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引山愈说心中愈为明晰——
是了,他不正是因为此事怨恨上玉池微的么?
怨恨他的自私自利,怨恨他对自己竟无半分心软。
天蚕宗人人都将玉池微捧得极高,恍若他当真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分明许多连句话都从未与玉池微说过,却何事都义无反顾站在玉池微那边,没有一点理由,无道理可讲。
他不信这世道竟变作这副模样,倘若玉池微哪日发疯杀死了人,天蚕宗上上下下都还帮着他埋尸不成?
他当初主动提出要与玉池微结作道侣,目的不正是要戳穿玉池微这奸诈小人的真实面目么?
究竟是从何时起,一切都乱了套?
玉池微蹙起眉心,下意识想要辩驳,胸口处有什么正在极力冲破着逃出,话到嘴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像是中了邪,闷痛逼得他浑身打颤。
他与施引山十多年的相处,人非草木,他的心也是肉长得,怎可能半点情分也无?
只是这情意,不可说。
分明不是他的过错,分明他何事都没有做,一切的后果为什么,又凭什么要由他来承担?
无涯海与隋阙一战让他看清二人实力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自保都难以做到,更何况要护着一个施引山。
至少在足够有能力斗过隋阙前,他不敢为这点儿女情长拿施引山的性命冒险。
终究似哀似叹,玉池微道:
“我早已决心不修无情道了。”
该爱还是该恨,无一人能分清。
他既不对施引山的质问做出辩解,也不理直气壮再顶回去,只是轻飘飘一句“不再修无情道”,道尽了心中委屈。
施引山自是不会因他放弃接着走这条道而原谅他先前作为,不修无情道,只能说玉池微连恶人做到底的骨气也无,还要愚蠢地处处遵循隋阙的要求。
如此更是可恨,不值得同情怜悯。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二人皆各有所思,不再互相咄咄逼人。
直至“叩叩”响起敲门声,气氛才稍有所缓和,施引山依旧冷着脸,踱步过去开门。
闻人沂敲完门后便收回了手,揣在宽大衣袖里,静静候着。
施引山与他对视上,想到这人是为了隋阙才到这儿来,脸色当即臭上加臭,一声不吭侧身让闻人沂进屋。
闻人沂见玉池微好端端站在地上,应是恢复不错,也不再拖延,着手准备引出隋阙那一缕残魂。
净世仙尊话一出口,施引山再顾不得摆不肯相让的架势,眼睛瞪圆:
“什么?隋阙那缕残魂在玉池微体内?!”
无涯海时千面蜕竟真没诓骗他们,残魂在玉池微身上,可不就在眼前么?
但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未免也太过古怪。
不仅施引山难以置信,玉池微心中同样惊涛骇浪,短短一瞬脑中划过无数造成如今状况的缘由。
如若隋阙当真在他体内埋下仙魂,那么他对其过度的依赖信任,原因也算是有迹可循。
不可否认的,他心底蓦地一轻,轻松不少。
施引山显然也与他想到同一处去,先前没少讥讽骂过玉池微是隋阙养得最听话的狗,事事以师尊为先。如今水落石出,却是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原以为隋阙在沉雁上做了手脚,怎么也没想到玉池微本身便已有了差错,且毫无察觉,平白受了两个最亲近之人的欺负。
两人心中如何波涛汹涌闻人沂一概不知也并不关心,只是淡淡陈述了这个事实,捏起咒诀,金光盈盈点在玉池微额心。
玉池微缓缓闭上眼,缕缕蚕丝状的仙魂叫闻人沂诱导着引出,并无痛苦,反像得圣水洗涤,淡淡凉意蔓延至每一根神经,整个人通透清爽。
闻人沂将残魂收入归元壶,抱着它轻晃了晃,好像这样能让残魂与里边关着的隋阙融为一体似的。
净世仙尊显然没有要同他们解释什么的想法,做完这些转身便要离开。
玉池微却迫切的想要知晓,见他要走,忙拽住闻人沂的衣袖。
怎么说那残魂在他体内存在已有些时日,抽离后也如同体内缺失一件东西,他气息不稳,胸膛剧烈起伏着:
“净世仙尊可否告知弟子,为何师尊仙魂会在弟子体内?”
