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尽笑道:“我忘了,这一会儿也等不及。”宁承轻道:“你送去他又不吃,他是个硬脾气,十年虽说不长,却占了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如今只在这一件事上打转,若无机缘巧合,万难化解。”
萧尽夹了块肉给他,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程柏渊也是对你我喊打喊杀,如今说话行事大不一样,对你也算得上和气。他这样一个倔老头儿都能开解,世上再无不能改变之人。”
宁承轻边吃边道:“程老头儿还有家人子侄,姓丁的却已是孤家寡人,心结未解尚有一丝执念,若真就此解开,之后漫漫长路又该何去何从。我这几日瞧他夜里练剑,白天痴坐,怕他钻了牛角尖,徒然萌生死念。”
萧尽吃了一惊道:“莫非他要与你同归于尽?”宁承轻摇头道:“他说过不杀我便不会杀我,只是他大哥丁以锦之死真相如何不能明白,难免心生戾气,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无能。”
萧尽想了想道:“他大哥总之不是你爹害死,若能告诉他是谁下的毒手,岂不就有仇可报,不必在你这不相干的人身上下功夫?”
宁承轻抬眼瞧他,萧尽正夹了块肉喂去,见他目光笔直而视,冷峻肃穆,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妥。宁承轻缓缓问道:“若我说,他大哥丁以锦就是我爹杀的呢?”
萧尽深感意外,愣了一愣道:“你……你在坟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过,他大哥绝不是你爹爹杀害吗?”宁承轻道:“我是说过,只是世上的事并非只有是或不是,也有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之说。”
萧尽虽觉此话不错,但杀人并非与人争论阔谈,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哪有是他杀的又绝没杀害的道理。可他见宁承轻言辞肃然,不像玩笑,便不敢多问,只自己低头思索琢磨,如何能既杀又不杀。
然而此事隐情又岂是外人随意猜测便能想到,萧尽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放下。他与宁承轻将剩下的烤獐肉饱餐一顿,洗了碗盘,自己坐在屋外替宁承轻搓揉手脚,替他活血通脉。
两人依偎一处悄声说话,说到情浓时相视而笑,各自喜欢。
如此过了约莫十来天,萧尽仍是每日与宁承轻去林子里采摘花草,捕虫捉蛇,盼能早日找出剩下四蕴毒物。回来后,萧尽便将打来的猎物剥洗干净,充作三餐,仍旧不忘每次给丁以绣送去一份。
丁以绣却不为所动,不论萧尽送来多少都原封不动摆在屋外。萧尽也不管他吃不吃,从未短过一次,第二日又换上新鲜菜色。
这日天色晴朗,丁以绣走出木屋,极目而望,见山色青翠,碧空无垠,心中也有些畅然。他见萧尽与宁承轻不在屋里,只留长刀倚门,显是人未走远,便不挂心。
丁以绣自他二人在山上住下就再未去过后屋,此刻忽然思念亡兄,信步来到丁以锦墓前。他见墓碑被擦得干干净净,自己用剑划写的碑文中也不见丝毫灰尘,墓前还供着几盆时新花草。
此时虽已入秋,可山顶边的峡谷四面被峭壁环绕,秋风未至,不见落叶,花树草木仍未垂败,丁以绣见盆中插着几支黄杨,几支小菊,竟还不知从哪找来一株桃花。
他虽不懂这些玩意,但见黄杨枝叶苍翠高高而上,桃花娇艳欲滴谦退向下,小菊团团锦簇点缀其间,不知为何也瞧出些君子有容的气象。他想大哥人称“青竹剑客”是赞他人品高洁,君子如竹,不为风狂飘摇,不为水浊同流,这盆花草虽无青竹应景,却十分合意。
丁以绣为寻兄长死因,执念已深,区区一盆花草也不能就此尽释嫌隙,只瞧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萧尽与宁承轻回来时,丁以绣正在屋前石凳上闭目休息。宁承轻不爱与人假客套,萧尽却客客气气叫了声丁大哥,见他不理,也不以为意,抱着宁承轻回到木屋。
宁承轻小声道:“他来上过坟啦。”萧尽道:“你怎么知道?”宁承轻道:“我每日无所事事,在门口瞧地上的脚印。你莽莽撞撞,脚印也是乱七八糟,他武功高深,脚印比你浅得多。昨日下过雨,已将地上痕迹冲去,今日放晴,你我下山回来又多了这几个朝着墓碑的脚印,除了他还有谁?”
