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心想了想:“渡情劫。”
“不是的。”夫人摇摇头,“这意味着你现有的生活会完全改变。在长大独立之前他会任性、会闯祸,而你不得不时刻挂念他、担心他……这是一份责任,现在您明白了吗?”
萧无心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夫人看着这个痴愚之人,知道自己不能指望榆木突然开窍。于是他又转去逗孩子了。
忽然,夫人笑着说:“呀,他抓我的头发。这孩子眼睛真好,一眼就瞧见了我的白头发。”
她刚说完就感觉怀中一轻。那个小婴儿飘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萧无心的怀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萧无心说,“这意味他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不能丢弃,不可分割。”
夫人惊讶地看着那个剑修。后者把自己的发丝塞进小孩的手里:“看,我也有白头发。”
第113章
林楚生记事早……甚至有点太早了,以至于他认为那些记忆不靠谱。他今天能回忆起来一些:在他还是躺在襁褓里的婴儿,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挥动时,他会无意识地抓住能触碰的东西。这是幼儿的本能。
他记得,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掌心,他本能地用拳头包住。
然后,萧无心的头向他靠近,倾泻的银发像月光和流水。那人的浅色睫毛垂下,低头用嘴唇碰了碰包裹自己手指的小拳头。婴儿的手背是温凉的。
“这么凉?”萧无心掂量着被裹成粽子的小孩,再添了一件,“你肯定很冷了。”
然后,林楚生被厚衣服捂出了三个月的疹子。
包裹得圆滚滚的小孩,露出来的小脸烫得发红。萧无心觉得很可爱,非常喜欢逗着玩。起初萧无心还会因为哭声而忧虑,习惯以后他私下总是把婴儿逗得哇哇大哭,哭得筋疲力尽。大家都说小林楚生“懂事乖巧”,不像同岁的婴儿一样闹腾。实际上萧无心无聊起来,半夜也能把摇篮里的婴儿抱出来捏两下。他只好在众人面前呼呼大睡,趁机补觉。
后来大师兄回想起来,也不得不说一句自己命大。在他离开了婴儿时期,开始迈着小短腿到处跑的时候,他就凭着生存的本能学会了从后门溜进厨房,养成了加餐的好习惯——因为萧无心没有照顾人的常识,不知道投喂小孩是要定时定点的。
萧无心对此只是摸了摸小孩乱糟糟的头发,像对待自己养的宠物一样。好在林楚生也没有常识,以为所有人都在迷宫一样的山上自己找吃的,所以仍然喜欢黏着萧无心。林楚生天天跟着他,就像一条尽职尽责的小尾巴。
事情的转变出现在一天下午:年纪还很小的林楚生在假山后玩耍时,听见了门中弟子的对话。
那几个人声音很低,隐约说着“奇怪”“可怜”一类的词语。他们还提到了林楚生的名字。
“宗主怎么给小孩起这个名字?”有一人叹息道:“跟养条小狗似的……”
另一个人说:“在他眼里除自己之外的,大概都是蝼蚁吧——但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么小,甚至是山下的凡人。”
林楚生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当时他还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自尊,更不能理解两个弟子在叹息什么。但他听出那种晦涩的语气是在谈论自己时产生的,并且提到了一些新的概念:
山下是什么,凡人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把山下和凡人联系在一起?林楚生对此产生了源源不断的好奇。他围着萧无心打转的时间变少了,偶尔还会进行自己的冒险探索活动。但无论如何,当萧无心熄灭蜡烛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小家夥在床上酣眠。
可是某天傍晚,燕雀归巢时林楚生也没有回家躺在床上。
萧宗主罕见地动了怒火。他的灵力像海浪一样在山脉间回荡,所有准备休息的剑修们都感到了异样——那阵灵力彷佛穿透皮肤,好像在审视他们是否把不见踪影的孩子藏在自己的皮囊下。
第114章
萧无心在下山的半途找到了林楚生。
夜里下起雨,更深露重,凸起的岩石成为天然的避雨所。小孩抱着膝盖蜷缩在石头下睡着了。
萧无心已经站在面前,林楚生却睡得相当安稳,毫无察觉。那如果先找到林楚生的不是萧无心,而是黑夜里蛰伏的危险呢?他还是会这样没心没肺地闭着眼睛吗?