对于拽着他衣袖这名弟子,闻人沂先前便已有所耳闻,他倒是对天蚕宗这些莫名其妙的排名并不关心,榜首为谁,也从未特意留意。
实在是每隔上一段时间,他总能从各种人口中听见对方的名字,再加上这弟子叫台戎费尽了心神,想没印象都难。
闻人沂沉吟片刻,最终拒绝告知玉池微。
他拂下玉池微拽着他衣袖的手,轻声道:“你师尊既不愿告知,自是有他的缘由,我无权越俎代庖,代他作答。”
如此,玉池微也不好强求,站直身子向净世仙尊躬身:“是弟子考虑不周,为难了仙尊。”
“无妨。”
闻人沂揣着归元壶,往望山居走去。
净世仙尊前去望山居,定是要将师尊魂魄归还于肉身。
玉池微追着要一道过去,没留神扯到胸口处的伤,闷哼一声,隔着衣裳没见着血色,多半是裂开了。
施引山见状皱起眉,走过去伸手扶他:“急什么?他还能跑了不成?”
玉池微以为他要阻拦,正要挣开施引山的手,却见对方单手绘了张遁地符,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到了望山居门前。
彼时闻人沂方才走到,瞧见他二人一怔愣,少见地微微蹙起眉,像是在思考为何自己想不到这样便捷的法子。
摇摇头没再多管,率先进了望山居。
隋阙仍是维持原样在床榻上阖目躺着,望山居日日有弟子洒扫,三人进去时,一旁小几上安神香还在香炉里悠悠燃着。
闻人沂将归元壶里的魂魄释出,那雾汽般轻薄透明的魂魄目光空洞,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会儿,抬眸看见躺在床榻上的肉身,迈开步子缓缓走去。
在贴着隋阙衣摆的一瞬,魂魄跌入进去,与肉身重新归为一体。
玉池微蓦地想起那在无涯海囚困百年的隋阙,那不识得玉池微为何人,也不知自己为何人的隋阙。
展茗,皈依。
费尽千辛万苦一路寻来,眼下终于算是归了一。
隋阙眼睫轻颤,玉池微一眨不眨凝视着,当那给予他关怀,又给予他疼痛的人终于在数月后缓缓睁开眼,他只觉得浑身轻松。
他与施引山并肩站在床榻前,拱手向翎清仙尊行礼:
“师尊。”
隋阙面色痛苦,用力揉摁着眉心,坐起身缓了缓,侧头看去。
他视线在三人之间流转,最与从前无差别的,停落在玉池微身上。
“上前来。”他轻声对玉池微道。
玉池微走近了些,任由隋阙依次碰上他胸口肩头两处的伤口。
“疼么?”
隋阙声音一如既往冰冷得不带起伏,可这般态度柔和地同他说话,已是破天荒。
玉池微回:“不疼。”
像是隋阙在检查他的课业,抽查询问时,他做出回答。
隋阙点点头,言道内室柜子里还有些上阶丹药可用来疗伤,嘱咐玉池微取去用。
玉池微也没推脱,道谢后紧跟着问出从方才起,便一直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的问题:
“敢问师尊,为何分出的那缕仙魂会在弟子体内?”
隋阙如今安然无恙苏醒过来,必然也知魂魄已被补全,玉池微此下问出,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第46章 情之所起 小鸡咯咯哒
待玉池微去取了丹药, 隋阙让两名徒弟暂且回避,独留下净世仙尊在望山居内,商议事宜。
施引山既把人带过来, 自然也得原模原样把人给送回去。
自屋内争吵过后,沉闷气氛延续到现在,二人各有所思, 一路无言。
望山居玉池微询问缘由, 隋阙并没有隐瞒,悉数告知。
一番总结下来,施引山只能暗道翎清仙尊与魔尊殷钟郁不愧为同胞兄弟。
虽一方从仙一方从魔, 行的分岔的道, 在某些方面秉持理念却是十分相似,毫不相让的邪门歪道, 偏生还让人揪不出错。
照隋阙所言, 玉池微早在上山前便已经走了趟鬼门关,只差临门一脚时,是他慷慨大义分割出一缕仙魂护住奄奄一息的玉池微的心脉, 这苦命小孩方才能够平安无恙长大。
魂归故里,残魂总会难以遏制地渴望回归本体,它扎根在玉池微身体,成了他的一部分, 玉池微所思所想自是会受到影响。
从头至尾隋阙只字未提有意将玉池微炼作无欲无求炉鼎一事, 可经过他一番解释, 前后稍一连接,施引山总结出隋阙的一个道理——
玉池微是他费尽心思寻到早早养在身边,甚至不惜自身残缺也要让玉池微安然无恙。
要从他这里取得些报酬,情理之中, 理所应当。
言说此事时,隋阙视线若有若无掠过一旁的施引山,轻描淡写提起早被炼成那淫/秽物件儿的沉雁。
“为师赠予你的佩剑,你没有好生保管。”他声音低沉,似责似叹。
玉池微本以为师尊会降下处罚,却在要跪下去的时候被隋阙抬着手扶起。
“那把剑上有我所施安定残魂的术法,可助仙魂护你心脉。”
这话分明他面朝着玉池微在说,脸色霎变的,却是施引山。
与此同时,玉池微方才轻松不久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亏欠隋阙什么,得知自己之所以过分依赖对方,也全然是残魂搞的鬼,待还给隋阙,他便可以“玉池微”的身份独立存活于世,不再依靠任何人。
现下却又告知他事实,隋阙所做一切并非为控制,而是为保护。
如若没有隋阙,他甚至无法好端端站在这里和施引山斗嘴。