萧尽道:“还是你仔细,我却没留意,他来瞧瞧大哥的墓也没什么。”宁承轻道:“他没嫌你多事,将花花草草摆了一圈,想是这盆地山谦让他观之有感。”
萧尽道:“你说谦为敬也,上艮下坤,山高反谦居于卑,君子立身处世,争让有度,不卑不亢,正合青竹剑客的君子风范,我才放在这里。”宁承轻笑道:“你记得倒清,只是这么夸他大哥,他未必瞧得出来。”
萧尽道:“他便瞧不出,在他心里大哥也是一代侠客,仁义双全,不容旁人诋毁,谁也比不上的。”宁承轻若有所思道:“一代侠客,仁义双全。是啊,这等英雄人物,岂能容人诋毁。”
萧尽不知他在思虑什么,见天色不早,忙动手洗米做饭不在话下。
次日醒来,屋外又下起绵绵细雨。
萧尽怕宁承轻着凉,起来找了件衣服盖在被上,再去屋外捡柴生火烧热水。他到山边往山下一瞥,忽而见有两个黑影一纵一跃往山上飞奔。他与宁承轻、丁以绣三人在这住了大半月,从没访客到来,如此偏僻之地也绝无人有游兴,况且那二人纵跃间轻功颇高,并非寻常游人。
他心中提防,伸手拿刀,宁承轻在屋里醒了,见他不抱柴去烧,反进屋子拿了拒霜,便问何事。萧尽道:“有两个人上山来,不知是敌是友,你安心睡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他再到外面,那两人已十分近了,是两个男子,一个年轻,背上背着个大竹篓,一个略年长些,约莫三十出头。两人都用剑,三两下已踏上山路,到丁以绣屋前。
年轻人上前敲门道:“二哥,是我。”
第一百零七章 九死残生入幽冥
木门吱一声响,丁以绣将屋门打开,来人并不自报家门,显是早就与他熟识。
萧尽心想这两人不知什么来历,丁以绣独居在此与自己和宁承轻虚耗时日,不想还有人找上门,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往前几步细听他们说话。
敲门年轻人却已瞧见他,双眼往他面上一扫。萧尽觉他目光如电,凛然可畏,不禁愣了一下。年长那个长了个十分威武的鹰钩鼻,面相却颇为和善,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向萧尽瞧了一眼,不动声色进屋去了。
萧尽见状只得也回木屋告诉宁承轻。
宁承轻要他仔细描述两人形貌,听完后道:“这两人与丁以绣相识,便与丁家有脱不开的干系,我来猜猜他们来历。年轻那个,你说他二十七八,背着长剑。”萧尽道:“那剑比寻常剑客的佩剑看来轻巧些,剑身也窄了不少,十分纤巧轻便。”
宁承轻道:“剑法与剑相辅而成,剑法凝重,剑者腕力过人,内劲浑厚,剑的分量需重些。剑法轻灵,剑也轻巧,见缝插针,以快取胜。他用这般细巧轻剑,江湖外号快剑青锋,名叫连若秋。”
萧尽点头道:“你见多识广,自是不错的。那年纪长些的又是谁?”宁承轻道:“这人不必猜,他与连若秋同来,必是他师兄,外号金翅飞鹰的叶剑成。”
萧尽听两人来历不凡,不由暗暗担心他们要对宁承轻不利,忙又问:“这师兄弟二人人品如何?不知找丁以绣做什么?”
宁承轻道:“人品名声倒还不错,可即便是江湖侠客扯到我家的事也不好说。温南楼人品名声怎样,当初还不是跟着程柏渊一路追捕咱们。”萧尽道:“那是误会,自可解开。”
宁承轻笑笑不言,正这时,屋外人影晃动,萧尽见是二人来到丁以锦墓前。年轻剑客连若秋眼圈泛红,一掀衣角,双膝跪地对着墓碑磕了几个头道:“丁大哥,你在天有灵,助咱们找到宁家残害你的证据,凶手虽死,但你沉冤未雪,我与师兄、二哥都不能甘心。”
萧尽听他语声悲切,感同身受,心想若自己敬爱的父兄亲人去世,心境也是一样,只盼他们不要牵累无辜对付宁承轻。
连若秋磕完头站起身,对萧尽瞥了一眼道:“宁家的小子在哪?”萧尽伸手一拦,将他挡在门外道:“他中了毒,行动不太方便,阁下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是,他听得到。”
连若秋道:“我知道你,你就是前一阵在庐阳剑派比武会上擒了封威的萧尽,我敬你是条好汉,不与你争这口角,请你让开。”
萧尽心想,自己在比武大会上不知惹出多少事端,又被人冒名刺杀玄尘子,又遭各派声讨纠缠,牵出木长枫的往事等等,可这人却只提自己擒住封威,心胸宽厚正气,不由心生好感道:“快剑青锋侠名远扬,江湖上人人皆知,连少侠为人侠义,必不会难为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连若秋道:“会不会为难,要瞧他能不能说实话,若不能,丁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也怪不得我。”
萧尽道:“连少侠有意为难,我决计不让。”连若秋见他手中长刀不似凡品,也有与他一较高下之意,便道:“如此说来,今日若不分个胜负,便不能见那小子,是不是?”
