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痛楚遽似猛浪,竟让齐芜菁险些掉眼泪!
他强打精神,顺带讥讽道:这点痛都受不住,你还真是麻烦精。
“少君忘记啦?”侍女在门口等着,“近来各宗门组织了联谊游行,明日你将和其他宗门的伙伴动身离开煜都了。少君头一次独身出门,夫子舍不得你,今夜特地备了送行宴,眼下菩提门的客人已经到了。”
齐芜菁面无表情地上完药,心里却一紧,将“菩提门”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却没想出三千界麾下有过这样一个派别。
谁人不知,世间仙门神宗,皆由一人发源,不论分支旁脉有多庞然,只受一人统领。
那人是天下之神,是当今岿然独存的现世神祇。
这宴席既然是仙门之聚,那必然同三千界大有干系!
齐芜菁压住错乱的呼吸,缓声道:“和师父说,昨日借了书,待我还了就去。”
侍女退了,齐芜菁捡起桌上的钥匙,将窗推得更开,塔顶的朔风轰然撞入,阁楼中霎时灰烬四散。
他循着记忆,来到宫堡的藏书阁内,没想到一呆便是好些时辰,等到侍女再来扣门之时,已是斜阳西沉。
宫堡的墙上烛火晦暗,照出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齐芜菁跟着侍女下楼,步履虚浮,活像一只受牵引的孤魂。
齐芜菁撑着墙,涩声道:“……如今真是天祐十年?”
侍女讶然:“正是啊,少君又昏头了。”
天祐十年……他死之时还是永熙年间,而后老君主被杀,新君上位,齐芜菁斩首于三千界的无相刀下,到如今竟已过了十年光景。
眼下天下以三方新神治世为主,兴起了诸多新教宗门,即便如此,仙门势力仍大不如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世间有位极难对付的诡神,其信徒众多,追随者自各方狂涌而来,曾有大量仙宗子弟甘愿追随,沦修鬼道。
可笑的是,这位千夫所指的恶神,竟是当初背负盛名的烛雪君!
短短十年啊……世道却是像重归混沌,又重新洗牌,早已天翻地覆。
旧神堕落,新神崛起,神鬼更替,不过朝夕之间,实在荒唐!
时间急迫,齐芜菁看书看得潦草,但这些信息仍如长针般,争相刺入他的头颅。
他战栗着,将舌尖咬出了血。
“少君不是昨儿才问过么?想必是这几日换了药帖,果真犯糊涂,今日不仅未束发正冠,连抹额也忘了佩。”侍女提灯在前引路,叮嘱道,“少君仔细脚下,我们到了。”
齐芜菁垂下胳膊,将攥到发白的拳藏进衣袖之下。回廊尽头延伸出一方宽敞的暗红色宴厅,菜肴陆续端上,各路仙门子弟正在谈笑。
“佩兰君,这儿呢!”齐芜菁一下楼,便有人凑了上来,“等你真不容易,听寿夫子说你近日又病倒了,我们早早来探望,谁知你竟躲去了书阁。”
此人身负长剑,肩挂银镜,腰封上绣有菩提花,正是菩提门的弟子。
悠悠山的菩提门,由神祇大腹行坐镇,与陈宫所在的紧那罗门一样,也是天下三大神教之一。
多年前众神斗鬼,两败俱伤,大腹行以自身躯化作蛇首山,镇守四方,其麾下弟子在最大的一座山上建立教派,教名“菩提”,山唤“悠悠”。
齐芜菁温声道:“款待不周,多见谅。”
对面妙语连珠,又吵嚷着说了些什么,齐芜菁心里不耐,报以假笑。不多时,忽然听到拄拐的“笃笃”声。四散的弟子全都规规矩矩落了座,对着上位行了礼,齐声喊道:“夫子。”
那具佝偻的人影受青年搀扶,坐上了主位。寿夫子发中夹雪,兜帽的阴影罩住了整张脸,但苍老之态尽显。
“少君今日怎么这副糊涂打扮?算了,先跟我来。”另一位侍女接过灯,趁机将齐芜菁带到一处很偏的座位上,悄声道:“夫子吩咐了,今日宴席,为的是少君游行顺遂,多得照拂。但少君不喜这类场合,不必攀谈,夫子自有周旋的法子。”
锦裀蓉簟铺得厚,热气被尽数笼络起来,齐芜菁入了座,身子才稍稍回温。他“嗯”了声,端起食桌上的茶水,感受到寿夫子的目光扫过,微微颔首。
“诸君,”宴厅顿时安静,寿夫子举杯,“明日宗门联谊之行将启,此次前往渝怀,也是收到了祭典主持的委托,督办当地‘堕神祭’的顺利举行。事情虽小,但终归算作一次历练。老夫年迈无能,不能一同前往,只得今夜设宴为各位英杰送行。”
众人举杯,干了酒。
寿夫子转而朝身侧,疲乏道:“悦儿,你来说。”
他唤出个青年,身着红白文武袖鹤氅,头勒血玛瑙晶坠抹额,金冠束发,一丝不苟,瞧上去应该是紧那罗门的风格装束。
齐芜菁总算知道自己今日有多随意了,他穿个白衫就跑下来了。
钱悦心下明了,道:“师父人老了,心就啰嗦,总挂念各位兄弟姊妹。诸君远道而来,兴许不知咱们煜都有个传统。若家中有亲人要远行,须得进行一场除祟仪式。”
他口中涵盖了“兄弟姊妹”,但众人心知肚明,这里面只有一位“亲人”。
大伙心领神会地端起酒杯,眼神却都一个劲往齐芜菁身上瞅。
齐芜菁面不改色地喝酒。
关于“除祟”他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就是上演一场正道之士诛鬼杀怪的戏码。
一人道:“早有耳闻,除祟饯行,叫人来演鬼演神,只不过这神倒是好演,鬼又扮的是谁呢?”
