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白翎放松身形,对他露出微含苦涩的浅笑,补充道,“还阳真人。”
车厢内陷入死寂,无人续言。
裴响仿佛对白翎的话并不赞成,皱了皱眉,但余痛未清,向顾怜颔首以礼,而后闭目养神。顾怜抱臂哼声,大马金刀地坐着,浑身上下写满不爽。
白翎没想到师尊来了就不打算走,要在这亲自盯着他俩。可是他看窗外的高空头晕,只好目视前方,望着果盘出神。
怎么想都是鹤车的问题。
上回同乘鹤车,还是白翎、裴响、诸葛悟三人,一路尴尬难捱。现在更多出了一分无以言表的凄楚心酸,由此可见,闻名天下的展月一脉,被鹤车克了。
白翎双手捂住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煞有介事地得出这种结论。苦中作乐也得有个限度吧?他以后连“阿响”都不能喊了啊。
透过两手间的空隙,他的目光游离在对面人身上。现在的师弟,或许也可以用青年形容了。
两人站在一起,若叫不明真相的外人来看,定分不出谁长谁少。更有甚者,大概会根据二人一个沉静、一个烂漫,把白翎打为齿序次者。白翎与眼下的裴响相对,确实也不如以往游刃有余,师弟再不是他能随意捏扁揉圆的可爱可怜之物了。
旅途在万千思绪之中,倏忽而过。
白翎心旌飘摇,不觉间,注目在裴响颈项的一点,盯着那一圈圈纱布。于是他并未发觉,裴响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亦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顾怜是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了。就算两个徒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也是浑然不晓的。
还是白翎第一个察觉了天色变化,外边暗了下来。云层倾斜,灵鹤滑翔下降。他三人因车厢内嵌的法阵,并不会失衡,白翎壮着胆子往下看,发现下方已是开阔的原野。
南方多丘陵,而在矮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偌大盆地。
谷地无垠,一马平川,似千年前仙人在此拂袖,之后万里无尘。鹤车逐渐近地,白翎克制着晕眩,紧紧扒着窗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熟悉新河郡全貌的机会了。
只见一条大河把盆地一分为二,滚滚波涛奔流向海。白翎认得此河,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霁青河。
两千年前,河水中蕴含着丰富的灵泉,滋养出两岸沃土。不过经展月老祖汇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后,江河波涛中灵气渐弱,现如今,已是浩浩汤汤的凡水了。
即便如此,两岸依旧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池。白翎从空中俯瞰,入目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万家灯火。
他没想到,远离道场的南方,亦有这般富庶繁华的聚落。
离得近了,隐约可见朱楼紫瓦、斗拱飞檐,广衢长街直通天尽头。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与霁青城全然不同的风貌:虽无仙气浸染,但有凡家热闹。
华灯初上,满城鼎沸人声,鹤车徐徐落在城门口。大红灯笼一字排开,把每个城门洞下排的长队照得明晃晃、敞亮亮。
白翎这才收回视线,提醒另两人下车。一扭头,却见裴响正看着自己。
不等他说话,黑衣剑修先行下地,侧目打量着城门楼,同时一手挑起了车帘。
白翎:“……”
白翎慢慢地说:“师尊,到地方了……喂喂喂。”
顾怜被他摇醒,登时因起床气怒发冲冠。白翎也学师弟,不等他发作,轻快地跳下了鹤车。
当站在地上时,才算切身融入了眼前情景。巍峨的城门楼张灯结彩,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尽是从周围的村落来,往城里去的。
“城里好像在过节。”白翎敲敲车门,“师尊,你佣金还要不要啦?”
“孽徒,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顾怜很有气势地一撩下摆,终于在两名弟子一左一右的等候下,屈尊下车。他横两人一眼,似觉得像他心心念念的开路道童,于是面色稍霁,负手走去了前面。
白翎把鹤车收入芥子袋,边戴幕篱边嘀咕:“你花的不也是老祖的嘛……走吧还阳。”
裴响不置可否,和他并肩而行。
三人跟在一条队伍的末端,引得附近之人频频看顾。不消片刻,便有细密的私语声网来。
“哦哟,好神气的小公子!紫衣少见啊,富贵人家才染得起吧?还是绸料……”
“你看你看,那位黑衣郎君背的剑,瞧着不是一般沉。我猜有十斤。”
“我猜百斤!”
“嘘——小点声儿。他们这样出挑,肯定不是凡人,约莫是外地来的道长,触犯他们要被杀头的……”
“我不信。嘿嘿,白衣服的哥哥对我笑了,我没看错吧?我觉得他是好人……哎呀枣子!好端端的你哭啥!”
