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胸腔传出来的心跳虚弱无力,轻轻撞击着,随时都有永远停下的可能。
异象突生。
玉池微额角贴上石像的一瞬,他由发丝起逐渐往上蔓延染上石灰,变冷变硬,竟也是要成了石像的迹象。
而他自身却毫无察觉,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贪恋依偎在隋阙身下,蜷缩作一团。
施引山瞳孔骤缩:“玉池微!”他飞扑上前去抓玉池微的肩膀。
指尖刚碰上去,灰败色彩迅速爬过,覆盖住属于玉池微的颜色,触到一手的冰冷。
玉池微衣着清亮月光般的冷白,眼瞳曜石般的黝黑深邃,悉数被无情吞没。
性子冷然的玉池微,和他那性子冷然的师尊无差,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施引山扶着石像才好歹没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什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发着抖,抓着石像肩膀的手不断收紧。
台戎快速凝聚起大量灵力,竭力往玉池微体内注入。
可这无异于竹篮打水,石像坚硬无比,再没有任何反应。
……
玉池微再醒来时,身处之处,又换了空间。
分明是在深林,耳边却听不见丁点鸟鸣,甚至连由山野喂养的野禽窜过草丛的声响都没有,静得可怕。
若不是日光缓慢缩进山头,玉池微都要怀疑在这里,时间是凝滞的。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顺着小径一路走去,不远处孤独屹立着一座简易小巧的木屋。
门前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搁置着一套未经雕琢,拙朴实用的茶具。
茶杯淡淡光泽莹润,由此可见主人的爱惜,不过可惜逃不掉岁月打磨,俨然已有些沧桑。
茶盘是最为自然的木质茶盘,保留着原始描绘的圈圈细腻纹路。
这间屋子的主人应是个颇具闲情逸致的人。
玉池微走到屋前,抬臂叩门。
木门从里边被人打开,走出一位衣着与那套茶具一般朴素淡雅的青年男子。
在对方面貌完全袒露在光亮下的一瞬,玉池微心脏狂跳,“师尊”二字卡在喉间尚未吐出,对方率先一步问道:
“你……是何人?”
他守着的这块破地,从未有过旁人到访。
想来面前的隋阙应是被夺去记忆困在这儿,不记得他倒也不是怪事。
玉池微阖眼压下胸中的汹涌澎湃:“我是误闯入这里边来的。”
隋阙对他所说没有丝毫怀疑,许是本就没有防备,许是压根不在意玉池微的来历。
他点头应下后侧让开身子,让玉池微进屋。
“既已经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吧。”
玉池微轻声道了句“好”。
屋内装设同样清简,隋阙引着他在桌旁坐下。
“你且坐着。”
说罢,又转身走出门外,去拿了外边摆着的那套茶具进来。
玉池微怔怔望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无端感觉眼前这一幕曾在这处静谧的地方上演过无数次。
隋阙便这样端着那木质茶盘,清晨时从屋内摆到屋外,傍晚时分再端着放回来。
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对着孤影品茗。
隋阙很快为他倒上了一杯茶,玉池微轻抿一口,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停落在自己身上,便出声问道:“怎么了?”
此刻与他同坐的隋阙与天蚕宗的隋阙有着极大差异。
他虽仍是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那总是能将人刺伤的凛冽寒意寻不见半分,反而正如这杯中茶水,寡淡无味,浅尝辄止后却回味甘甜。
隋阙面上盈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数百年来我都是一人在此度过,这里甚至连鸟雀的踪影都寻不见。
今日来了位难得的客人,实在是让我大喜过望。”
能叫隋阙勾起唇角的事,那可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玉池微张了张口,声音发哑:“……数百年?”
只身一人,在这样除自己以外没有任何活物的地方,生活了数百年?
此时窗外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隋阙起身去合上窗子,隔绝会携来潮意的夜风。
“数百年。”他点了下头。
久到他不知该以何物来计量时间的流逝,整日整日,他坐在屋内,坐在门外,目睹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极端的孤独使他数多回心生求死之意,可他总觉自己应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既已耐过这般长久,若是不等到见面的一日,岂不太过可惜?
于是他便抱着这样的念想,在等待中度过了百年有余。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他。
铺天盖地的欣喜冲昏头脑,无论眼前之人是否为他要等之人,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都没有必要再去计较。
若是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不消说话,喝上一口自己泡的茶水,也是极好。
这个夜夜都会冒出的心愿现下已然实现,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强烈的酸涩感挤满玉池微的胸腔,他忙端起茶杯又喝了口,快速眨了下眼,转移话题道:“方才我瞧你泡茶技艺讲究,可否使上一套完整的?”