另一人将剑搁在桌上:“紧那罗门位于仙门之首,能除的鬼自然也是最凶的!”
齐芜菁预感不妙,忽然心跳得很快。
就在此时,笼门轰隆隆一开,忽听头顶“铮铮”两声,众人搁酒停筷,正抬眼瞧,漫天飞雪,宴厅中央猝然砸下来一个人。
接着又砸下来一个。
齐芜菁手一顿,酒全撒了。
其中一人从地上滚了圈,立马扶起上半脸的白虎头套,另一人却在白絮纷乱中,不见踪影。
侍女高喊:“戏开——”
“很好很好!只有杀了这世间最恶的诡神,才算得上真正的除邪祟!”
大伙儿哈哈大笑:“杀!杀了他!三千界座下的两条走狗,死不足惜!”
紧接着,黑袍人自二楼跃下,持剑追来,从白虎背后一箭穿心。众人鼓掌喝彩,黑袍人脸带白玉面具,头束莲花冠,演得是除魔的菩萨。
他踹开白虎“尸体”,环扫一圈。
万籁寂静时,一个角落处却传来铃音。
齐芜菁险些坐不住。
“嘭!”
就在这时,一张矮桌忽然爆开!
飞屑背后大摇大摆坐着个人。这人戴鬼面,脖子上挂血佛珠,他手中摇着法铃,一柄偃月刀正靠在一旁的下属身上,像是很重。
大伙儿齐呼:“三千界现身!快,快砍了祂的头!给祂儿子装酒喝!”
“菩萨”不顾摇铃的威力,强忍头痛,径直出剑。
“铮——”
无相刀草草砸下,甚至并非“三千界”亲自出手,便将“菩萨”手中的剑砍成了两断。
众人发出嘘声:“早说了!要做佛祖菩萨,就不能使刀使剑,跟咱们凡人似的,怎么斗得过鬼神!”
“三千界”起身,接过下属的刀,他松松筋骨,懒洋洋的,像个打盹的黑狮子。
酒下肚,却并未让身体暖起来。
齐芜菁握着酒盏,感到心悸。
抖。
还在发抖。
他在心里暗讽:没出息,你是个没出息的。药喝那么多,酒却喝不了一点。
“菩萨”扔了断剑,丝毫没有惧色。他摸出一把金弓,三箭上弦,箭尾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是你们观南宗的鎏火金箭!”
“那有如何?仅凭你们观南宗一家,就想弑诡神?”
“什么神,堕了就是鬼!”
“三千界”拖着长刀,闲庭散步般缓缓走近。无相刀高举,其刀身的长度令人骇然,哪怕是伪造的假道具,其威力也能窥见一斑。
长刀在前,“菩萨”拉满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救命!我的刀——”
第3章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已经飞旋而出,打偏了“无相刀”的刀刃。那无相刀本就是假的,哪抵得过真刀的威力,当场就坏了!
“佩兰!”钱悦在主位上,正要动身阻止,却被寿夫子拦住。
所有人都讶然一惊,齐芜菁已经跃身出去,回收了弯刀。还不等场上二人反应,齐芜菁反握刀柄,已经横刀至“三千界”颈脉之前,割出了一条血痕。
黑袍人见状不妙,用鎏金箭射偏了齐芜菁的刀。齐芜菁怒火转移,他红着眼,对着黑袍人的心口抬脚就踹!
黑袍人抬臂格挡,这一击却像是给他挠痒用的,他散漫喊道:“喂……”
然而正是这一挡,让齐芜菁得了空。他的刀刃擦了血,像是并不餍足,齐芜菁遂其愿,握着刀直直刺向“三千界”侧颈。
“三千界”大骇,连连后退,喊道:“少君!”