萧尽道:“在下无意与连少侠争斗,只是他于我极为重要,就如丁大侠对各位一样,只要我不死,便要尽力护着他。”
连若秋瞧他目光凛然,神色坚毅,绝非信口开河,倒有些钦服,伸手向后拔出长剑,拿在手里一抖道:“既如此,咱们就比一比吧。”
萧尽也将拒霜拔出,正要动手,却听宁承轻在屋中道:“连少侠要见我有什么不可,请他进来吧。”
萧尽道:“可是你……”宁承轻道:“无妨。”
他向来听话,宁承轻既说要见,便不再阻挠,往一旁退开,让连若秋和叶剑成进去。
连若秋听说宁闻之的儿子不会武功,精擅毒药机关,因此进门时格外留神,但木屋中尽是些花草盆栽,并无奇特之处。
连若秋见宁承轻斜倚床头,发髻未梳,面色白皙,眉眼秀美,一眼望去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心想男子这般长相未免太过俊俏,若是女子方才说话声音又不像,一时有些愣怔。
宁承轻见他进来,微笑道:“连少侠、叶大侠,两位远道而来,不巧小弟身上抱恙,不能起来行礼,两位瞧哪里有空自己找地方坐吧。”
连若秋道:“我们不是来作客,二哥为人外刚内柔,耽误这许多日子也没问出丁大哥的死因,我与师兄今日赶到便想与你对质,查明此事。”
宁承轻道:“我已与丁大侠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当年我尚年幼,爹娘与外人的事实在不甚清楚,要我无凭无据承认双亲杀人害命,实为不孝之举。逝者已矣,丁大侠的兄长如此,我爹娘也一样。非要说,我也奇怪爹娘好好在家,为何平白来了许多江湖人,不是寻仇,便是觊觎我家中所有之物,我也问问丁大侠,当年他兄长来我家中找我爹娘是为什么?”
连若秋一愣,丁以锦到宁家山庄所为何事自己确实不知,如今两方都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这才说不清道不明。可丁以锦一生急公好义,慷慨豪迈,与他交好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连若秋与丁以绣一般,都不信丁以锦德行有亏,既是如此,便只能怀疑在宁家山庄中生出了什么变故。
宁承轻如此质问,非但不认爹娘有错,反而倒打一耙要追究丁以锦当年找上门的目的。连若秋被他一番话问得语塞,一旁叶剑成道:“宁公子此话倒也有理,往事扑朔迷离,不但丁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令尊令慈亦命丧家中,咱们听说宁家尚有公子一人幸存,便想将当年贵庄中发生的事问明,是非曲直好有个结果。”
连若秋道:“师兄何必说得如此和软,咱们奔波数年,不负苦心终究找到人证,他不愿说,就将那人带来与他对质。”
宁承轻听闻此言,心中微微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当年火烧山庄绝没有一人活着逃出,怎会还有人证,这个人竟一直活到今日吗?
萧尽对他最是了解,见他低头不语,便知他心中有疑难事不解。连若秋说有人证,宁承轻又坚称丁以锦绝非宁闻之夫妇所害,两方若能对质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解开嫌隙的方法。萧尽趁双方说话之际,挪步到宁承轻身旁,手扶刀柄严阵以待。
连若秋转身出去,不出片刻将来时背着的竹篓提进木屋。丁以绣也随他而来,凤眼含威,面色凝重,萧尽见了顿觉不好,只是不知“人证”在哪。
连若秋伸手到竹篓里抱出一个人来。这人要说是人委实有些骇人,只见他双手双脚具已残废,小臂小腿自关节折断,上臂大腿斑斑驳驳全是腐烂后痊愈的伤疤,一张脸布满皱纹,双眼眼珠泛白失明,鼻子嘴唇缺了半边,露出鼻骨与一口烂牙。
萧尽闻到竹篓里传出一阵恶臭,想是那人尿水失禁,将竹篓中的褥子尿湿的缘故。
如此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竟是连若秋口中所说的“人证”,萧尽不知他要如何作证,又会说出何等话来,不禁担心。
宁承轻瞧见这人,脸色微变,可说的却是:“你将他送过来让我瞧瞧。”
萧尽怪道这人如此可怕,远远瞧着已十分吓人,为何还要送到面前来瞧。连若秋道:“此人十分要紧,走得太近怕被人害死。”
萧尽道:“连少侠是说我吗?”连若秋道:“不只你,他是宁闻之的儿子,虽说手脚不能动,但下毒的法子多得是,不可不防。”
宁承轻道:“你何时找到他,又如何将他带来这里?”连若秋道:“十余年里,我师兄弟二人与丁二哥一同寻找丁大哥去世真相,他听说宁家尚有后人便先动身找你,我与师兄继续找寻证据。苍天有眼,让我在宁家山庄附近山里寻到此人,你可知他是谁?”
宁承轻瞧那人面目全非,没个人形,哪里认得出本来模样,只得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
连若秋道:“此人名叫解中有,江湖上有个诨号穿云雀,是个妙手空空的小偷。丁大哥在宁家山庄遇难,正好他在檐上偷瞧,想入庄偷盗,瞧见了一些庄子里发生的事。如今他口舌不便说话艰难,在山中苟活至今,全靠山猴捡来洞里的野果度日,我问了许久才问出他姓名来历。”
宁承轻沉吟道:“既然他言语不清,如何能证明当日所见之事?”连若秋道:“别的说不清,自己在宁家山庄中了剧毒,乃至逃离后半途不省人事,渐渐手脚糜烂成为残废的事,说得却十分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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