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是个很喜欢记录的人,内心深处其实藏有很多温情的领域。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我小时候也悄悄留存了不少影像,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自尽了,这是我接收她的私库时才发现的。
她总是这样,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但是从来不说,更不表现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真的以为她不爱我,甚至讨厌我。
既然她讨厌我,那我也要讨厌她,比她讨厌我还要讨厌。
我努力读书,刻苦修行,把一切做到至善至美,就算她再严苛也无法挑出我的过错,我昂着下巴挺直肩背,她一定能从我的眼里看到明晃晃的挑衅和示威,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平淡地背过身去。
我感到我受了忽视,这比她责骂我还叫我难以接受,我愈发气恼,背地里气得直咬牙,在修行上更加用功,几乎日夜不停。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很幼稚。小挚常常笑话我幼稚,或许她是对的吧。不过认识小挚的时候,我都已经三千岁了,没有人敢用幼稚来形容我,只有她这么说。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幼稚。
我一天天地长高长大,我从小就是同龄神族里最高的,而我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个子高有很多优势,最浅显的一个就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视我,即便他们不甘不愿。后来我越发觉得个子高实在很好,因为这样我弯下腰可以整个儿拥住小挚,她靠在我怀里,与我刚好嵌合,真的很可爱。
我经常跑去量我的身高,也经常用最残酷的手段磨练自己,这显然是一具年少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自己高,也喜欢自己有力。
龙族素以肉身强大出名,我想要我的身体不逊于最强大的真龙,这样我才能击败龙女云青紫,她是我的大敌,也或许是我此生唯一的对手。
我的母皇等待了一生也没能等到她,而现在,这担子该交给我了。
当今五州看似安宁,实则暗藏危机,龙女的性命注定该在我手中终结,包括这万年的仇怨,我向母皇发誓,为了五州,我会亲手杀死一心复仇的龙女。
七岁时,我接触到了炼器,很快沉迷了进去。
说实话,炼器师在五州不是一个很体面的职业,尤其是对高贵的神族来说,但我就是喜欢,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兴致勃勃地学习新知识,摆弄我的刻刀,把各种原料堆得满地都是,画出一张又一张潦草的图纸。
炼器很有趣,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像是……从混沌中取出一个崭新的物品,原材料或许只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粗铁,可是到最后,我能把它锻成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
炼器的每一个步骤让我兴奋,最有成就感的还是成品诞生的那一刻。这是一种艰辛的创作,尽管这种创作常常不被世人认可。
破军剑就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很郑重其事地在剑身上刻下一枚星星,决定就以这个图案作为我炼器的标识,尽管刻得不太漂亮。
后来小挚经常拿这个笑话我,我有点后悔,想我当时要是再研究研究刻工就好了,不过转念一想,能得她会心一笑,这标识也算是有它的意义。
我曾经梦想成为炼器大师,我记得我那时候给自己想了三条人生道路,第一条,无敌炼器师,第二条,无敌大剑神,第三条,无敌大侠士。我一度在这三种选择中非常纠结,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好,哪个我都很想当,最后我决定我要合三为一,同时成为这三者。——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无敌”。
过了几天我才忽然发现,我居然忘了把神帝纳入我的规划。
不过,算了,也没关系,反正我生下来注定就是要当神帝的。
听其他姐姐说,我降生的当天有流星坠落,亮光照亮了整片天穹与昆仑山壁,母皇凝望了天边很久,说这孩子应命而来,总有一天,会摇落星辰。
像是对我命运的谶言。后来我做了神帝,称号真的就叫摇光。
我在长大,可是我也开始感到孤独。我回过神来,发现我身边几乎没有玩伴和朋友,我总是忙着不停修行,好跟母皇较劲,以至于我没有交际的时间,我想和大家交朋友,但是我笨拙生硬的示好只把她们推得更远。
我太骄傲,也太要面子了,连示好都很不明显。我远远地看着她们在一起玩,用木剑格斗比试,很想加入进去,如此徘徊了几天,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我,小心翼翼地邀请我,我很高兴,可是努力不表现出来。
书上说厉害的人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母皇就很稳重,我也想要稳重,总之不能被她比下去。
我告诉她们,你们的剑法太差,不如我来教你们,一边说一边示范,这一下竟然将她们的木剑击断了,她们惊愕地看着我,喃喃叫“小殿下……”我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对不起梗在喉间,无法说出口。
最后我想了半天,说:“不要哭了,我会送你一把比这更好的剑。”
她们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走开了。