而隋阙能叫殷钟郁钻了空子,囚于无涯海久久不醒,也是因为失了那缕残魂。
以活着的机会换他作为炉鼎回报增进修为,对于玉池微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隋阙自始至终这样想,而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不起。”
一路沉默不语的施引山冷不丁冒出一句道歉。
玉池微抽离混乱缠绕的思绪,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声道歉是所为何事。
若一一算起,施引山说过的该好生向他赔礼道歉的话,可当真是数不胜数。
施引山倒也不再介意里子面子这些被他看得格外重的东西,真真切切由衷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合该欠玉池微几声抱歉。
“不单单指某一件,是对之前的许多事。”他自顾自解释道,“就算你不接受,现下我也是说了。”
玉池微没什么反应,对他即便道歉也道得理所应当高高在上的态度不置可否。
施引山深吸口气:“沉雁一事……”
他将其间缘由一五一十道出,从自己发现玉池微对隋阙的依赖远超寻常弟子对师尊,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到自己潜入藏书阁,在《太清凌奇卷》上发现隋阙可能对沉雁施下的咒法。
是他自以为是,没耐着性子纠察到底擅自熔了沉雁,且对玉池微恶言相向。
他没再赌着口气与对方较劲,不为讨得原谅。
玉池微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表达任何看法。
直到施引山收住话头,有意无意看向他,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些能展现出态度的神情,玉池微才淡淡道:
“你现在说这些,为了什么?”
施引山真情实意表述一番,叫玉池微一针见血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同样在心底又问了遍自己。
是啊,他现在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对玉池微的种种恶意,只是因为全然不知晓隋阙的所作所为。
而现下趁机坦白熔了沉雁的缘由,是想说明自己曾为拯救玉池微付出过努力,已经尽力制止过一切的发生,而其余却发生的,并非他所愿,也赖不着他?
他自暴自弃:“我不知道。”
……
其实施引山刀子嘴的性格,玉池微是知晓得。
二人毕竟相处十余载,伴着一同长大,对方的性子互相再清楚不过。
隋阙领着他初入天蚕宗时,他第一眼见到,也是许久以后唯一一个结识的同伴便是施引山。
洛书载他二人缓缓降到地面,而后缩小消失在隋阙掌心,彼时施引山正挥木剑对着院子里梨花树根敲敲打打,一副百无聊赖至极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施引山耳尖一颤,方才装模作样地正儿八经挥起木剑,练着师尊临走前教的一套剑法。
可余光无意间一瞥,竟是发现师尊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儿,看起来年岁比他小上些,十分瘦弱,刮阵风都能摔几个跟头。
玉池微本是叫隋阙抱着一同御剑到天蚕宗的,隋阙怕他会掉下去,干脆抱在怀里。
他羞赧于再当着旁人的面被人这般护着,小心翼翼询问这位带他上天入地,害他好一通心惊胆战的白衣仙人,可否放他下来。
隋阙依言放下他,转而牵起他的小手往施引山跟前走过去。
玉池微大半个身子缩在隋阙后边,带着好奇紧张的心思偷偷朝那位身着弟子仙服,看上去神气十足的小少年投去打量的目光。
然而小少年对他毫无善意,不好招惹极了,他瞧过去的一瞬便被对方恶狠狠瞪视回来。
施引山像是家养的小猫发现野猫闯入,龇牙咧嘴拱起脊背,不敛恶意地护着自己的领地,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玉池微吓了一跳,慌忙低下脑袋,也不敢再肆意乱来。
隋阙自是注意到他这两名徒弟的小动作,语气严厉地制止施引山不礼的行为,道从今往后二人是要相互扶持的师兄弟,万万不可窝里斗。
比起各种心思都藏在心里的褚成松,施引山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是伤心了,倒是好猜许多。
玉池微鼓足勇气从隋阙身后走出,试探着小声唤了句师兄。
施引山上下打量着这瘦瘦小小,小猴子似的小孩,心情糟糕至极。
他气呼呼地哼了声,丝毫面子不给:“谁是你师兄?还没行拜师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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