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显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下,“萧大人来得及时,还算有几分眼力见,本王心悦阿宸。”
“民间素来讲究亲上加亲,表兄妹、堂兄妹结成连理当属佳话,兄弟也是一样,萧大人若识趣,届时本王赏你一杯喜酒。”
第27章
这话功效卓绝, 直接把夏昭的满头雾水冻成了冰渣子: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们王爷一天之前还说要让王上尝尝那男女之情,免得遭佞幸蛊惑。
结果不过一场宴会的功夫,台上唱的还是那出他都快能倒背如流的《东乐记》, 他家王爷就这么改了主意,要起亲自去当奸佞了?
一时间殿内没人再说话, 只有台上那些粉脸霞衣的青衣花旦仍在掐指浅唱,水袖不时扬出弧度, 南荣显将那酒杯搁到近身的伶人手中, 几步间走到戏阁之下,说出的话却是对着萧元倾,“萧大人平日在朝堂上参这个告那个,现在为何不说话了?”
夏昭默默替萧元倾捏了把汗,此情此景之下还能说个什么啊?
繁华笙歌中, 萧元倾摘下垂着的兜帽, 声音依然淡漠, 仿佛没什么能扰动他的心绪, “此为殿下的私事, 微臣不应干涉。”
这话听得南荣显很不满意,什么叫不应?萧元倾该说“不敢”才是,他伸手拨了下戏台上垂下的珍珠帷幔, 将一颗硕大的圆润东珠捏在手里,“看在萧大人这般识趣的份上,本王也同萧大人推心置腹一回。”
“萧大人看看这颗东珠,阿宸入东宫之前只因为本王病中多问了一句, 就送了本王一斛,整整五十二颗。
据说是当年先帝新赏的,在阿宸手里都没能捂热。
他那时待本王好到那个地步, 后来他恼了本王,许多年连紫宸殿都没再让本王进过。”
“他就是这般狠心绝情,萧大人觉得,若是他知道你背后做的那些勾当,还会称你一声老师么?”
这般威胁手段属实上不了台面,太卑鄙,南荣显在那出《东乐记》的最后一折中暗自喟叹一声,“阿宸啊阿宸,本王可都是为了你才做到这等地步。”
萧元倾在朝中的“淡泊奉公”的名声不比周衍知和他身后那帮清流少多少。
这名头也就朝内朝外那群蠢货会信:萧元倾入仕之前就以萧府庶子的白衣身份进宫,一举入了南荣宸的眼,成为太子少傅。
通过科举入仕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就连爬几个品阶,成为几十年以来最年轻的御史中丞不说,还把那位子坐得稳稳当当,一直到如今。
不仅如此,还堂堂正正入了萧家嫡系族谱,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称颂的“萧御史”。
明面上是如松似鹤,芯子里早已烂透了,虚伪至极。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送上门来的棋子,大不了用完就扔了。
南荣显说是要推心置腹,那通身的逼人气势仿佛敛去了几分,可话里的威胁和眼中的冷意不减反增。
在官场浸淫多年,萧元倾自然能察觉到这点,暗示一句,“臣同肃王殿下一般,不好男风。”
他跟南荣显只是短暂的合作关系,信任不用太多,但也不能一点没有。
“那日殿下也看到了,王上早已对我起了疑心。
我同殿下的合作各有所图,上一次也都各偿所愿,如今何必为了如此荒谬的理由自乱阵脚?”
“如此一来,受益的只有襄王。”
这时候提南荣承煜那蠢货做什么?南荣显将那颗东珠囫囵转了一圈,仿佛没听进去萧元倾难得的啰嗦,“怎么,你不相信本王心悦王上?”
萧元倾险些挂不住戴了数年的假面,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他第一次摸不清南荣显的想法,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京中盛传,殿下厌恶男风。”
“不过此乃殿下的私事,臣不宜久留,肃王不如先谈正事。”
当事人夏昭表示可以作证,数年前,王府中有个戏子扮上女子戏装引诱府上的客人,他们王爷亲自下令让那戏子躺着出去,说是龙阳之好污了他双眼,实在该死。
肃王府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有这等把柄,自然少不了一通编排指摘。
不过两日,整个上京都知道肃王草菅人命、厌恶男风。
因为前者对肃王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传到最后就只有剩后半句,连戏楼往王府送人都愈发小心谨慎,生怕犯了晦气,丢却性命。
一出戏唱完,南荣显终于屏退一众戏子伶人,一副要说正事的架势,不仅夏昭,萧元倾也这么认为,摒弃心中还没成形的杂念,等着南荣显的下文。
静默之后,却只听到南荣显还在接那断了的话题,“本王是看不上那污淫勾当,本王也只对阿宸有那心思,平生就这一回。
这便是今日的正事,萧大人现在记住了么?”
萧元倾眸光暗了一瞬,“殿下是要为了这些私情放弃大业吗?”