隋阙眸中笑意更浓。
在这儿,唯一可供他解闷的玩意儿便是这套茶具,他早已将茶艺一门精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若你想看,自是可以。”隋阙立即应声道。
能有人陪着他做这些耗时无趣之事,他乐意至极。
玉池微放下双臂,端坐在位置上,一如从前隋阙授课时他专注听讲,神色极为认真。
素来都是做给自己看,现下有人郑重瞧着,隋阙竟有些不自在。
面上不显,刻意省去一些略显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步骤,隋阙动作娴熟,一一为玉池微展现。
注入热水后,他二指捏着碗盖,倾斜一定角度顺着盖碗环绕,刮去茶水上边漂浮的一层浊沫。
“此为刮沫。”碗盖一圈绕着内部腰线旋钮,释放茶香,“此为……搓茶。”
摇香、入海……
玉池微目不转睛看着,直至一杯七分满的茶水递进手中,他自看见石像那一刻起,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面容也露出浅笑。
冬雪初融,晴光映雪,晃了隋阙的眼。
记忆里,师尊从未与自己这般平静淡然相处过,玉池微端着茶,忍不住道:“师尊果真厉害。”
隋阙神情疑惑:“师尊?”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玉池微一时哑然,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抱歉,我忽然忆起一位旧人。”
隋阙并没有在意,而是善解人意道:“能让你分不清,那我们定然是十分相似了,倒也是有缘。”
没有责怪,没有漠视。
这样会同他柔声细语谈天的隋阙,只在玉池微幼时梦中出现过。
二人促膝长谈,茶水早凉得彻底,却无一人在意。
没有虫鸣打扰,不知夜深到什么地步。
隋阙像是被封印在此处的山鬼,不得随意离开,可供他活动的地方,只有一眼便能包揽的小小一块山头。
他没有问玉池微是谁,也没有问他从何处而来,只是不断问出一些略显幼稚,在他听来却格外有趣的细微小事。
直至第二日天明。
隋阙起身毫不留情将玉池微赶出屋外,在关上他面前的木门前,他冷声对玉池微道:
“无论你是谁,走你来时的路,回你该去的地方。”
木门“嘎吱”发出声响,关合在玉池微面前,再也不欢迎他的进入。
合上门后,隋阙瞬息间变得苍老,那些遗忘在他身上的时间被无情收回,树皮般的皱纹爬上眼尾嘴唇,白发骤生。
浑身力气抽干,他倚靠着缓了半晌,每走一步背影便佝偻一分,最后挪到桌旁,拾掇起那些可证昨夜并非黄粱一梦的茶具。
第39章 觅残魂 下雨了?
黄粱一梦。
对玉池微来说, 又何尝不是。
隋阙亦师亦父,在他家中困难时解救于水火,领他入门, 带他修道。
他进天蚕宗后,在宗内四处可闻他师兄施引山要“失宠”的调笑言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灵丹妙药, 还是仙门法器, 隋阙从未亏待过他,甚至总是因他而忽略先一步入门的大徒弟。
师尊固然待他极好,可这好里, 夹杂着碎刃, 他拒绝不成只得囫囵咽下,碎刃顺着舌根划破食道, 扎得鲜血淋漓。
玉池微早下定决心, 此番将隋阙从无涯海带回,他欠下的情义便算了结,二人再无瓜葛。
可方才那场梦境, 蛮不讲理在他心底种下忧思愁绪的种子,凄凄哀伤堵得他心慌。
恍惚间,接连有冰冷水液滴落在额头,玉池微意识迷离, 昏昏沉沉想着:落雨了么?
他动了动手指, 下意识抬手去遮。
却听几声朦胧的呼声不远不近响起, 引得他皱了皱眉。
“玉道友?你醒了么?”
台戎轻晃着平躺在地面的玉池微,对方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烦躁神情,紧紧蹙着眉。
可他却并不就此停手,依旧摇晃着他的身体, 声音柔和:“可不能再睡了,快些起来吧。”
玉池微归了魂,这才手肘撑地缓慢坐起身,一抬眸正瞧见施引山背对向他,仰面不知在头顶的空洞里寻着什么。
“……他怎么了?”玉池微不解地问道。
台戎与他掌心相握,借给他力道站起身,顺带拍了拍玉池微身后沾上的薄灰。
他眸底敛去担忧,笑了笑:“许是发现了异常。”
玉池微若有所思,抬手蹭去顺着额头滑至腮边的冰凉液体,也仰头往上瞧了瞧。
“这样密闭的空间,怎会渗水?”
