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片刻后,老人道:“老夫看你们病得也不重,再等等吧,今日就采了这些药,先紧着要病死的治。”
“师尊”,沈絮贴着祁白辰耳朵小声,“这地方怎么还有活人啊?那些鬼不吃他吗?”
祁白辰未答,只是示意徒弟安静,然后跟在老人身后,走进一家米粮店。
这里原先是米粮店,门口还挂着商帆,但现在门板被拆下来当床,老人颤颤巍巍走进去,松开小孩的手,进后屋熬药去了。
沈絮看着躺在地上的“病人”,沉默了。
哪里还是活人呢?那些全都是尸体啊。
可老人似乎看不到这如墨般的天空,也不知道他正在救的都是死人。
“囡囡”,老人在里屋喊了一声,“来帮爷爷端药。”
小女孩转身往里屋去,沈絮直到此时才看见她后脑勺有个大洞。
“她……她是鬼!”沈絮又把腿盘紧了几分,“师尊,她……”
“莫怕,你就当不知道,她不会攻击你的”,祁白辰弯身催徒弟下来,“牵着为师的手,放心不会有事。”
沈絮到底还是下来了,只是把自己的头裹在师尊的袖子里,藏在师尊胳膊底下,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隔了一会,小姑娘端着两碗草药水出来了,就站在他们面前。
“哥哥、姐姐”,因为沈絮扎着头发,小姑娘就把他当作了哥哥,祁白辰披着头发自然被当成姐姐,“爷爷在做梦,你们可以别叫醒他吗?”
沈絮怕她,往师尊身后藏了藏。
祁白辰点了点头,却拒绝了草药。
小姑娘就端着草药去喂尸体了。
她很活泼,一边四处忙碌,一边说起她跟老人的故事。
“爷爷以前是大宗门的丹修,他是出生在大宗门的,他的父亲是宗门的七长老,他年轻的时候犯了错害死了宗门几个弟子,他父亲保住了他的命,却废了他的修为赶他下山。”
“爷爷是在山脚捡到的我,他失去了修为,还没下山就成了老态龙钟的模样,爷爷心里愧疚,所以带着我到处行医,就这样一直过了十年,我们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这里肆虐着天花,爷爷不忍心看他们受病痛折磨,于是到镇上去买药。”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她说,两人就都明白了。
这个大宗门出身的丹修从前被保护得太好,哪里懂得凡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跑去镇上买药,那药铺老板自然也是懂医的,看见他要了那么多控制疫情的药,于是偷偷跟踪他。
这村子发生天花的事情,就此被暴露出去。
害怕染上病的周围村镇联合起来,不许村子的人进出。
自然连着那外来的丹修一起,都封在了村子里。
那小姑娘继续讲:“有人尝试出去,他跟他们说,他只是去山上采药,不进其他村镇,却被砍下了头颅,因为害怕他身上有病,他们烧了他的身体,而他的头因为滚进了溪中被水冲走了,才得以保留。”
“爷爷很愧疚,他觉得都是他的错,就像十年前他炼丹时打盹,看错了丹方,把救命的丹炼成了毒丹一样。”
一步错,步步错。
一念之差,人命磋磨。
“爷爷没日没夜救治那些村民,可是他们不让那些已经病好了的人出去,于是那些人又一次染上病疫。”
“大部分人就是在这反复中生生熬死的。”
“到了最后,大半村的人都神志不清了,只有最开始跟着爷爷帮忙打下手的几个姑姑还清醒着。”
“清醒地看着一个个熟识的人死去,直到她们也即将死去。”
“我问他们,是不是没有心,他们不答我,我夜里想偷溜出去采药,却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后脑勺。”
“他们烧了我的尸体,我死了,其实我早该死了,我病得很重,就与姑姑们一样重。”
“我们都死了,爷爷还活着,没有人怪他,他不知道我们死了,他看不见我们真正的模样,因为他……其实是个瞎子。”
“他是哭瞎的,为他那死去的同门。”
沈絮心里一阵难受,他慢慢从师尊身后出来。
想必这可怜的娃就是那只鬼王吧,身上的气息跟伤到大师兄他们的气息一模一样。
哎,这孩子真可怜。
不对呀,他怎么会同情鬼呢?这些都是鬼啊。
可是,鬼就一定会害人吗?