我捡起木剑碎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回去照着木剑的样子花了很长时间,打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想要还给她们,但是我一靠近,她们就走开,或者恭敬地垂下头去,叫我“殿下”。
我的剑最后也没能送出去,我将它丢在了我们初遇的地方,虽然她们不接受。
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受挫。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我没办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学不会,也办不到。我以前太自大了,也或许是我天资太高,修行之路太过顺利,让我觉得我无所不能,真的无敌,现在我明白了,不是那样。
我有些沮丧,但也没有难过太久,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交不到神族朋友,于是我决定造出来一具石人,再用生命符文赋予它生命,这样它就可以当我的朋友,一直一直陪着我了。
我特意把它造得很高大,我想坐在它的肩膀上看日出。终于有人可以陪我一起看日出了,日出非常美,我想要和朋友分享看日出时的心情。
我真的让它活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没有看到日出,石人先被母皇发现了。
母皇发了很大的火,我从来没有见她那么动怒过,很多姐姐一起拦她也拦不住。
她命令我在太一神的留音壁前跪下,用鞭子抽我的小腿,问我知道自己错了吗,我倔强地大声回,没有!我没有错!她更加盛怒,命人丢掉我的石人,我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人被抛下昆仑山。我气得想哭,但我硬是咬住牙没有哭,我恨母皇,我恨她。
最后母皇罚我在雪洞关了三年禁闭。
这是非常残酷的惩罚,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了,比这更高一级的惩罚就是直接逐下昆仑山。
但其实我待在雪洞里倒挺自在的,没有很难受,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我怎样击败母皇,看她惊怒交加,痛悔着向我道歉。
不过直到她陨落,我也没听见她的道歉。
我的确击败她*了,可是又好像没有胜。我的心因她的死而空荡一片,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冰凉的泪水。我当时发誓我以后不会再流一滴泪,直到小挚死在我眼前。
我曾经以为我恨母皇,原来我竟然是爱她的。或许我小时候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为了得到她一句温柔的赞赏。
真是一个庸俗又常见的故事。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袒露真心呢?就连至亲之间,也有这么多的误解。
像所有神族一样,我非常尊崇太一神,但我对她还别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最开始了解到她的事迹时,我其实有些失落——如果太一神是“最伟大”的话,那我就只能是“第二伟大”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第二呢。
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太一神是个被时代和她自己共同铸就的传奇,现在已经不是辉煌的上古年间了,我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平庸,还有些无趣,所以我只能做“第二伟大”,如果“第一”是太一神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屈居第二的。
我深深着迷于太一神的经历,她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我喜欢她的品德,喜欢她的叛逆,喜欢她在五州到处游历,喜欢她背叛种族的利益,和广大的五州生灵站在一起,或许我也喜欢她弑父叛君,这和我心中想要击败母皇的愿望隐隐重合了,甚至我也喜欢她的结局。
自尽在虚空之中,多么决绝,多么伟大的心灵。
我也想要学习她,追随她,像她一样守护五州,为五州生灵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即便被痛恨,被误解,即便我也摔得粉身碎骨,我不在乎。
母皇去世之后,我成为了新的神帝。
就像小挚说的那样,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事干,有时候我想,做神帝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囚禁,而这囚禁的尽头就是我的死亡。
为此,我心底甚至期望龙女云青紫尽快归来,与我决一死战。
三千年听起来很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无非是三千次冰雪消融而又重新冻结。
在这三千年间,我只下过一次昆仑山,当时人族的战争打得阵仗太大了,于是我带领护卫下山干预,逼退了佛陀,又加固了东夷与中州之间的屏障,还顺便统一了五州的语言和文字。
后人因此把这场战争称为“正音之战”,不过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单纯就是觉得人族的语言种类就像他们的数量一样多,听不懂好烦,干脆统一一下好了。
也是在这场战争里,我认识了姜既望。她那时还年轻,温雅且风度翩翩。
我不喜欢人族,人族自私狂妄,而且残忍贪婪、充满欲望,可是我得承认,不论在什么种族里,都有非常出众的个体,而姜既望无疑正是那些个体之一。
我很欣赏她。她是一个……正直高尚,又温和善良的君子。人族中有“完人”之说,她应该就是所谓的完人。
我想,我们大概算是朋友吧。