“黑衣服道长忽然看了我们一眼……”
两三个半大孩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拔完野菜回家。他们正议论得起劲,一尺来长的小家伙突然哭了。
白翎本来对他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不料裴响也投去一瞥,煞气惊醒了梦中稚子。另几个毛孩察觉不妙,在一片笑骂声中,飞快地窜去了前面。
空气仿佛凝冰,不知为什么,白翎读懂了师弟的沉默。虽然裴响向来安静,但白翎就是明白,有时是他保持着沉默,有时是他“说”出的沉默。
白翎笑道:“抱歉?”
裴响:“……”
裴响略一点头。
“哈哈,小孩子是容易受惊啦。不过没关系,你在这跟着师尊就好。”
白翎说着拍拍他肩,一路给居民派发碎银,道着“借过”,走到了孩子们背后。
他很有礼貌地问:“方便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正为哭闹的婴儿焦头烂额,发现是他,又害怕地偷瞄裴响。
白翎道:“那位是我师弟,他不是故意的。来,让我抱一下吧——”
隔着纱帘,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存。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清丽人物,不禁呆了,把襁褓双手奉上。
白翎无需画符安神,只消他周身灵气,便能使啼哭不止的幼儿舒缓下来。孩子到他手上,顿时不闹了,甚至咿咿呀呀地伸手,被拂面的青丝吸引。
时值初春,入夜微寒。
白翎一面把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襁褓,一面问满面敬仰的孩子们:“你们住新河郡?”
“嗯……是是是的道长!啊不仙君!!啊不仙长!!!”
“随便叫什么都行。我只是想问问,城里是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还是说每天都这样红火,晚上大批人进城?”
“没、没有,我们在过节来的,新火节!”
另一个孩子争着说:“仙长头回来吗?新火节很热闹的,您留下来过节吧!”
白翎答应道:“好啊,我们就是来玩的。不过新火节是什么?”
“咦,我来说我来说!新火节是庆祝太阳重新升起的呀!两千年前魔族射落太阳,展月老祖让大江大河全部流去霁青山、收集所有灵泉,才重新造出一个太阳!新火节是庆祝天空被重新点亮的节日!”
“仙长从哪来的呀,你们那边不过新火节吗?”
一听和老祖有关,白翎眉梢微挑。
他道:“我从北方来。新火节……是纪念老祖的节日?”
“不是不是,是纪念太阳的节日!”
孩子们着重强调,还想多说,却被守门的城卫喝止了。他们只好接回婴儿,一步三回头,跑去接受检查。
白翎挥挥手,回到裴响身边。
顾怜显然将他和孩子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哼道:“死人确实没什么好纪念的,这里的人还算聪明。”
“师尊……死人要是不重要,你跟着我们干嘛?”白翎啼笑皆非,索性揭穿他道,“要不是我们来老祖的老家探底,你才不会跟来吧。”
“胡说!”顾怜瞬间涨红了脸,“本尊、本尊是想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
“啊,那你早三百年干嘛去了。不对,我听说师兄也是自学成才,你早七百年干嘛去啦?”
“他天资卓绝无需指点,你——你——”顾怜气道,“反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嗯嗯嗯。羊都丢的丢睡的睡失忆的失……了,你觉得未晚就未晚咯。”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白翎好整以暇地笑道。
顾怜被戳心窝子,勃然大怒。可他一靠近白翎,就感觉不对,再看看白翎挨着的裴响,在更为直观的比照下,才明白“不对”是身高的不对。
顾怜怒不可遏,使劲攥拳,白翎笑嘻嘻提醒:“哎师尊,闹市不可施法哈,别丢了你梦微道君的脸。丢你的脸事小,万一伤及老祖的颜面,那可就——”
“住口!”
顾怜往袖中一掏。
白翎犹带笑意,实则已然戒备。没想到,顾怜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厚厚的银票,“啪”地拍给裴响。
裴响:“……?”
顾怜昂首挺胸,向白翎得意地宣告:“逆徒,你身上钱不够了吧?客栈可不便宜。更别提你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开销。往后的日子,你们谁更听话,我就给谁发钱!”
他骄傲如斗胜的公鸡,耀武扬威地睨着白翎。
白翎却一声轻笑,旋即佯装害怕:“啊——没钱怎么办?我明天晚上不会要睡大街吧——”
顾怜更畅快了,说:“你现在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会。”
然而,一道低而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同时回答了两人的话。一卷银票递到白翎面前,正是顾怜刚给出的那卷。
白翎笑吟吟将其收入袖中,对身侧人轻快地道:“谢啦,还阳真人。”
顾怜已经呆住,裴响则无声叹息,淡淡瞥白翎一眼。白翎自知扮可怜的伎俩太过粗劣,全然被师弟识破,但还是随意地一耸肩,微微笑着回视他。
裴响无言,先行走向城卫。在他的身影上方,一丈长的匾额以朱漆刻字,正是“新河郡”。
第110章 一百一十、微澜
一入城内,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远远便能看见,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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