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长长的花灯被塞进怀里的时候,宫忱着实呆了一下。
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都有,好像糖葫芦那样一个一个连在一起,一数,刚好十盏。
“这是,都给我的吗?”
“这个是我的,”徐赐安把其中一盏灯拿出来,“其他都归你。”
那花灯又红又圆,形状饱满又喜庆,一眼就能看出,是盏柿子灯。
宫忱忍不住道:“师兄,你喜欢柿子啊。”暗暗记在心里。
徐赐安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上次从客栈出来,你不是问我,从你的障眼法里,我看到了什么吗?”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宫忱当然记得,毕竟他被别人看成了狗尾巴草,印象还是挺深刻的,“师兄,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柿子。”徐赐安言简意赅道。
“嗯?怎么又说回去了,我知道你喜欢柿子灯啊,但刚刚不是又说障眼法么………”
宫忱倏地一咬舌尖。
什么?徐赐安的意思是,他看见的我,竟然是一个柿子吗?哪有人跟柿子很像的?可是,可是……
——师兄,你喜欢柿子啊。
——嗯。
这一瞬间,热流直冲头顶,宫忱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飞快扭过身时,差点崴脚:“我、哎哟、我要去刻字了!!!”
身后传来徐赐安很轻的笑:“慢慢来,又不急。”
“我知道!你别看我!!”
“…………”
哗——
水流轻扰。
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不知怎的,宫忱有点紧张起来。
“师兄,”他蹲在河边,扯了扯徐赐安的衣襟,垂眸道,“你说,等会这些花灯会翻吗?”
“你希望它们翻吗?”
“我不知道。”宫忱看着它们逐渐汇入灯流中,往更南边漂去,“我……有几盏是给我爹娘放的。”
“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在,也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忍心打翻我的花灯吧。”
他垂了脑袋,将脸埋进膝盖里,嘟囔:“早知道在底部也刻上字了。”
徐赐安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河岸的一声惊呼:“天呐!”
“你们快看啊,那是什么?!”
有人喊。
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连街上的人也赶来了河边。
宫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被这闹声引得抬起头,瞳孔不受控制地一缩——
只见原本融于夜色的防风咒,缓缓汲取水色,化作了镜面。
它倒映着一整条河,河里盛着数不清的灯,灯中火光摇曳,像红色的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
月光在两条河里静静流淌。
这时,有人高喊。
“银河!银河落下来了!”
那些写在花灯里的祝福,无需再被打翻了来看,抬头即可望到。
愿星河长明。
愿心上人喜乐安宁。
愿儿平安顺遂。
愿爹,娘,来世福禄安康。
……
宫忱怔怔地看着,满天灯火映着他清俊的面庞,和煦,明亮,发冠上的红珠莹莹地闪着光。
“我……”他摁了一下眼角,“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师兄。”
方才视线模糊,都出现了幻觉,看徐赐安的头发上似乎撒上了月光。
再一晃,就没有了。
徐赐安就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直都会这样,一辈子都无所不能,永远都不会倒下。
但他低头看向宫忱时,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都不哄一下吗,”宫忱鼻子一酸,张开双臂,仰头道,“你差点把我弄哭了。”
徐赐安叹了声,俯身去抱他:“还说自己不爱哭,我都没做什么。”
“是是是,”宫忱跟块糖似的粘在他身上,吸着鼻子道,“你没做什么,就差把星星给我摘下来了。”
“要不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现在就能再答应你一次。”
“你这张嘴,真是……”徐赐安轻笑了一声,“先起来吧,有人过来了。”
“我这张嘴怎么了,是不是很会说话,是不是很想亲……”
“是秦家的人。”
宫忱立马站起来道:“走吧。”
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秦玉也真是的,什么闲事都要管,就不怕忙不过来,活活累………唔。”
他说着说着,没注意徐赐安靠了过来,嘴唇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你是不是在躲秦玉?”
宫忱眨了下眼:“是。”
“有我在,他找不着你。”徐赐安又亲了他一下。
“哦……”宫忱摸着嘴唇,傻乐了一声,“哦!”
。
“又、是、谁。”
另一边,秦玉刚回府上,连凳子都还没捂热,就接到了今晚的第二次紧急传音。
“护城河有异象,人群喧哗,恐生变故,”他皮笑肉不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城卫是干饭吃的吗?”
“什么闲事都要我管一管,就不怕本公子忙不过来,活活累死吗?!”
这一声吼下去,传音那边瑟瑟发抖,无人回话。
只有秦书佑在一旁给他不紧不慢地沏着茶,从容将茶杯递上去:“公子,一年前,是您吩咐以后城内有任何变故,都要立即让您知晓的。”
“我说过这话?”秦玉拿起茶杯,眯着眼看他。
“是的。”秦书佑笑笑。
“………”秦玉拧了拧眉心,放下茶杯,“备车。”
。
“师兄,关于崔彦,你在怀瑾楼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宫忱还是主动问了。
他偏头看向徐赐安:“我明白,你带我来放花灯,其实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可你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想知道了。”
徐赐安脚步一顿:“我没想瞒你,只是想让你心情好一些。”
“好的不能再好了。”宫忱腆着脸道,“要是能和师兄晚上能一起睡,就更好了。”
“……你先听我说完。”
“好。”
“崔彦——”徐赐安轻轻叹了口气,“他是鹊山长老的大弟子。”
宫忱脸上的笑容敛去,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是当年差点被我杀了的那个?”