大业大业,萧元倾能被南荣宸看上,去当那帝师不是没理由的,南荣显难得自省一次,他大抵真的误会萧元倾了,萧元倾这脑子怕是没空装“情爱”二字。
见南荣显似在思考,萧元倾最后出声劝上一句,“殿下,王上…美如冠玉,许是殿下近日事务繁忙,乱了心神,连天家无情这话都抛诸脑后了。”
他同南荣显为盟,最初也只是为了扳倒萧家在御史台的爪牙。
他做献策的幕后谋士,南荣显做挥刀之人,只有如此,他才能一边在御史台站稳脚跟,一边做好萧家的后起之秀。
若南荣显当真要为了那点不顾人伦纲常的“情爱私欲”,自此洗心革面做个忠心王爷,那也就再无价值,他只能另找一柄戾气够足又有权势的刀。
至于南荣显在天子面前如何参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的事,被猜疑的未必是他。
南荣显本就所剩不多的戒心又散去几分,当然,他还是看萧元倾不顺眼就是了,“大业自然要成,不然本王用什么把王上养在紫宸殿?”
什么江山社稷大业小功,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也就萧元倾这种满脑子尽是“权势”的俗人才会自以为是地把他视为狼子野心、觊觎王位的人。
南荣宸多半也这么觉得,不过阿宸跟那群蠢货不一样。
“届时萧大人便是萧家新的家主,如此,可愿追随本王?”
萧元倾迎上那道目光,神情如旧,“仍旧是笔交易,殿下助我让萧家易主,我帮殿下为王上铸金屋。”
算他会说话,南荣显撂下酒杯,看在这句话的份上,拂袖离去之前,吩咐夏昭把人送回去。
殿外满目漆黑,只有那盏七宝璎珞宫灯闪着光亮,萧元倾蓦地问了句,“此灯怎么少了一角?”
夏昭不擅长扯谎,想着这事也不是不能说,“殿下吩咐的,这一角宫灯碰了王上的袖袍,该掰下来藏在锦绣香囊里,好好供起来。”
他早已经放弃去猜他们王爷的心思,这宫灯造型奇巧,有琉璃做灯罩,夜间照起来格外莹亮。既然王爷饶它一命,怎么也不能废弃,是以他提着这劫后余生的灯来送萧元倾。
有夜色和兜帽做掩饰,萧元倾定定看着那盏琉璃宫灯,指腹碾在缺口处,“得幸于天子,自然是要好好珍藏。”
当年南荣宸也是这么提着灯去往御史台接他进宫,具体为了什么事他已经忘了,多半是怕他被先帝贬斥,来透露圣意的。
他不会让南荣宸落到肃王手里。
南荣宸向来喜欢这些稀罕物件,诸如琉璃宫灯八角环之类,闲来无事又爱翻看秦淮游记,届时都一一满足他。
只要他肯降。
*从肃王府离开时,南荣宸浑身上下一处未变,赤色玉簪半束着墨发,披风也系得规整。
对比之下,戚言显得分外狼狈,他抱剑跳上马车时,衣袖破了几道,染着斑斑血迹,唯一的好消息——这血是旁人的,“你他娘的是在耍我吗?那处关押的分明是你临越的奸臣!”
见南荣宸不搭话,他接着沉声斥道,“救也就救了,为何要中途变卦,想杀我大可以直接动手。”
替这昏君救一个临越的奸臣,也算是为灭了临越出一份力。
可他当时刚破开那奸臣所在的房门,就听一侍卫前来通传,说南荣宸和肃王要见那奸臣。
早不来晚不来,断没有这等巧合。
南荣宸自顾自窝在马车一角,手里把玩着那枚裴濯寻回来的梅花镖,只不过掩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没能入戚言的眼。
“孤怎能料到你竟然这么听话?再者说,你不是肃王府的人么,在自家地盘救个人还能伤着?”
这么啰嗦的一段话里,不外乎是“没用”两个字,戚言回过味来,依旧忍不了,“你说谁没用呢?!怕不是这些时日安生久了,都已经忘了,我是来杀你的!真他娘的把我当侍卫用了?!”
南荣宸没搭话,只是细细打量他这张画得极为仓促的假面,用来转移注意力。
打眼看过去,戚言这次连骨相都变了,他很不见外地伸出两指去按那颧骨,“说实话,孤觉得你很有用,易容的手艺挺好。”
那三指只是搭在假面皮上,掩在其下的皮肤本该无甚感觉,可戚言莫名脸上一热,九安行宫汤池中的热气仿佛又扑在他脸上。
又是这般,这是把他杂耍的消遣来用了,戚言回神之后拍开作乱的三指,却被拂开,随之而来的是南荣宸的话,“明日你出宫去城南柏成巷,有你南梁的故人在,同他们走也好,继续回来杀孤也罢,都随你。”
他按在剑上的手顿在原处,“南荣宸,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南荣宸此时实在没精力跟戚言耍什么花招,南荣显纵出折扇打灭的那支线香,多半是有着扰乱神志的功效,“再吵滚下车去。”
那两个“故人”是南梁旧民,本是为了逃到上京寻一条活路,却撞到林珂那个案子上,在京兆尹手下屈打成招,成了蓄意用带毒的符纸害死林珂丈夫的江湖术士。
他也是听裴濯提起才知道,倒也算是一桩“缘分”。
至于戚言,如今这么多人想杀他,何必留一只露出聒噪本性的鹩哥在身边?
