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有些复杂地停顿了片刻。
“……松田,”再开口时他说,“你比我想象得成熟很多啊。”
而卷发青年手下生风地编辑完短信,也没露出什么开心的神色。
“只是现在需要这样应对,”他像是在对上级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心浮气躁乃大忌,您说对吧?”
爆处机动队的管理官轻轻叹气。他并不是在从警的第一天就成了不出外勤、固定工作内容是坐在办公室喝三杯咖啡的管理官,也不是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孤身跳进了警局里位列仙班。
但现在他如此孤单,而且孤单得很自然、很常见。真的很常见,端着餐盘去警视厅食堂看一看,有许多爆处警官都是一个人坐着,对面的位置空空荡荡,没有人想要去并座。无论是普通人还是王牌,哪有那样的天幸能一次次逃脱?
只能自我安慰。至少每一个爆处人的牺牲都是轰轰烈烈的。
如果是刚刚落到这个境地的警察,没准还会下意识脱下外套来放到对面占个座,然后才反应过来没有这个必要。认识他们的人路过时,会把那件外套从无人倚靠的椅背上摘下来,拉扯平整,好好地搭回他们肩上。
有些时候碰见萩原和松田一起上下班,他都会有点羡慕呢。他想一直看到他们。萩原放年假的这段时间,已经有不止一个老警察欲盖弥彰地找他打听萩原去了哪里了。有时候他想逗逗他们,还会装出一副很伤感的表情。
——是不是不太吉利啊?他是不是做错了?
“……别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爆处作风务实,自上到下都没有什么训话的习惯,更没培养出什么上级风范,此时此刻上司也只是在对自己的心劝导,“假我批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松田就笑。像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样笑。
“谢了,”他说,“还真有要帮忙的事。”
上司嘶了一声,“你现在还客气什么?快说!”
“能不能请同事每天都来送警局的猪排饭给我们?”松田故意点了犯人套餐,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医院的饭太难吃了。”
他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应。上司竟然痛快地答应下来,“行。这钱我出,每天叫人给你们送过去。”
“管理官,”松田难得是在对着上级的时候表现得有些无奈,“我是开玩笑的。”
而他的上司——只能一个人坐在食堂里的上司,没有人敢再坐在他对面、但他总还恍惚觉得对面有人在的上司——仍然没有笑出声。
“我没在开玩笑,松田,”他语气很严肃,“什么都能答应你们。快点回来。”
松田抿住下唇。伊达航的短信已经到了他手机上,他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但恐怕也是和爆处管理官一样的话。
需要我们做什么都行。只要快点好起来。
“好,”他说,“您等我们返岗。”
-
伊达航来得飞快:几乎是在松田收到短信后的十分钟内,他就带着大包小包冲到了医院住院楼前。
“松田?”他一脸难以置信,“萩原怎么了?之前不是说去度假——”
班长来了。松田抓住伊达的肩膀,一时之间几乎脱力。他的身体比他更先意识到,班长来了。
炸弹从不会重复,一往无前的生命里不会出现反复的难题。但从今天下午看到不省人事的幼驯染开始,他回应了很多次这个名为“萩原怎么了”的问题。对上级和家长是主动讲的,对同学和同事们是被动回的。更多次,是他自己问他自己:萩怎么了?松田阵平,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件事呢?看啊,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问你。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无论如何,班长来了。他不需要再回应任何事了。
松田把手机往自己衣袋里一丢。他的动作很干脆,比他更干脆的是伊达航毫不犹豫地把大包小包放到空坐椅上的举动:鬼冢班的班长扶住他。
“都会好的,松田,警察和医生是最接近生命真相的两群人,”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有什么问题,我们会知道的。会好的。”
-
暂时下岗的萩原还处在睡梦之中。公平地来说,他这一觉睡得很好:在人鱼岛上的时间十分紧绷,意识转移结束、接收过信息后,他的神经前所未有地安定。再睁开眼睛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贴在他身上,凉凉的,因此他下意识地动起来——
[宿主别动,您在进行露骨的行为!]系统大叫,[别乱动!]
