费功夫。”楚郁握着册子起身,手背掀开了纱帘,“经此一事,孤这个太子在别人眼中,是善蠢意气,事后王相为了‘教训’孤这个太子也会冷淡于孤,孤对父皇已经没了多少威胁,父皇便不会时时刻刻把孤放在心底警惕。”
“太子式微,六皇子式盛,父皇接下来警惕的,该是六弟了。”他扯了扯唇瓣。
云生聪慧,“殿下是打算韬光养晦?”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楚郁轻笑,“满朝的臣子是父皇的臣子,父皇现下身强体壮,孤这个太子虽身在文华殿接受储君的教育,却连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政事也未曾接触过,和一具死物一般的摆设有什么区别?”
“难道就这样一直退让下去?”云生咬住牙。
他不明白。
殿下如此出色,皇上昏庸无能,为什么不早些把江山社稷交到殿下手中,反而牢牢把握住住不放,忌惮殿下到如此地步。
一朝之弊越是拖下去,越是积重难返,这样的道理,皇上难道不懂吗?
“谁让孤没有自己真正的人,连这个太子的位置,都要示弱才能保住。”楚郁捏着手中的册子,仰头隔着薄薄的纸页,去看那温暖的光芒,“母后要我广结党羽,护我太子之位,殊不知这‘党羽’皆是腐烂之辈,无人真正忠于我,越是广结党羽,越是容易走入末路。”
“便是最后由着他们推我上位,也不过是挟恩索更大的利,为害一方百姓,如此这样一群臣子……”玉白的面颊上,是极为冷漠的神色:“不如等待时机,全部扔弃。”
“蚩城县的事不用继续调查了,现在所有的卷宗封存,留待日后启用。”
……
托师爷的帮忙,在缴纳了一百两又一百两的银子后,嵇临奚进了当地一处书院,身上的一千两,也只剩下了七百多两,这所剩的银两大多被他换成了银票,只留一些银子在身上供日常所用。
这个时间点进入书院,已经是极晚了,书院春正月开学一次,秋八月开学一次,现在都快到了授衣假,学生们熟识的都熟识了,有了自己的圈子,正是排外的时候。
监院给嵇临奚随意安排了一间学生斗室,他是新加进去的学生,为此还添了一张床,但也只是一张木床,剩下的什么都没有,要他自己添置。
山长给他放了一天的假,让他去采买斗室用品。
嵇临奚在街市上买床被洗漱用品时,就这么水灵灵地和赵韵再次相遇了,因他现在是真容,不再做遮掩,赵韵没有认出他,当然,赵韵也没有看他,她正在卖鱼,身边的大抵是她的父亲。
嵇临奚当没看见,他是连伪君子都算不上的烂人,虽不会做出王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却是个‘脱胎换骨’后就不喜欢和以前搭扯上关系的人,况且他还要用这副面貌留着以后和美人公子再见,若是赵韵知道他就是以前那个坑蒙拐骗的“楚奚”,那就多一分风险。
美人公子不是给她和官府签了购鱼的书契吗?
怎么还出来卖鱼?
这样的疑惑在心里绕了一圈,他就抛之脑后了。
回到书院的嵇临奚,将木床给铺好,他还给自己买了身新衣服。
床被、纸笔、新衣服,这又是一笔开销。
换了新衣服,明显要暖和很多,房间里没有铜镜,嵇临奚低头理理腰,又理理袖子,最后一挺胸膛。
若是自己用这般模样出现在美人公子面前,多多少少也能吸引到美人公子的视线罢。
唉,想美人公子了。
他这样不要脸的人一想,就是脑子想,心也想,身下更想。
偏偏昨日又说了要克制忍欲。
忍、
忍、
忍、
忍……
算了,再放肆这一天,明天开始读书再忍,也不差这么一天。
这么想的嵇临奚,刚钻进崭新的被窝里打算做快乐爽利的事时,又一摇头,咬了咬牙,将被子从头顶扔下。
不行。
今日若是放纵了这次,就会有下次,下下次,万不能破例。
有句话说得好,但到底是哪句话,他又想不起来,只知道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平时对自己的要求差不多差不多,到最后就会差很多,彻底失败,一事无成。
念及至此,嵇临奚转头去拿了监院发给他的书,但满脑绮思,那些之乎者也,入了他的眼都自个儿变成香艳唇舌。
如此反复几次,他焦躁地锤着自己脑袋,“读啊!!!!”
再不读,美人公子就要离他远去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看着美人公子投入他人怀抱吗?
【“抱歉,奚公子,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我等不了你了……”穿着红色嫁衣的美人公子,纤纤玉手拨开面前金色流苏冠,凄凄失望地望了他一眼,而后转身投入黑衣剑士的怀中,揽着美人的黑衣剑士,轻蔑鄙夷地瞥他一下,而他只能双手空荡荡,两袖清风地看着美人公子离去,跪在地上双目流出两行泪……】
这样的画面,震得嵇临奚一下瞪大了丹凤眼,“不!!”
绮思一瞬间散去,理智回笼,他脑袋用力一晃,将那画面摒弃,握紧手中的书埋头看了起来。
等放了学的学子回到斗室,推开门,就看见这新来的学子借着昏暗的夕阳光芒看着手中书籍目不转睛,口中念叨着:“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
第27章
地面上铺着的白雪,反射出白茫茫的天光,为了防止课室里的学子打瞌睡,夫子特地开了牖窗,这可苦了坐在最后靠窗位置的嵇临奚,窗一开,刺骨的寒风朝全身扑了过来,他坐在桌前,握着书的手都冻得青紫,却还是咬着牙关撑住。
不过是受寒而已,他幼时也不是没有受过,现在受又如何?
开了窗以后,夫子回到台上讲史学。
嵇临奚虽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在书院打杂偷听课,之后又买了许多杂书观阅,让肚子里装了点糊弄人的墨水,但走的终究是旁门左道,不是正途,时间一长,他心性也无法正起来,便是听夫子讲那些历史故事,别人听的是主角忠君孝母,他听的是配角狡诈弄权享乐。
双方根本不在同一条路子上。
但这不妨碍他听得认真,讲课的夫子看他如此上进好学,眉头一挑,叫他起来,嵇临奚握紧拳头好取暖,扶着桌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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