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临奚还是望他。
楚郁停顿片刻,偏过脸颊,亦偏过眼,轻声道:“嵇御史能够如此珍惜,孤很高兴。”
他分明是有几分心虚的,但那心虚落进嵇临奚眼中,就成了心意相通的羞怯。
于是他更快活了。
用完饭,云生和陈公公收拾碗筷,从厨房里出来的云生,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燕淮,燕淮正抱着剑看对面的房间,他顺着看过去,见窗边已经摆了棋局,那嵇御史正与殿下面对面坐着,似在对弈。
听到声音,燕淮侧头,露出一双皎皎黑目。
“此人与殿下,究竟是何时搭上线的?”他问云生。
此时陈公公正走出来。
云生说:“殿下在京中时,就已经很是欣赏嵇御史的才能了,只那时嵇御史明面上是王相的人,在筹集赈灾银两的时候,殿下就曾试图对嵇御史伸出橄榄枝。”
陈公公停住脚步。
云生背对着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身后,说:“但那嵇御史没拒绝也没答应,只对殿下殷勤不已,想是在左右摇摆吧,眼下在边关,殿下也是想着能拉拢就拉拢一下对方。”
燕淮皱眉,“这样左右摇摆的人,就算拉拢了,以后也有很大可能性背叛,殿下何至于如此?”
云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
燕淮松开怀中的剑,“算了,殿下是殿下,心中有数。”
听出他语气中那份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失落,云生凑上去,撞了撞他肩膀,安慰道:“燕世子,你是殿下身边的伴读,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一位好友,你不用在意这些。”
燕淮抿着唇瓣。
从前科举时,他落榜了,不觉得有什么,他不擅长舞文弄墨,也不喜欢朝臣间的尔虞我诈,落了就落了,回去父亲骂他没用他也没放在心里。
对他而言,一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他依旧是那个自由自在的燕淮。
可来到这边关,直到现在。
他却突然失去了从前那份自信与无忧无虑。
分明他应该比在京城中更自由,毕竟这边关大漠没有任何拘束。
可为什么他却觉得比从前更不自由了?
……
房间里,楚郁执着棋,他低着头时,嵇临奚就目光专注望他,他抬头时,嵇临奚就低头认真思考棋局的模样,
“嵇御史。”
“小臣在,殿下。”他连忙回应。
被他重金请来的人已经被打发了出去,房中只有两人。
“在这漠城,你我接触的事……”
“放心,殿下,小臣不会告知任何一个人——”嵇临奚连忙表忠心。
楚郁轻轻摇头,抬起眼望他,嗓音轻柔,声音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不,你要告诉王相,更甚至,要告诉给孤的父皇。”
“为……”嵇临奚停顿一瞬,即刻反应过来。
他不是愚钝之人,很多事一点就通。
莫不是太子身边有王相或者皇帝的眼线,他这两日对太子的亲近那眼线都看在眼里,太子才叫他如此做。
明白过来,柔情充斥满腔,几乎要化为水一般溢出。
他忍住握对方手的冲动,轻声道:“小臣知道了。”
他的殿下如此温柔纯良,如高处枝头初初绽放一点柔软花瓣的花枝,叫他这样的小人可如何是好?
他本想爬高采撷花枝,独自享有这份美丽,现如今见这花枝周围满是厉雪风霜,花枝在空中独自颤动,却忍不住心生爱护之意,想抬起袖来,为祂遮挡那雪与风霜,看祂灼灼盛开。
为何要待我这样的小人这般好?