本来就感受到自己的上半身凉飕飕的,系统不说还好,听到熟悉的电子音说着这么惊悚的内容,萩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就要起身,“什么露骨的行为?”
[松田警官帮您预约了全身检查,医生在给您做平扫CT啊!]电子音一副悔之晚矣的口气,[现在好了,您这样乱动,CT walk了。还得重新做,又吃一轮辐射——不过你们这里百氚东到海的,应该也不是很在乎这个。]
萩原:“……”
他安详地继续躺平,听系统平静地宣布了又一个噩耗,[您要接受睡眠4小时加清醒4小时的脑电图检查。神经内科医生早上才会上班,为了确保您在检测期间能够睡着,所以今晚您不能睡。松田警官会陪您熬通宵,您准备好迎接通宵盘问吧。]
“系统亲,”萩原绝望地问,“你真的不能在我脑海内一棒把研二酱打晕吗?”
[重棒来袭什么的,在您的片场七年以后才能做那种事,]电子音十分冷酷,[面对疾风吧,宿主。]
萩原绝望地闭上眼睛。属于他和小阵平的彻夜长谈就要来临了。而他还远没有准备好呢。
第52章
检查做完后, 萩原被推回了病房。虽然他还挣扎着坚持自己可以走回病房不用这么大动干戈,但显然没有一个医护人员认同。
[宿主您就别想了,]系统仍在幸灾乐祸, [您步行肯定是不行的——哦对不起, 男人不能说不行。]
“这倒没什么……研二酱可没有那种自尊心过剩的想法哦, ”萩原脾气很好地纠正起系统来, “不过确实也没有到走都不能走的地步。而且又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总感觉有点浪费医院的关照。”
[那宿主就去发个声明,本系统来代笔, 我数据库里就这种文案最多!]系统立时激动起来, [很抱歉占用了公共资源!]
萩原:“……”
“与其代笔那种事,系统亲不如帮研二酱来想一想。”
半长发青年把医院的枕头塞在颈后, 微微仰起头。病房天花板上干干净净,这里是始终都在重复消毒过程的医院,并没有几只小虫徒劳地绕着光源盘旋:但话说回来, 也没人能保证灯管角落里没有藏着虫子的尸体。
总有生命悄无声息地死在光明与黑暗的缝隙里。
“帮我想一想,”萩原轻声说,“……研二酱该怎么和小阵平讲最近发生的事呢?”
电子音听起来很震惊, [宿主面对幼驯染也会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吗?本系统还以为您总是游刃有余呢。]
“当然不是啊, ”他闭上眼睛, 因长久凝视了日光灯,视网膜上尚有日晕般的残影,毫无温度地映着独属于他自己的黑暗,“研二酱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在无法作出承诺的时候。在生命不只属于自己的时候。在某些责任只属于自己的时候。
“系统亲, ”萩原突然问,“虽然不记得有没有问过了……小初为什么会选择找研二酱签下约定呢?”
也许可以随便说点什么混过去。系统是人工智能,它可以在短时间内生成一万套遁词。但是既然这份合同上已经不止有萩原研二一个人的名字、既然系统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叫了朋友的名字——
[没什么复杂的,本系统只是趁一切还能挽回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有能力挽回这一切的人。]它第一次为之前的强制签约道歉,[对不起,宿主。给您带来了很多困扰。]
“没那回事,小初,”萩原笑笑,“研二酱发自内心地为有挽回一切的机会而开心,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你。只是……”
他用指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只是有点痛,”他说,“然后有点想对朋友说实话。就那么一点点。”
系统深表同情,[宿主,本系统能理解的……请相信本系统作出的判断,绝对、绝对很快就不用再隐瞒了。]
“好,”萩原很干脆地说,就像松田对他说的那样,“没关系。我等着。”
他有些疲倦地侧过头去。病房百叶窗的黑白剪影被夕阳打在墙上,像一排排张着嘴、等着叫出“一场一次、一场二次”的场记板,而作为演员,他不知道自己演到了第几幕:倒是太阳穴的反跳痛像是契诃夫之枪那样顶在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击发。
“无论如何,”他再次重复,“研二酱希望系统亲能知道,我是真心感激你和我签下的约定。”
[那是那是,本系统也冒了很大风险的!]确定宿主没有怪自己的意思,系统立刻又满血复活了,[毕竟您当时已经和人类社会阴阳两隔了,本系统和您签契约,也算是一种阴阳合同!多危险啊!您千万努力不要辜负小初的信任,如果成为失信人,我们这个片场就从降谷先生老来得子变成老赖得子了啊?!]