鬼只是模样比较可怕,可是人也有长得可怕的啊。
那鬼还有跟师尊一样漂亮的呢。
沈絮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放心,哥哥肯定不告诉你爷爷真相。”
祁白辰薄唇微抿,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看向里屋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走到一边坐下,灵力铺开,只是半息功夫,小姑娘就惊喜地发现幻境被完善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幻境,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生前的模样,尸体被白色的傀线牵引,所有一切都跟生前的一举一动没有区别。
沈絮跟那个小姑娘一样惊讶,他知道师尊厉害,但是不知道师尊能这么厉害,这种幻境压根看不出来真假吧!
他压根看不出来那些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要不是确实见过他们的尸体,光看他们说笑的样子,还以为都是活人。
祁白辰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在徒弟放在人家姑娘头上迟迟不肯挪开的手上,眸色微沉。
“阿絮,过来。”
沈絮浑身一震,赶紧走过去,一时走快了刹不住,竟又走得有些近,直接站在了祁白辰腿中央。
祁白辰忽然笑了一声。
沈絮连忙红着脸后退半步,他总感觉师尊那声笑是在嘲笑他。
怎么了嘛?不就是因为心慌走快了?难道师尊就没有刹不住脚的时候?
沈絮心里很不服气,悄悄握起小拳头。
真想给师尊鼻子来一拳!
“我,我过来了,你,你要干嘛……”
祁白辰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摩挲椅子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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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师尊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腿好软,有一种想给师尊拜个早年的冲动。
他努力站稳,磕磕巴巴道:“怎,怎,怎么了,我,我……”
难道是因为他摸了别的鬼,所以师尊不高兴了?
不至于吧?
沈絮惊恐地看着祁白辰,不知道他又会怎么整自己。
“头发散了”,祁白辰微抬眼眸,“过来为师替你重新扎上。”
呼——
沈絮这才长出一口气。
早说嘛,早说是给他扎头发,他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啊!
他走过去,弯腰低头,心里忍不住吐槽。
师尊真是病得不轻,哪有坐着给别人扎头的,应该让被扎头的人坐着才对。
要不然他就得一直弯着腰低着头,难受死了。
师尊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
坐着给他扎头就算了,竟然又是个晚上!
吐槽归吐槽,表现出来是万万不敢的,沈絮乖乖的弯腰低头,为了方便师尊梳他的头发,还特意往前凑了凑。
他并不知道他的小呆毛好死不死地这个时候又翘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在戳师尊的下巴。
祁白辰手顿了一瞬,心下了然。
小徒弟果然是等不及了,急不可耐了,这才刚变回来呢,就迫不及待用呆毛勾引他了。
只是这勾引的手段未免拙劣些,竟然用呆毛挠他的下巴。
知道的是勾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挑衅呢。
他伸手揽住徒弟的腰,压低声音:“莫要再动了。”
沈絮腰一软,差点没倒在师尊身上,他有些委屈地“哦”了一声。
他没动啊?他真没动,他弯着腰不舒服,小幅度晃是没办法控制的事情吧?
等师尊给他把头发重新扎好,他就飞快直起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刚刚一直勾着,累死他了,他腰酸死了。
祁白辰看着小徒弟跟只猫儿似的抻了抻腰,不由低头笑了笑。
这地方的邪祟虽然听上去是很可怜,但祁白辰可并没有打算手软的意思,只是这件事却不该他来处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那老人早就死了,比这村里其他人要死得更早。
老人不知道自己死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死了,救治他们的一直是一只鬼,一只快要成鬼王的鬼。
鬼不该出现在阳世,无论如何都应该唤醒老人,让他去轮回,而不是在这里浑浑噩噩做梦,然后祸害人。
路过的普通人没有修为沾了鬼气要倒霉的。
事情原委既然已经清楚,就应该让更适合处理它的人过来处理。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第43章 徒弟嫌他欺负少了?
【他点点头:“师尊待会忙完就欺负你”】
这里面事实上还有一些细节不明晰, 比如房梁上悬挂的绳子,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竟就这么把自己吊死了?
比如那个玩面人的小孩, 为什么他的家人都在镇子里,却只他一人被永久留在了鬼村。
再比如枕头下压的真的是杀猪刀吗?