台戎没答,踱步到那尊翎清仙尊模样的石像旁,摸索着是否还藏有另种乾坤。
自他醒来便没个正脸的施引山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看向他:“你都能从石像变作现下这般活蹦乱跳的样子,渗几滴水,有什么可惊奇的?”
玉池微情绪低落着,听他这不可一世的语气更是烦闷,当即用比他冷笑还要冷上几分的声音反问道:“我问你了吗?”
千面蜕使错了法子,叫他们起内讧的不是任何人。
他只消将他与施引山安置在同一处,再备上壶温度适宜的茶水,给这人留足充分的时间和水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看见两人大斗起来。
施引山僵着脸,也知自己反应过度,又转过身去背对向玉池微,硬邦邦道:“没有。”
他眼尾若有若无一抹微红,抬手轻揉了揉,当即蹭得更红。
难得见施引山肯心甘情愿吃瘪,玉池微心下略有诧异,淡淡瞥了他眼,而后看向别处。
施引山心中憋闷委屈极了,偏生还什么都没法说。
若放在从前二人未解契时,玉池微哪敢这般待他?即便当真做了让他极其不爽的事,他也能在榻上讨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满肚子火气没处泄。
亲眼看着人变成石像,还以为玉池微随他师尊去了,在这担惊受怕半晌,能派上用场的符统统绘了个遍,耗费不少灵力不说,到现在他手都还在发抖。
到头来人醒来,连句感谢没有不说,态度比他还恶劣。
施引山面无表情地走到石门旁,重重踹了一脚。
不知他在犯什么疯病,玉池微皱着眉往远处挪了几步,分外嫌弃。
台戎忙不迭走近将二人隔开,无奈笑着充当和事佬,两面安抚道:“好了好了,正事要紧。”
这两人简直像是两味绝对不可放进同一个炼丹炉的药材,一旦相触相融,立时炸开,崩人满脸的草木灰。
“方才我仔细观察了石像,翎清仙尊的灵魂……似乎残缺了一部分。”台戎神情严肃,对着面前侧开身子互相不愿看见的两人说道。
经台戎提及,玉池微回想起在望山居时,隋阙被殷钟郁夺去身体控制权一事。
依照隋阙的修为,即便殷钟郁那魔头实力再过强劲,想要挤出他人灵魂鸠占鹊巢也绝非易事,可隋阙几近毫无抵抗之力,再三让出身子。
若是他魂魄原本就残缺不全,这样一来倒完全说的过去。
玉池微变作石像无法动弹的时候,台戎将二人通体摸了遍,隋阙的确尚且存有意识,只是被封压在石像里边。
他阖眼以灵识观测,竟发现隋阙泛着幽幽淡光的魂魄胸膛处,贴近心脏的位置,缺失了一部分。
台戎紧接着道:“脚下禁锢着的那些妖兽,脱离肉身同为灵魂,可肆意行动。而翎清仙尊却是变作了石像。
想来地面这些阵法压制魂魄,翎清仙尊残魂难以抵抗,若是不将遗失的那缕寻回……”
隋阙怕是再也走不出这儿。
剩下的话台戎收住话头没有再说,却无人不心知肚明。
可隋阙何时丢失,如何丢失,他们一概不知,那缕残魂,又该往何处去寻?
来势汹汹进了这无涯海,到头来陷入无解的境地,难不成还当真要无功而返?
施引山率先打破沉寂,抬脚往来时的路走去:“问问千面蜕,他看守灵魂上千年,应当是了解的更为透彻。”
返回最初到这儿时,跨过的黑漆漆的拱形石门,可原先在石门处设下的传送阵却没了踪影。
施引山抬手叩了叩,发出短促厚实的声响,提声呼喊:“千面蜕,千面蜕!”
回音在空荡辽阔的空间内回响,反反复复传入耳朵里,消失后也就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倒是不担心千面蜕注意不到这边的响动,既然负责守着这片地方,若是出了事,千面蜕那小妖可负担不起。
慌就慌在,对方刻意充耳不闻。
不死心地又喊了几声,就在以为对方当真不会再给出回应时,却听见千面蜕不耐烦地道:“喊什么喊?扰我清净!”
稍稍放下心,施引山面朝着石门:“你那儿可有寻觅魂魄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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