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虽问了,最终还是白翎做主。让裴响挑的话,恐怕看也不看、随手拿一张就行,只要能挡住他今晚频频失控的神色即可。
摊主的孩儿们看见他俩,争相介绍面具的含义。
于是,白翎毫不犹豫地相中了一张金线勾画的绾色笑面,寓意最朴实无华的愿景:“招财进宝”;然后为裴响左挑右选,拿了好几张面具往他脸上比,不料犯了难。
一则美好的祝福太多,白翎每个都想往师弟身上套;二则男主人的手艺上佳,哪张面具都精巧绝伦。
白翎简直想问问师弟,看他会不会变脸的把戏,将这几张面具全叠在脸上,甩袖便换下一张。
女主人靠近问:“两位客官,挑花眼啦?你们不像新河人哪。”
白翎道:“啊,我们头回来。我师弟戴黑的、白的、蓝的、紫的都不错……诶姐姐,你帮我们看看吧!”
裴响立着不动,仿佛任由师兄装点的布娃娃。原只有三张小嘴围着他们哔哔卟卟,眼下女主人一来,白翎得了参谋,立即向其咨询。
裴响微退半步,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闪身逃走了。却不想白翎张口便称人家“姐姐”,喊得女主人喜上眉梢,裴响则深深地看了白翎一眼。
不止裴响看他,埋头狂画的男主人也竖起脑袋。
裴响两眼一闭,低声道:“师兄……随便一张就好了。”
“不行,这么能代表风土人情的东西,多带几张回折雨洞天,摆家里当纪念品。并排的三张挂走廊墙上,或者我们房里,很好看啊。”
白翎嘀嘀咕咕,认真规划着。裴响听见“我们房里”,不禁一愣,又暗暗地抿唇不语。
终于,白翎替师弟选定了一张银纹青面。其上没有多余的图案,仅以银线勾勒,但青色的涂料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据说是入夜的象征,祝人安梦。
两人皆戴好面具,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沿街而行。
离面具摊已经很远了,裴响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几张,不要了吗。”
白翎:“嗯?要了干嘛。”
“你说可以装饰……住处。”
“是很不错。但想了想晚上怪吓人的,都是人脸,花花绿绿的表情还不一样,在床头看我吗?挂走廊里更不好。我晚上迷迷瞪瞪煮夜宵,抬头见它们冲我笑……展月一脉二弟子深夜被面条噎死?太好笑咯。”
白翎优哉游哉地走着,忽有些遗憾,说,“你现在不回仙去山住了。师兄更是远,那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在的话,我倒不怕墙上的面具了,不过让它们盯着,我还怎么和你……哈哈哈哈哈!”
白翎的低落一闪而逝,旋即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裴响呼吸一滞,压着声音说:“你、你和我什么?”
“你猜嘛。”
白翎和他隔着面具对视,见师弟双目轻睁,显然被他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算得上调戏的话镇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问:“你觉得我和你什么啦?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不算我欺负你吧?”
他没想到,裴响独身了一百年后,面皮比十九岁时更薄。师弟见眼前人语气轻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将脸转开,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乱了,笑得更欢。
街上喧哗鼎沸,白翎的笑声并不突兀。然而不论别人多吵,唯有裴响身后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深刻。不论他怎样调息凝神,也无法忽略。
两人依旧保持着小段距离,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后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够了,发现大伙儿全部朝着同样的方向走,遂与路过的少年搭话:“兄台,我们外地来的,这是去哪儿呀?前面有什么热闹吗?”
“神树庙有庙会啊哥们儿!快走快走,不快点赶不上戏班子开场了——”
年轻人话没说完,被家里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又惦记唱曲儿的是吧?”
“哈哈哈——”
年轻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声从各式各样的面具后传出。
白翎亦捧了个场:“好好好,一定去听。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圣迷倒了,我也领教一二。”
他话音落下,前面闷不吭声走了许久的人倏地转回来,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师弟,你不乐意我和别人讲话?”
“没有。”裴响一字一顿地说。
白翎笑道:“那你是听见戏班子开场,迫不及待要听曲儿——”
“胡言乱语!”裴响加重语气,否认得更坚决。
“哦……”白翎慢慢地说想,慢慢地说,“看来,你就是想牵着我跑了。对不对?”
他不再听见回音。作为修仙之人,要么闲庭信步,要么使身法闪现疾行,像两人现在这般,如游鱼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许久不曾有的经历。
但脸上戴着面具,便似解开了无形的束缚。人们肆意欢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师弟的手。果不其然,他蓦地停住了,不过一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裴响闷闷的声音响起。他很小气,独传音给白翎一个人听:“师兄,你骗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对你一片纯情天地可鉴——”不管怎样先叫屈,白翎张口便道。
“你就是骗我了。”不曾想,裴响这回毫不受他动摇,坚定地说,“你和我,至多如此。纵使……我们以前,或许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径。”
说罢,他终于转向白翎,把手提到两人胸前。白翎想丢开他,却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问:“好聪明的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断扑朔,幸好有面具挡着、脸红透也不会被发现,最后一咬牙道,“因为受不了了。”
裴响的字音逐个传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再说不出半句调笑。他之前也对师弟有不少习惯性的亲密举动,师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忆前习以为常了。牵手却让师弟无法忍耐,于是认定两人的相处最多至此。
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们明明干过更过分的事。
想法虽如此,白翎却和师弟一起陷入了安静,将头一低,不敢看对方。两人面对面站着,在流动得越来越快的人潮中,变成了两块岿然不动的顽石。
道旁的树早早开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扑满肩头。暗香浮动,烛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间,似回到初见。
突一声锣鼓惊响,满街纱灯旋转。
有人操着奇特的唱腔,在长街尽头开诵:“古时仙山镇在北,长河向南不复回。昔时好,万家和,月圆花艳入歌吹。忽一日,秋风紧,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见魔气冲天夺日轮,三千鸦杀陷蒙昧!仙人寂静凡人苦,离家戍边谁能归?幸有三圣横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内!”
唱词铿锵,伴随着细密鼓点,乐声渐进,最后是万籁齐鸣。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原来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汇聚在此,花林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巨柳。时值初春,柳枝如丝,柳叶如绦,万条垂下,恰落在众人眉梢。
而在柳树下方,正是当地香火最旺的神树庙。戏台子搭在庙前,近百人戴着面具,共同上演一出大戏。
前来捧场的人太多,白翎捏了个“穿针诀”。他拽着裴响的袖口,两人变得和棉线穿针眼儿一样,飞快钻出了人群。
他们出现在一株花树上。这些树都很有年头,许多年轻人往上站。
和白翎裴响共占一个枝头的,竟是一尊人像,瞧着也是个青年,藏在树上打盹儿。
戏目演得热火朝天,还有画在木板上的背景,随着前台的故事推进,后台人员不断更换着板子。
白翎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得出什么新讯息,但总算把事情捋了一遍:两千年前,魔族射日,人界遭遇浩劫。出生自旧河郡的展月、太徵、是非三人横空出世,北伐拯救苍生。
而与北方的魔气源头对应,古时灵气的源头,便是南方的旧河郡。
确切地说,彼时的天地灵气,尽数蕴含在河水里,亦即现在所称的灵泉。正是如此生生不息的灵泉,滋养出了两岸人杰——也可以称他们为,修真界的第一批修真者。
至于那时候的霁青河,还叫做“忘川”。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初诊
白翎听见“忘”字,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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