后面跟着的长老弟子们没一个敢吭声,全都举着火把等着萧无心说话。这些人跟在萧宗主身后找了一晚上。火光里人群影影绰绰,却安静得只能听见燃烧的声音。
萧无心把林楚生从地上抱起来,原本睡着的小孩迷糊地睁开眼……又很快闭上眼睛装睡。
萧无心说:“已经很晚了。”他知道林楚生醒了。
林楚生打小就聪明,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趴在萧无心的肩膀上,感受到对方说话时的低气压。林楚生立刻说:“对不起……我错了。”
萧无心没有回应。
这让林楚生更加胆颤心惊了,他觉得萧无心骂他两句都比这样沉默来得好。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在想什么,只好又戚戚地说:“真的错了。”
如果说刚才认错只是出于一时考虑而让步,那么现在的道歉几乎是诚心诚意的了。他在萧无心异样的沉默里感到迷茫,开始反思自己没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的行为——实际上,他根本没打算要背着萧无心做什么事情。
林楚生只是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比如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丛林探险,看看山谷里是不是真的藏着栖身于阴影的妖怪……他在跟着萧无心当一条围着对方的小尾巴时,脑瓜里渐渐有了外面世界的雏形。林楚生新产生的这些概念,是和萧无心无关的,自然也没有告知对方的必要。
然后,林楚生被关了禁闭。
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禁闭——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是什么。他独自站在一个房间里,门和窗户都打不开,没有人和他说话。
一天三次,有人送来食物和水。每次送饭的都是林楚生熟悉的人:那些他在萧无心身边见过的长老或者弟子,有严肃古板让人生畏的,有温和宽容让人想要亲近的……但他们在林楚生发出请求和询问时都不约而同地紧抿着嘴。
这让年纪尚轻的林楚生感到很奇怪,几乎心生害怕:那些熟悉的面孔好像变得陌生了。
他通过薄薄的窗纸看见阳光从明亮变得黯淡,这代表着已经过去的一天。
禁闭第二天时,他不再尝试和送饭的人交流,而是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情况。
等到第四天时,再见到萧无心似乎成了林楚生的愿望。萧无心是唯一一个到现在还没有露面过的,也是他最亲近的人。林楚生知道萧无心不会无视他。林楚生相信他会倾听自己说的话,就像以往每一天他们说起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终于,某一天来送饭的人说:“萧宗主有请。”
林楚生跟着那个人走。林楚生看到阳光照耀山林时很激动,尽管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形成自由的概念。这短短的一段路让孩子的心情高涨起来,好像过去的禁闭不算什么——因为萧无心要见他,而他受的委屈都可以对那个人说出来。
如果萧无心要伸手柄他抱起来的话,他会高兴地搂着对方的脖子,然后说一些幼稚但发自真心的提议:他们可以一起下山去玩,因为林楚生发现自己似乎不那么喜欢这里了……
可是大门被推开后,林楚生没有看见萧无心亲切的脸。人群在两侧排开,庄重而严肃地看着走进来的孩子。
一个人坐在很高的地方。人群无形的气势使人起鸡皮疙瘩,林楚生吞了吞唾沫,紧张地向前走。他认出最上面的人是萧无心,但他越往前走,就越是心生怯意。
没有人伸出手柄他抱起来。但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林楚生双脚离地,衣角悬浮。
这种神秘的力量让林楚生的不安达到了巅峰。似乎只要这个力量有意识,就能够随意把人的身体折断,发生时甚至不会有预兆。
林楚生听见那个坐在高处的人说:“如你们所说……”
“这将是我的第一个弟子。”那个声音让林楚生熟悉又陌生,“我的首徒,我的一部分。”
第115章
从那天以后,林楚生的衣服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餐食总是在确定的时间地点送到,可口又温暖。弟子们不再随意地对待他,甚至称呼他“大师兄”。
宗门长老派了专门的人教他规矩,给他启蒙认字。林楚生每一分钟的时间都被别人安排了,有些时候萧无心会来。
萧无心习惯性伸手向林楚生的头顶,后者避开了。林楚生说:“师尊……”
萧无心愣了一下,这是林楚生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林楚生趁他走神时退后一小步躲开了魔爪……林楚生想的是,温柔亲切的长老夫人给他梳了头发。这样的发型不能被人乱揉。
萧无心想的是……师尊。
林楚生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叫师尊。他的手指擦过林楚生的头发,后者急急退了一步,发丝从指缝里落了下去。他们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这是这个称呼的意思吗?