我又要如何去回报你这样的恩情。
从邕城到京城,又到边关。
也只有献上他努力搓洗的一颗小人真心,妄图得到对方青睐。
若真有那一日。
他嵇临奚纵是死,也心甘情愿。
第95章
“小臣又输了,殿下棋艺卓绝精妙。”
“嵇御史亦是颇有天资。”
嵇临奚心中一甜,见楚郁脸上露出几分疲惫,体贴温情道:“现在时辰晚了,殿下累了一天,快早些休息罢。”
楚郁也没有推辞,说了声好,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他忽然咳了两声,嵇临奚马上起身要关心他,楚郁摆手示意他坐着别动,往怀中摸了摸,而后腾出手,无奈询问嵇临奚身上有没有手帕。
嵇临奚忙摸出一张帕子,递到楚郁身前,殷勤道:“殿下请用。”
别说一张手帕了,他来太子院子里的时候,怀里揣了一沓。
见不是自己原来的那张帕子,楚郁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松开,接过捂嘴轻咳两声,而后轻声道谢:“多谢嵇御史。”
正巧陈德顺踏进房中,他吩咐道:“陈公公,嵇御史还受着伤,你送回他住的地方罢。”
“喏,殿下。”从外面回来的陈公公走上前来,搀扶着嵇临奚的肩臂,嵇临奚忍住心中不舍与楚郁告别,这才靠着陈公公的搀扶,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陈公公对他颇为关心,言辞里也是委婉夸赞太子,想让他站在太子那里。
嵇临奚也确实听得出来陈公公是关心太子的,但连他站在太子一方也不知道,还自作主张为太子拉拢他,可见陈公公并不得太子信任。
于是他随便敷衍了过去,等陈公公离开以后,坐在冰冷的床上撑着床尾,思索着怎么利用边关这件事,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他确真心为太子而来。
想看心上人在边关过得如何,想更靠近心上人,更讨心上人欢心。
但他也会想着什么都要,不会说放弃对权力的追逐。
王相和西辽显然有勾结,而太子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又或者早有怀疑。
粮草本是王相准备送到西辽手中的东西而非送到边关军营,如今单良平和西辽的人已然失败,太子胜了一子,他若就这么直接回去,加上单良平寄回去的信,很难不会让王相怀疑他真的背叛,便是他说得天花乱坠,但结果摆在那里。
得做点什么才是。
单良平得死。
还必须快点死。
只有单良平死了,他才好编织自己尽心尽力的谎言。
哪怕太子说这群人大抵都是死罪,但就这么让单良平简单死了,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
嵇临奚是侍御史,他在京中,大部分时候就是在查案子,作为众军士眼中辅助太子的一员,他在伤好了不少时提出看一眼被关押的运送粮草的人,娄将军不会拒绝。
因护送的人数众多,关了好几个院子,这么多的人,管中窥豹,可见王相势力有多么深厚。
嵇临奚一个院子接一个的院子看了过去,面色不显,等到了单良平所在的院子时,眉头微妙一挑。
“这是最后一处了,嵇御史。”将士对他道。
“嗯,行,我知道了。”嵇临奚坐在椅子上,捏着茶盖子在杯沿上缓慢刮着,低头饮了一口茶。
他让人把单良平带到自己面前。
他之前在别的院子也这样做,将士没有怀疑,押着单良平跪在他身前。
嵇临奚垂目,说:“你等护送军粮,却临阵脱逃,可知罪?”
单良平抬头,他原本可以笃定嵇临奚是王相的人,但事发那日,嵇临奚护着太子,难免让他生了怀疑。
他哭诉道:“御史大人,我等当时没想到西辽军突然出现,一时就慌了神,只顾着保自己的命,我们不是故意的啊!”
嵇临奚笑了一声,“只是护送军粮临阵脱逃吗?”
单良平脸色一变。
“单良平,看来你还不知道,你被西辽人收买与钱将军私通西辽之事已经暴露了。”
“你与这群人——”嵇临奚视线扫了扫,唇瓣一掀,“皆是死罪难逃。”
能被王相重用的,都是聪慧之人。
单良平听出来,嵇临奚这是要他自己担了所有的罪名,不给王相惹锅上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衣领上,往下压了压,“如今你也只有好好交代勾结西辽的事,才能不被诛灭九族啊。”
……
单良平交代自己受西辽三皇子引诱威胁,与钱将军合谋通敌,妄想将军粮送到西辽手中的事,但在交代出来的当日夜里,他就在柴房里饮毒自杀了。
得知消息的嵇临奚一点都不意外。那份毒还是他自己献上的。
之前单良平为了和他拉近关系与他聊天,他这样的人嘛,聊天自然也是别有用心的,就喜欢打听对方的身份背景、亲属家人,得知单良平有一儿子老母在京中,并且言语中,单良平还很是在乎这两人,说要为他儿子奔得一个好前程。
在意谁,谁就会成为弱点。
这也是他为什么来到京城前要和怀夫子他们冷掉关系不再联系。
该做的已经做了,再将那份师徒情保持下去,难保未来不会有一日,怀夫子和齐娘子成了别人要挟他的把柄。
就如昨日夜里的单良平。
如今单良平已死,剩下的人人心恐慌散乱,这份供词能让王相减轻嫌疑,能让他回去有应对王相和皇帝的后招,亦能让太子的挑拨离间计成功。
如此一举三得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坐在棋盘前的嵇临奚手指挑着棋子,面前的棋盘上,摆的是当日他与太子的对局。
望着棋局,他又苦恼起来。
难,好难。
回京之后还是得给自己找一个下棋的大师,下次和美人公子对弈时,可不能再一会儿的时间就输掉了。
下棋之人开心之事莫过于棋逢对手,能与太子下棋,他已是开心至极,可他更想要心上人也感到开心。
只有太子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开心,两人才能修成正果,喜结良缘。
而不是他独自一人苦苦痴恋。
……
京中终于来了皇帝的旨意。
同意西辽的和谈条件。
三皇子被送来漠城与西辽的将领军士作交换,临阵脱逃的那批人要与钱将军一起押送往京城接受处理。
与之一起的是另外一封旨意。
旨意里夸赞太子有勇有谋,镇守边关有功,令太子与押送回京城的军队回京接受嘉奖。
临行前两日,嵇临奚带着人外出,他还记得太子对皇后说过,要在回京的时候给皇后带一种花回去,那花的颜色是紫红色的,有独特的白色条纹,叶子披肩,四季常青。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错过这个讨取心上人欢心的机会?
