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复诊
霁青河南流向海,新河郡在东岸,叶府独占西岸。
叶家有专门的码头与上百条航船,载着一干人等,缓缓驶离了城墙内的欢声笑语。
介于见识过裴府的恢弘壮丽,白翎被送入叶府大门时,没表现出任何惊叹。裴响更不必说,他是不论到哪都无甚反应的。
护卫们观察着他俩,见到如此,无声地面面相觑,意思不言而喻:今天请来的二位,好像很了不得。
若说裴府是锦绣园林,叶府则显得过于空旷了。碎白石平整地面,广阔的前庭一览无余。
当中以黑色鹅卵石铺路,笔直一条,通往因遥远而显得微小的宫室。天高地迥,夜幕星子闪烁,众人在星空下步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厅堂。靠得近了,方觉楼高殿敞,烛光盈窗。
一名老人居于主位,正是叶家家主。除了侍从以外,殿内尽是穿灰袍、戴高帽的搜魂师。
他们都年轻,分列两侧席位,潜心攻读着法典。见有外人来访,这些初学者携书离席,拜别家主,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厅堂。
护卫大哥上前,禀明情况。叶家家主显出几分迷惑的神色,招手请白裴二人入座。
老人撩起棉絮似的浓眉,定睛查看。他“嚯”了一声,断定二者的身份和来头不同寻常,立即屏退护卫们,只留三人相对。
直到大门紧闭,殿内落针可闻,叶家家主才道:“两位皆从山上来?”
他指向北方,白翎微笑行礼:“是,在下道号见星。”
裴响道:“还阳。”
“失敬失敬,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人颤巍巍地回礼。
白翎发现他和其他搜魂师一样,并无修为,好奇地问:“家主阁下,我见过所有修炼功法的人,不说境界多么高深,好歹要入门练气。你们新河郡的人没一点道行,却能修《片叶搜魂真迹》……”
“回禀仙长,我叶家乃是上古搜魂族的后裔,世代传承搜魂之术,故不受法力境界限制。”
“这样啊。可是功法入驻灵台,如果没有灵脉,不是保留不了吗?灵泉里的灵气,也没法炼成灵力。又怎么施展功法呢?”
叶家家主苦笑道:“您说到点子上了。如今的我们,虽称搜魂族,实则远不比上古先贤。那时的忘川内蕴灵泉,两岸人人具备灵体,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能施展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治治乡亲们的忘症。唉,您或许有所耳闻,此地之人曾全部失去记忆……不提也罢!总之啊,搜魂一道的正统,唯在您二位的来处——霁青道场哪!”
白翎想起了什么,道:“您是指太徵道君?”
“不错,正是三圣之一!她亦姓叶,乃是我叶家的祖宗,族谱为其单开一页!”家主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二人看殿尽头的挂画。
只见一丈高的墙上,垂下十余长卷。微黄的丝帛被丹青点染,记述的仍是三圣事迹。
不过,在最中央的画面上,并非展月老祖,而是太徵道君,彼时的她和现任家主一样,一袭灰袍,头戴高帽,衣上环绕着柳枝纹。
白翎注意到,搜魂师的资历越老、能力越强,身上的柳枝纹越多。刚才的初学者们,仅在袖口缠绕两圈;家主比起他们,也只是下摆多上几道。
但画卷上的太徵道君,衣领前襟、帽檐博带,织满细柳,连用于束腰的腰封,都是一捆柳条。群青衬着铅灰,点亮了黯淡的长袍。
林暗交代过,除了神教旧派里、某位是非道君的手下修习搜魂术,道场另一位精通此道的,便是太徵道君。
可惜她培植新派,站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否则,白翎就不用带着师弟千里迢迢、来此求医了。没想到,叶家家主坦言,他们的传承有限。
白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人家,你们的修为不足以对我师弟施术,难道治他的办法,就只有去找境界比他高的搜魂师吗?道场里有是有,问题是我们能找的话,就不用来新河郡了。”
家主尴尬地说:“若我等合力,或许能进入他的心境。但仙长啊,进去又能怎样?您这位师弟头上,钉的可不是一般东西!”
“您说灵台枷?”白翎察觉他话里有话,道,“老人家,你认得这玩意儿?”
“不算认得,我头回见到实物。不过,在我们传下来的残篇里,提到过它。”
叶家家主踌躇片刻,看看裴响,又看看白翎,小声问白翎:“容老夫先行确认——仙长你的师弟,不是被太徵道君搜了魂吧?”