一切一切的悬念似乎都离不开采米镇, 离不开老板娘隐而不说的真相。
祁白辰有一种预感, 迟早有一天他们还会回到这里。
命运把描点选择在了这里, 一定有它的道理。
这里藏着什么呢?
似乎就目前而言不重要了。
东西到手,祁白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没耐心去挖掘真相,现在他只想速战速决。
远处天边一道流光划过, 浅绿色光芒散去,空中却渐渐凝聚出生长着繁密枝叶的藤蔓。
——是一水宗七长老木系天灵根药修林修贤。
七长老落地之时, 身周原本贫瘠的泥地以他为中心探出了一片青草的小芽。
他神色憔悴, 见到祁白辰的瞬间, 就红了眼眶。
“我儿他……”他刚开口, 准备询问, 此时正好老人拄着拐杖端着药碗出来。
“囡囡,是不是又有人来求药了?”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病得厉害吗?你帮爷爷看看。”
没人说话, 大家都沉默着。
七长老欲往前走,不知怎么, 就踉跄了一步。
他对于这个孩子是有亏欠的,他是木灵根, 这孩子却随了娘是火灵根, 于是他明知道儿子想跟他学药,他还是把人送去了三师兄那里学丹。
他觉得, 学丹会更有出路,丹修更赚钱,也更适合火灵根。
可分明这孩子最想做的事情是成为一个游医普度众生啊。
看着跟前人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面容,林修贤再难压抑喉间的哽咽。
怪他,怪他在孩子测灵根前讲了太多悬壶济世的故事,怪他太笃定孩子一定是木火双灵根,怪他从一开始把儿子往药修方向培养,最后却又出尔反尔把人送去炼丹。
可是……可是从小跟着他识遍天下药材的林安寿怎么会在炼丹时弄错药材呢?
他是不信的,可他知道宗主大师兄是多么铁面无私。
他只能将林安寿赶出山门,以保林安寿的命。
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他也没想到林安寿下山第七天就死了,他伤心欲绝带着尸体回宗,与三师兄一起张罗了丧礼。
安魂咒是他跟夫人一起念的,他亲眼看着林安寿过了桥,到了那头。
可现在又是为什么?
七长老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祁白辰,希望他能给他一个答案。
是谁让他的儿死了都不能安息?是谁??
祁白辰摇了摇头:“我亦不知,师弟,你可曾想过十年前那件事或许有人从中作梗。”
七长老嘴唇哆嗦着:“六师兄,我……你帮我送我儿一程…我没有勇气唤醒他…”
这时原本正呆站着的老人忽然动了,他丢开拐杖,跌跌撞撞走到七长老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是…是您来看我了吗……”
他抓了一会,就怔怔地松开手:“认错了,认错了……锅里药快熬好了我得去看火,囡囡,这碗先给病重的用吧……”
七长老低头一看,哪里是什么药,分明是一碗灰扑扑的泥水!
再看这满屋子的“病人”,七长老只觉得心梗。
直到最后这孩子也没能放下执念吗?
七长老再也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着声音叫住老人:“安寿…爹来看你了,安寿,你走都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呢?你是不是心里有怨,觉得爹和娘没照顾好你,你是不是身上有冤,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
“爹?”老人回转身来,像是不敢置信,但很快他平静下来,“你真的来看我了,等我救完这一批人,我就救足两千人了,我就可以赎罪了。”
“你再不来就见不到我了,囡囡大了,我也就不想活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急切地拉住老人的袖子:“爷爷……”
沈絮看着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万万想不到,这个老人会是亲传之一,那个被抹去存在、无人敢提的亲传。
按辈分,老人应该是他的三师兄。
祁白辰和七长老都觉得老人回来是某人的阴谋,只有沈絮不这么觉得。
他的直觉告诉他,三师兄回来是因为放不下囡囡,三师兄下山第一天捡到了襁褓里的女婴,没成想第七天就死了,他就这么走了,嗷嗷待哺的女婴怎么办呢?
所以他的三师兄变成鬼回来了,还把一个女婴养到了十岁,还救了快两千人。
沈絮不由想,他怕的到底是鬼,还是危险和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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