戚言本想一问到底,见南荣宸已经闭上眼靠在云锦堆里,眉眼之间满是倦意,终是没再出声,自顾自地卸下他那随手画成的假面。
也不晓得南荣宸为何对这易容术如此好奇,其中多半有诈。
但他还能怕了不成?城南柏成巷,他还就去定了!
御林卫护送车辇在玄德门停下,李昌远恭敬行礼,躬身迎天子乘上御辇。
南荣宸自车辇上下来,手里依旧握着那枚梅花镖,却没有乘御辇的打算,一场春雨初霁,掺着夜里的凉风正适合醒神。
“有李大人在,孤也能安心走回紫宸殿。”
戚言半点没打算藏着,露出真容跟在南荣宸身后,巴不得多给他添些麻烦事。
李昌远一身鱼龙甲,在夜间也可窥见其上麟纹层叠的模糊形状,腰间的墨鞘长剑尽染杀意,“得王上信任是臣之幸,不知王上在肃王府可曾遇险?”
南荣宸缓步踏在宫道的石砖上,连语调都带着几分懒意,“幸而表兄想得长远,前往肃王府接应孤,肃王自然不敢造次。”
听到那句“表兄”,李昌远更拿不准他这“表弟”的心思,“此为臣职责所在。”
南荣宸从大理寺把裴濯接回来的事人尽皆知,非但如此,还对其宠信有加,甚至不惜翘了大朝会,又不敬周阁老。
登阙台上那出戏更是大有“烽火戏诸侯”的风范,怎么看都该轮到处置他这个曾伤了裴濯的“罪魁祸首”。
除了那张在边城吟乐楼各色群芳中都分外惹眼的清俊容颜,裴濯也真是处处给他惊喜,不仅能在大理寺牢中入天子的眼,还仗着天子的势把太后拦在紫宸殿外。
教人不得不问一句,谁人能过美人关?
他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借着肃王府来邀天子赴宴的空当,着人去试探圣心,没成想南荣宸答应得十分痛快,只交待他切勿打草惊蛇。
一切都很顺利,包括他应承下的那点私事——王文被押到肃王府戏阁中,只要南荣宸派御林卫护送王文,不管去往何处,他都能让王文改了证词。
文官而已,那把脊梁骨碾碎了给他下酒喝他都嫌太软烂。
可事情坏在最后一步,南荣宸下令把他拦在殿外,只差一步,他走这一趟的目的败了一半。
“林珂那案子是臣御下不严,还请王上降罪。”
南荣宸没停下脚步,闲闲道一声,“要这么算起来,有罪的是孤才是。孤在位不谋其政,连近身的御林卫都管不好。”
李昌远无话可说,拱手道一句,“臣不敢。”
“真论起来,此事表兄当赏,林珂一个案子,帮孤在中书省抢出一个右丞之位,还有裴濯,若没有表兄,孤怎能见识到如此玉骨冰肌的绝色?”
“裴濯”这个名字入耳,李昌远心下一凛,“臣只懂得领兵之道和临越的一二法度,不敢揣测王上所谋,至于裴濯…”
还没等他编出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听南荣宸没所谓地拦下他的话,“表兄不必多说,美人在前,做什么都情有可原。”
李昌远故作镇定地答了句,“谢王上恕罪。”
南荣宸虽然喊他一声表兄,跟他的却没多亲近的关系。
皇家一条条规矩约束出来的人,不仅整日守着那些规矩、还要管着旁人去守规矩,更别提南荣宸小时候一副女娃娃的样子,他看一眼都嫌软弱。
后来南荣宸入东宫,当了一国之君,一道圣旨就能要了他的脑袋。
他只能俯首听命。
说起来这是南荣宸在他面前说的第一句中听话。
南荣宸拂了下被夜风吹起的头发,“说起来孤今日在肃王府也见了几个美人,却远比不得裴濯。”
李昌远心道一句“要是人人都能比得上裴濯,我何必费这功夫把人掳到上京来,到头来却便宜了别人!”
“不过再是绝色,也有赏腻了的时候,表兄可有别的好去处?”
李昌远怀疑是他这几日思虑太多,今日这时辰又太晚,将话听错了,“王上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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