“那倒不是,阁下不用担心。”白翎亦苦笑,“您对灵台枷了解多少?”
家主走近裴响观察。裴响侧首,露出穿过耳垂、直刺后脑的铁钉。
叶家家主道:“啧啧……此物穿颅,严锁心境。即便我等把残损的记忆修好,您师弟的心境也会恢复原貌。我是说,破败不堪的‘原貌’。容我多嘴,小仙长,您修的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与裴响同时抬眼,裴响道:“是。”
白翎道:“这也能看出来?”
“哎呀,残篇里写的!灵台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小仙长这样的人。您受伤极易复原吧?那搜魂术也会迅速失效。钉上灵台枷,才能控制您的心境。”
叶家家主摇头叹气,“造孽啊,这是哪个搜魂师重制出来的?我们只剩一纸残篇,根本不知这样阴毒的东西,还流传在世上。”
眼看没一条路走得通,白翎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裴响却很平静,以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向他说:“师兄,没关系的。”
叶家家主深知记忆残缺的痛苦,背着手慢慢走开。
不料,就在黑衣剑修话音落下、老人转身的刹那,白衣仙人忽的把头一抬,笑逐颜开:“有了!”
白翎霍然起立,把幕篱一脱,道:“旧的记忆怎样都会消失,那新的记忆呢?师弟,灵台枷不会清除你新的记忆!它上次发动,是我勾起了你的回忆,可你被搜魂后过的日子,不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裴响双眼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兄……”
“没错!我要让你进入我的心境——你失去的记忆,全部和我有关,可那些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啊!我不还记得吗?你只要到我的心境里,像搜魂师看别人的记忆一样,把我们的事重看一遍就行!!”
白翎扑到裴响的案上,欺身上前,抓住他的双肩说,“之前那个搜魂师告诉我,他对我施术的时候好像钥匙消失了。因为我的功法把他挡在门外,其实是我不信任他,我防着他。如果我能对你……嗯……这话怎么说?啊我知道了——我要对你敞开心扉嘛!”
裴响仰望着他,慢慢握住了白翎的手腕。在剑修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也染上了身前人的微光。
下一刻,白翎因过于高兴,紧紧抱住师弟。裴响浑身一僵,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他一点点收拢双臂,把头埋在师兄的颈侧。
白翎嗅到腥气,发现裴响的耳垂在渗血,忙要把他推开。
黑衣青年却好像回到了沉默而执拗的少年时,把他拥得更紧,道:“小伤。”
叶家家主没意识到二人微妙的关系,还震惊于白翎的发言。
老人抓着头发道:“等等等等,仙长你……你想的办法好啊!你们若是这种情况,确实可以按你说的做。”
白翎努力转过半边身,道:“阁下,你们这功法——它能外传吗?”
家主道:“咱们广收学子,自然传的!教的虽粗浅,但只是进入心境的话,想必对二位仙长不在话下。”
白翎:“那诊金的事——”
“嗐呀仙长,还提金钱俗物作甚!新河郡的搜魂一道式微,但乡亲们时不时突发忘症,我们须精研不辍。您二位实在特殊,又、又很耐造……咳咳咳!您二位的功法都有奇效,我们一定能试出行得通的办法,哈哈哈哈!”叶家家主高举双臂,向外奔走呼道,“来人,给仙长们准备居处,召集族老,我有要事宣布!”
白翎啼笑皆非,原来他俩成送上门的活体实验样本了。不过,溺水之人得一救命稻草,是万劫不复也要抓住的。客观来说,双方算互利共赢。
怀里的人此时才松开他,面具在登门时便已解下,再不能掩饰面上的薄红。裴响低垂眼睫,略显迷惘,似在回味拥师兄入怀时的沉湎。
“很快就可以想起来啦。”
白翎依然跪坐在案上,捧起师弟的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片刻后,白翎不确定地说,“你也希望想起来吧,师弟?”
裴响不语,只是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两人皆低头,额心相抵,白翎清楚地感觉到,掌心覆盖着剧烈的心跳。
—
叶府深处,遍栽垂柳。
一座祠堂立在万千碧练中,香火鼎盛。
族老汇聚在此。今夜时候不早,好几位老人哈欠连天,却见家主红光满面,似有天大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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