“是。”
鹊山长老曾经是紫骨天十六位长老之一,只不过五年前就死了。
他很久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叫方显山。
第42章
哗——
月光笼罩在乌云中, 瘦小的少年用力推开方显山的青云殿,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随冷风灌来。
殿内一片狼藉,似乎刚经历完一场大战, 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在他前方, 方显山的四肢被尖锐的铁锥刺穿,牢牢钉在朱墙之上, 下方是一片蠕动的黑影。
微弱的烛光下, 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鬼脸在影子中变换,它们从深渊里爬出来,伸出苍白的胳膊,尖锐的指甲争先恐后撕扯着男人的身体。
它们把他剥了皮,扒了肉, 连骨头都一根一根地扯下来,塞入它们的嘴里咀嚼,和血一起咽下。
咔擦。
咕噜。
在少年闯入之前, 殿内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这两种声音。
侩子手坐在一张黑漆描金的太师椅上,面孔晦暗不明。
四周全是扭曲的鬼魂,或穿过他的身体, 或从旁爬过。
在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中,他手持长刀,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安静而冷漠地看着方显山被恶鬼分食。
“我听说方显山有个徒弟,”侩子手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年轻,“就是你么?”
少年张了张嘴:“我师父他……”
“还有一口气。”侩子手淡淡道, “兴许能撑一刻。”
“老家伙……”少年浑身一颤,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他发了疯似的把鹊山长老身上的恶鬼扯下来,在看见鹊山长老空荡荡的双腿后, 脸色唰地惨白:“你不是说没有人能杀得了你吗?不是说越坏的东西就活得越久吗?”
少年咬着牙道:“那你活给我看啊!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的真身,这就是个分身傀儡!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我不相信你就剩一口气了!”
“……小猴子,”方显山扯了扯嘴角,“你就当我还活着吧。”
“你这个骗子。”
“老子可没……骗你,越坏的东西活得越久,这句话一点儿没错,不然我哪活得了这么久。”
方显山呸了一口血,连同破碎的内脏一起吐出来,嘿嘿一笑:“可惜了……当了一辈子的坏人,就因为做了件好事,遭报应咯。”
“就你,还能做好事?”少年被血溅到,嘴唇发抖,“我不信。”
“那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小子是不是现在还在街头卖艺?”
“这算什么好事,我活得好好的,你非把我拐上山来,我恨死你了。”
“没良心的小子。”方显山的声音越来越小,“真伤师父的心啊,亏我还求那小子放你一命。”
“那小子是谁?”少年问。
“你要知道他是谁干什么?”
“我以后给你报仇。”
“你行吗?”
“死也要行。”少年哑声道。
闻言,方显山大笑起来,笑声在整个青云殿回荡,显得疯疯癫癫,“宫忱!!你听啊!!”
“我方显山也有人要给我报仇了!哈哈哈!再过十几年,被钉在墙上的人,也许就会是你!”
直到此刻,一动不动的侩子手终于站了起来,瞬间来到两人面前。
“是吗?”宫忱毫不费力地掐住少年的脖子提了起来,轻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俩一起下去吧。”
“宫忱!”方显山笑容瞬间尽失,怒吼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赤鬼的事情全告诉你,你就不会动我徒弟!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答应你,你知道吗?”
宫忱深不见底的瞳孔动了动,一点点被寒意浸透,“因为青瑕,它天性单纯善良,我不想让它觉得,它的主人是一个会因为报仇就滥杀无辜的人。”
“我只要你死,至于你的弟子我没兴趣动他。本该是这样的。”
“可你却害得青瑕魂飞魄散。”
宫忱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你这辈子杀过多少人,那都跟我没关系,可你独独不该动青瑕。”
“方显山,你害死我父母之后,又害死我唯一的家人。”
宫忱手指收紧,几乎要将少年颈骨捏碎,眼眸冰冷如霜:“我要你们都给青瑕陪葬。”
“全部,下地狱去吧。”
“宫忱!!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群鬼在他的指示下暴动,将目眦欲裂的方显山吞没。
转眼间,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从四岁到二十岁,花了整整十六年,宫忱终于了结了第一个仇人。
但这既没有让他心潮澎湃,也毫无轻松可言,反而有一种无比可怕的东西在侵蚀他的内心。
他感到痛苦。
快要窒息的痛苦。
宫忱闭了闭眼,手指微微一松,还没完全将少年放下,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在门口响起。
“宫惊雨,你住手。”
来人嗓音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急促。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宫忱眸光闪烁了下,偏头向后望了过去。
“师兄?”
话音未落,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徐赐安怎么出手的,只感觉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就被卸了胳膊。
徐赐安救下奄奄一息的少年,喂了他一颗丹药,目光如刀一般向宫忱剜来,明显动了怒。
“你疯了吗?真打算杀了他?”
宫忱扶着胳膊,垂眼看他。
这一刻的场景和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何其相似,他快被方显山掐死的时候,也是徐赐安从天而降救了他。
只是如今,那个被徐赐安护在身后的人成了别人。
而宫忱,则成了侩子手。
少年恢复些许力气,拽住徐赐安的衣袖,浑身发抖:“徐师兄,他刚才真的要杀我,我差点就没命了,他还用邪术杀了我师父。”
“你少说点。”徐赐安把少年放在一边,目光紧盯宫忱:“你说话。”
宫忱瞥了眼少年不依不挠抓着徐赐安衣袖的手,扶着自己脱臼的胳膊,歪了歪头:“他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师兄上来就对我动手,心里便认定了我会杀他,又有什么好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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