又命人去寻地处买,又自己带着人一起找。
幸运的是,这种花在边关并非十分罕见之物,他找到一株的同时,派出去人也说买到一株。
“此花名为天水花。”
买来的人对他说。
拿着花,嵇临奚欢欢喜喜去了太子别院,自己偷偷没了其中一株打算用来作收藏,将另外一株殷勤献上。
“殿下,临奚知道您要为皇后娘娘寻此花回去让皇后娘娘欢欣,临奚已经为您寻来了。”他也是有私心的媚上,称呼自己为临奚,这样更比小臣来得更亲近些。
楚郁迟疑望着。
就在嵇临奚以为是自己找错了花时,一旁的燕淮站了出来,对他说:“我代殿下谢嵇御史了,只是天水花我与殿下昨日已经出去找到一株回来了。”
嵇临奚脸色变了变,半响之后,他从牙关里挤出来几个字:“这样啊……”
居然还是一起去找的。
满心妒恨难以言表,他强行忍住,不肯放弃,谄媚对楚郁说:“殿下,小臣看此花生得甚是好看,这边关之花,若是放在殿下的东宫里,还能做一个纪念,不知……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收下?”
这株天水花,是他自己亲手所寻。
若不能送到太子手中,还有什么意义?
“这……”
“好罢。”楚郁伸手接过,捧在怀中。
身份尊贵的美人轻声细语:“那孤就谢嵇御史了,孤会好好养在东宫的。”
第96章
回京当日,嵇临奚已经养好身体,太子回京,娄将军列军相送,就连百姓也夹于道上,被套上枷锁的西辽三皇子,目光阴狠地盯着这一幕。
嵇临奚骑着马在他身边,他与西辽三皇子此前从未见过,但不影响他伸出腿踢对方一脚,冷斥道:“看什么,我大陇朝太子金尊玉贵,岂是你这样的阶下囚可以随便瞪的?”
“再瞪,再瞪挖了你的双眼。”他威胁着。
西辽三皇子不瞪楚郁了,转而瞪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若日后本皇子回到西辽,绝不会放过你们!”
与他西辽联系的人自杀,倒口就说一切都是他西辽主使,背后的王相想必是与皇帝太子勾结,可他竟然信了,才落得如今的下场。
这话听在嵇临奚耳朵里,被他自动歪曲成他和楚郁二人,颇有一种两人是恩爱之人狼狈为奸的味道。
他忍住唇瓣上翘,又踢了西辽三皇子一脚,享受着将以前不能触及的高高在上的人物踩在脚底羞辱的滋味,怎一个畅快了得。
“三皇子还想回西辽,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再说罢。”
“你西辽犯我陇朝疆土,辱我朝太子,真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承担得起这份罪责吗?”
西辽三皇子冷笑一声:“本皇子能不能活下去,还不是你一个奴才说了算。”
嵇临奚挑了挑眉。
“是么。”
太子与娄将军告别,带着身边的燕淮和陈公公上了马车,车架启动,大军缓缓前行,嵇临奚与云生骑着马,跟在太子车架身后,他视线死死盯着车架,那车架,是他让出自己的马车,只他让出来是为楚郁一人所乘,现在陈公公和燕淮都坐了上去。
他心如刀绞一般,恨不得自己把二人拎出来,换自己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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