虽然非常平淡,并不多么亲密,但她懂我,我也理解她,我和她可以交流,这很不容易,很多人族都对我有偏见,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偏见是怎么来的。
关于我的流言总是非常多,他们说我喜怒无常、好色暴虐,我听了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暴虐,应该早就把造谣的人全杀光才对,哪能容得下他们这么编排我。
姜既望,是我的第一个人族朋友。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后来有一天,会爱上她的义女。
正音之战后数百年,我感到危机渐近,狠下心肠驱逐了碧尾狮。
其实我很喜欢她,可我必须赶她走。龙族就要回来了,最惨烈的一战必定率先在昆仑山上爆发。我不想她死,更不想碧尾狮一族同神族一起灭亡,可她最后还是死掉了。
所幸她留下了小狮子,还将我此生最爱的人推到了我身边。
谢挚。
我的小挚,大胆莽撞的西荒少女。
少年时我也曾期待过爱情,我幻想过很多次以后我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可爱的姑娘,漂亮自不必提,我希望她有大而亮的眼睛,好捏的脸颊,乖巧听话的性格,然后我们一见钟情,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和我永远不分开。
唉,那时候我确实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又是爱,我想得太简单了。
后来在太一神的秘境中,我有许多次看着小挚啼笑皆非。
和我当年的想象完全不符合,她一点也不听话啊。
不仅不听话,还专爱跟我对着干呢。
但是好奇怪,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她呢?
我其实不是很懂爱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但是好像确实,在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我就待她和别人不同。
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怕我,甚至敢顶撞我,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很合我心意,除过性格对不上之外,完全符合我少年时对恋人的幻想,总之我对她印象深刻,不过我也没有多想。
我想过我会再见到她,但没想到是在南大沼,我寻找《五言经》的途中。
她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她来,我想她应该是被云清池伤了心。
我从不后悔,可是因为她,我有许多次心中闪过悔意。
——要是我当初在圣花秘境里带走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越人的篝火前她与我说话,我告诉她昆仑山上有云晶糖,等她以后来,我送给她吃,只是得早一些,要不然……她追问我要不然什么?我短暂地出了神。
要不然,龙族攻来,昆仑山将会化为废墟,我也就死掉了。
所以你要趁早来才好。
但是没关系,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这是我的路,我的命运,不必同她说。我不想见她难过,她应当开心些,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无忧无虑。
但我再也没能见她无忧无虑了,她现在眉目间总带忧色。
我发现我开始弄不懂我自己,我整日总会忍不住注意她,留心她每一个神情,想她在想什么,我渴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看见她对我示好,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是否对云清池也露出过如此神态,我的心神完全被她牵引,意识到这一点让我焦躁又困惑。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好像失去了主动权。我曾以为一切都应该在我掌控之中,面对喜欢的人我应该游刃有余,但我现在在干什么?
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想让她开心是不是喜欢?想保护她是不是喜欢?那么想吻她呢?这还是所谓对故友之女的照顾和关爱吗?我还能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吗?
我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超过了界限。
意识到我喜欢她让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大的犹豫。接下来我要怎么对待她呢?挑逗她,撩拨她,与她暧昧?我要和她在一起吗?我当然渴望她,但是不行。
我注定要为五州而死,可是她不一样,她还年轻,她应当有无穷的未来。既望不会不为她留心合适的婚配,我甚至能猜到既望挑选的标准。那个人……真是幸运。
太一神召出飞鸟,带我们飞往中州,巨大皎洁的月亮如玉盘一般高悬在夜空之中,仿佛我们在永无止境地朝着月亮奔行,小挚和太一神坐在一起,时而低声说些什么,我独自看着明月,心中却想起了昆仑山火红的太阳。
在这一晚我做出了决定,不论多么喜欢她,我也不能向她挑明,我们之间应该保持合适的距离。我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不能自私地去贪恋这点温暖甜蜜,让她为我难过。
我欣赏她,敬佩她,也怜惜她,心疼她,就算我没有无可救药地爱上她,我也仍然会很喜欢她,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爱情。
449/451 首页 上一页 447 448 449 450 4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