说是迟那时快,黑袍人拔出腰侧的真剑,几乎眨眼间便拦在齐芜菁跟前,他剑尖一挑,挡开了弯刀的刃口。
齐芜菁喘着气,力气忽然变得很大,他弯刀回钩,钩住了银剑。黑袍人旋即撤剑,却不料齐芜菁刀刃一转,向上挑去。
黑袍人抬手,却晚了一步,那张玉面面具骤然跌落,摔得粉碎。
黑袍人发丝凌乱,顾不得其他,环臂将齐芜菁钳制进怀里。齐芜菁立马向后肘击,岂料这人膂力悚然,竟箍得他动弹不得!
他卡高齐芜菁的下巴,借着齐芜菁的手,将那把染血的弯刀掰至齐芜菁的颈前。
这在此时,四面陆续响起跺杯的声音。
一弟子义愤填膺道:“住手!贱狗!竟敢挟持神教的人!”
“现在换你生死一线了。”黑袍人充耳不闻,反而压低身子,近乎耳语道,“急什么?人人都想杀。”
这人的指腹一下一下推着刃口,刀背轻轻点在齐芜菁的喉结上。
“游戏而已……”他动作佻达,声音含笑,“你真就这么恨祂?”
钱悦大骇:“孽畜桑青!今日你敢动紧那罗门的人,便让你尸骨无存!”
“快快捉他!他们无为教净养些下贱骨头!”
“三千界”在混乱中抛了面具,露出一张爬满红刺青的脸。他连滚带爬,伏在钱悦脚边:“主人!我,我没有忤逆,是他!”
吵嚷声遁入耳中,让齐芜菁被摁得有些喘不过气:“身上这么重的药味,是要死了吗?”
“有这么苦?”桑青笑意渐浓,“不是你沾染给我的么?”
齐芜菁露出凶狠:“喜欢猜我?不如先让我猜猜你。”
他偏过头,只堪堪瞧见了桑青眼下悬着的那颗银珍珠,便又被掐着下颌掰了回去。
“猜对了么?”桑青追问,“我的名字,我的样子。”
“现在已经忘了。”齐芜菁讥诮道,“但我猜对了一件事。”
“嗯?“桑青喘息加重,“是什么?”
齐芜菁呵声道:“狗啊。”
他刚说完,桑青忽然喘着笑捂住了脖颈,在他松手的刹那,齐芜菁反身,一拳砸向桑青的面中,竟将人撂倒了!
倒地瞬间,一条烧红的链子骤然显形,像是已经在桑青的脖子上栓了很久。
一人醉醺醺道:“让他扮菩萨,还赏他酒吃,敬酒不吃吃罚酒!
另一人驳道:“什么菩萨?菩萨不做下流事!”
四面顿时涌过来许多长枪侍卫,齐芜菁霎时耷拉眼角,退出了人潮。
“哗啦。”
寿夫子弹指,粗重的链子从他手中滑落,淋了一地。钱悦踹开脚边的人,不顾众人的窃语,蹲身掐高脚边人的脸:“将他和桑青关一处,链子只造了一条,佩链者才有资格出来。”
侍卫架起人,那人伤心欲绝般喊道:“主人、主人!紧那罗门的规定,有刺青者,不受链束,我——”
钱悦无视求饶,走近拍拍齐芜菁的肩:“吓着了?你鲜少出宫堡,被保护得很好,出远门前先适应适应这世道的模样,免得吓哭了回来找师兄啊,哈哈哈。”
“吓哭回来?”齐芜菁轻哂道,“师兄不是担心我吓哭,而是怕我能回来吧。”
钱悦忽然酒醒般,肃然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醉酒了吧师兄。”齐芜菁佯作懵腾,将刀扔了。
陈宫这位师兄很好玩,他有一颗真假掺半的心,只要不夺了他的好处,有的是真心和度量对你,但若是和他争起来,少不了虚与委蛇,暗度陈仓。
他待人和善,却极度妒恨陈宫得到偏袒,进而将毒下在陈宫的药汤里。陈宫一生的九死当中,这师兄还能占其一,也是难得。
钱悦盯了他一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喝了口酒,欠身道:“扰了诸君吃酒的兴致,戏曲和菜肴都未完,还请大家不要客气。”
在座的人一半是醉鬼,另一半深谙他们紧那罗门的做派,收奴玩奴之风盛行煜都,也不便多嘴。自己的兴致事小,得罪了寿夫子事大。
大伙儿各自糊弄着,又沉入席间。待到宴席结束,各弟子爬的爬,扛的扛,全部入了客房。夜里落了霜,齐芜菁兀自提灯,来到寿夫子的药房,里面又苦又逼仄,黑漆漆的,只有几根红烛苟延残喘地撑着。
齐芜菁二话不说,径直跪下磕了头:“佩兰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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