萩原:“……”
-
松田进病房门的时候手上提了晚餐。并不是什么猪排饭,就算是食堂再好吃也不会有人想要在放假的时候继续吃。这有关于下班后自由人的尊严问题!
萩原还躺在床上。其实他隔着一条走廊就听到了幼驯染的脚步声,但他思索了两秒钟要不要坐起来大礼迎接,最后还是在系统的建议下安详躺平了。
[宿主,你们人类有句老话,]它又开始了例行的魔音灌耳,[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您就别动了,好好躺着!到时候松田警官看见您在这里坐着,肯定更生气了!]
“倒也不是生气……”萩原嘀咕半句,又有些心虚地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试图最大限度地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好了,研二酱这样可以吗?”
完蛋了,宿主怎么真的开始听话了!系统严格地上上下下扫描了他一遍,[不错,宿主,眼神还可以再欲说还休一点。最好有三分讥诮、三分薄凉、三分哀伤和一分痛楚,您等着我给您生成一个饼状图,您拿着去定做个美瞳怎么样?]
萩原没再理会它。他只是缩在被子里,把医院的被子一直拉到下巴。经过了多次晾晒的化纤面料磨着皮肤,有种制服般的坚硬触感,像警察制服那两片板正的衣领。
也不知道怎么,他就叹了口气。
“除了明早的脑电图之外,检查都做完了,”松田没有用疑问句:他当然对这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不如说他根本不可能再容许自己一无所知。他紧走两步,把晚饭放在床头柜上,“萩,要吃点东西吗?不用急,也可以先放一放,之后还可以再加热。”
[不好了不好了,]系统寂寞地惨叫,[宿主,你幼驯染被诸伏景光附身了!这不对劲啊,你们是这个画风吗——]
萩原叹口气,难得疲惫地对系统叫停。
系统亲……可能对小阵平有点误解。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采集的数据,好像总是觉得他像他最擅长拆解的炸弹那样易燃易爆。虽说他们两个的结局都和炸弹的结局差不多吧——等一下,他现在思考问题怎么也变成这样了——但小阵平不是那样的人。
小阵平是什么样的人呢?萩原不想要用太凝重或是太正式的比喻:他当然觉得小阵平配得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但在被系统亲讲了许多“未来”之后,他总会对说这样严肃的话有些隐忧——似乎是要把他们的人生都压缩成一篇总结陈词似的。他想要更轻快、更日常的喻体。
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像苏打水那样吧?虽然疯狂摇动的话也会被回馈以同等程度的热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微小的爆裂,但其实非常可靠、非常清爽,也非常安静呢。
那是百分百的安心。他不用担心小阵平做出任何让他不适的事。
“现在研二酱还不太饿,”萩原转头看过去,“小阵平吃过晚饭了吗?”
不需要任何善意的谎言或是欲言又止的遮掩,松田回答得很干脆,“还没顾上。不过今晚要等很久,所以也没关系。对了,医生和你讲过了吗?为了明天的检查,今晚要熬夜。”
“好,研二酱知道了,”萩原指指自己身边的折叠床,“……小阵平要不要躺上来?今天应该也很累了吧。”
松田也没犹豫,躺下去后就转头看他,“我倒是没关系。萩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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