“请师尊不要随意摸我的头,”林楚生生硬地说,“我会长不高的。”
“还要长吗?”萧无心回过神:“你已经长高不少了。”此人不收手,仍旧试图呼噜一把小孩的头顶。
“当然!”林楚生不高兴,说话时鼻子都皱起来了,“我要长得和你一样高。”
萧无心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都听你的。”林楚生说,“你叫他们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还不准他们和我说话……我都知道了。”林楚生越说越委屈,眼眶都憋红了。
“我长得像你一样高,就能和你一样厉害。”他生气地说:“然后我就离开这里。”
萧无心似乎被这番话触动,蹲了下来。他拂开小孩被眼泪糊在脸上的头发,捏住了林楚生红红的鼻头。呼吸不畅的小孩抬起眼瞪着他。
萧无心看着那张哭脸,笑了起来:“又想这些做什么?”
“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萧无心说,“你想和我一样高,那我蹲下来不就好了?”
林楚生闷闷地说:“我还想你让我出去玩。”
萧无心不说话了。
林楚生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凑上去抱住萧无心的脖子。萧无心没有回应他,但林楚生不再因为他的沉默而害怕。因为他最近知道了一些事情:做师尊的不会伤害自己的徒弟。
林楚生催促着:“师尊?”
萧无心抬起手,轻轻放在林楚生的背上,搂住他。他们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好吧,如果你那么想出去。”他说,“但你要和我一起,不能离开我。”
林楚生觉得不够:“师尊……”
萧无心被他一口一声师尊喊得心痒。他还记得小孩脆生生地叫他“萧无心!”,萧无心喜欢他这样叫自己,因为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被那声音吸引过来,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
现在这样也不错——他们更加理所应当地站在一起。
萧无心对林楚摇摇头:“外面很危险。”言外之意是他不会让步,林楚生只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获得自由。
第116章
第二天窗户才蒙蒙亮,萧无心就感觉到头皮的拉扯。他睁开眼,看见小孩坐在床头扯他的头发。
林楚生说:“萧无心,快起床!”
萧宗主的新晋爱徒,在宗门长老的耳提面命之下,对他们口中的师徒之礼进行了选择性理解:这孩子没有修仙的天赋,而却有一种机灵劲儿,私下每当有求于萧无心时他就乖乖叫“师尊”。
林楚生眨了眨眼睛:“师尊,你答应我了,说让我去山下玩儿。”
萧无心好脾气地坐起来——吵醒就吵醒,反正他不是真的需要睡觉。他把小孩抱着,任由对方拽着自己的银发,打算就这样走出去。
林楚生把师尊的头发往镜子的方向拉了一下,有点尴尬:“咳,不能这样出门。”伏续长老要是看见这副刚睡醒的样子能黑着脸训他一个星期。
林楚生把萧无心拉过去,让后者在镜子面前坐下,他兴致勃勃地给师尊束发。
萧无心跪坐后的高度很适合林楚生摆弄他的头发。师尊看着林楚生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把自己的头发当成了玩具。
等到耐心耗尽了,小孩就把镜子往前一推,把杰作给师尊欣赏。
“唔……”萧无心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猜测道,“山下盛行乞讨之风?”
林楚生也皱眉,他对着那东一缕西一撂的银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头发下面师尊的脸。最后他笃定地夸奖了自己:“很好看,我好厉害!”
然后小孩在镜子前坐下来,对萧无心说:“你也给我梳头,我们比比谁更厉害。”
萧无心感到很惭愧:“我第一次养小孩,不会这个。”
林楚生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没关系,试试嘛。我也是第一次当小孩。”
萧无心只好听他的。
他把手放在林楚生的头发上,年轻的孩子有一头乌黑的发丝。在充足的光线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他的手指穿过对方的头发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林楚生的头发竟然很长了……萧无心想起了自己看过的话本,文本之前有油墨配画。
林楚生从镜子里看着:人人敬畏的萧宗主现在笨手笨脚,神色迷惑。他觉得很有趣,对萧无心说:“我教你?”
萧无心摇摇头:“我试试。”
他让林楚生等待,让黑亮的发丝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有一两缕毛躁的头发安静地翘着,等待他的处置,萧无心彷佛从这种安静中嗅到自己某种隐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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