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溢阳对着墓碑说:“我妈去世后,我想把她葬在这里。后来看到我妈遗嘱,说不要合葬,只让把她葬回娘家的墓葬群,和外婆外公在一起,所以这里只有我爸。”
他顺着墓碑望向下面的盖板:“其实我爸也不在这里,听说遗体还在墨江,运不回来了。这里只有一部分,两根手指。”
这些细节,调查报告上可没有,霍承光惊讶。
碑上无字,是块带着岁月痕迹的空碑。
陆溢阳很长时间没说话,叹口气又笑起来:“我挺会打架的,不赖我,都我爸教的。他带我练练,我妈就笑着骂他教坏小孩子,我爸说男孩不能惯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像在回忆,过了片刻又说:“他一直不在家,好几年见不到,我都习惯了。我爸就带我出去玩过一次,爬黄山。那时我大概小学一两年级吧,我们爬到山顶,他看了很久云海,我问他什么时候下去,他就说了一段话。我到现在都奇怪,那时我那么小,怎么把这段话记到现在。”
“他说,人活着,要忠于国家,忠于爱人,忠于自己,承乾坤正气,立天地威仪。”陆溢阳呵一声:“我都气死了,我都冻僵了他还在那边掉书袋。可那是我爸最后一次带我出去玩,后来他就离开了,我再没见过他。”
霍承光始终凝视陆溢阳侧脸,静静听他说。
陆溢阳自顾自摇头笑了一阵,想起来,接过他手中伞:“哎,没想说这些的。”
霍承光腾出手,撸撸陆溢阳脑袋:“后来呢?”
“后来……”陆溢阳抿唇,又看向墓碑:“我四年级的时候,有天我妈忽然跟我说我爸走了,第二天就带我参加葬礼,好多警察叔叔在哭,他们都过来抱我,要我好好的。可我至今不知道我爸因为什么走的,我妈可能知道,但她不肯告诉我。后来我妈改嫁,我还离家出走过一次,想去警局找那几个叔叔,想知道我爸出的什么任务。可我人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见了面也不肯告诉我。”
陆溢阳耸耸肩,装作轻快的样子。
这些事没跟别人说过,今天也不是刻意要说,就是往他爸墓前一站,自然而然想和身边人倾吐。
“其实我从小就想考警校,可是运气不好,高考第一天,我妈不行了。”
霍承光:“第一天?”
“对啊。”陆溢阳说:“第一天考语文,就那天早上,救护车直接送进急诊室,她进去前还叫我去考试,我就去了。我人去了,魂没去。背熟的古诗一句都写不出来,作文就开个头,写不下去了,交了卷就往医院赶。”
说到这里陆溢阳没声了,过了很久才继续道:“……还是晚了,没见到最后一面。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就是很差,没考上警校,进了H大。我想我这辈子没缘分,当不了网警了。”
他忽然哽咽,装作轻松的表象被内心情绪冲破:“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爸,我没能做到他想要的样子。”
陆溢阳别过头,背对人用衣袖擦眼睛。霍承光持伞的手,指甲都掐进肉里,很想抱抱陆溢阳,可他往墓碑看一眼,最后什么都没做。
陆溢阳擦完眼泪,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这是干什么呀?带人来扫墓还逼逼叨一通,活像卖惨。
他振作,对墓碑叫一声:“爸,这是霍光。我心上人,我带他来见你。”
说完,微红的眼睛转向身侧,像是希望霍承光说点什么。
霍承光有太多想说,甚至给出承诺,可是当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墓碑,他还是选择诚实面对自己。
他就站在碑前,在心里对陆父说了一段话,最后才出声道:“陆伯伯,我今天陪陆溢阳来看您,小太阳很好,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对不起您。他开朗、上进、善解人意,只要我们还住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他。”
看着简单说完不再言语的霍承光,陆溢阳心中微愕,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眨了眨眼,像害怕墓前突然沉默,转头对墓碑笑道:“爸,你听到了,现在我可不是一个人,你不用担心。再过三周我得给我妈去扫墓了,你有什么想跟她说的,托梦给我哈。”
临走前照例要给他爸磕个头,地上湿着,陆溢阳正要屈膝,霍承光叫声等等,让他拿伞,自己脱了外套铺地上,给他垫一垫。
为了扫墓,霍承光今天特意穿件正式的西装。此刻,这件看起来很高档的西装被叠了两叠,放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陆溢阳愣,霍承光说:“快啊,衣服也要湿了。”
陆溢阳跪在衣服上,给墓碑磕了三个头。
最后把香烛饭盒整理好,鲜花散开,插上两边松柏,霍承光拿起西装抖了抖,把湿的一面折到里面,挽在手臂上,陪陆溢阳出墓园。
一路上霍承光问他在沈海还有亲戚吗,陆溢阳摇头:“我妈从来不说我爸那边什么情况,我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都走了,没人了。”
霍承光心里长长叹口气。
第45章 随你,其实我也没那么爱。
这段时间霍承光心事重, 话少,陆溢阳能感觉得到,所以一再劝慰自己, 不要在人艰难时生事。
可从墓地出来,车子一路往市区开,他还是越想越难受。
像往常一样找话题聊, 最后实在没忍住, 轻松欢快中夹了一句真心话:“电视剧里怎么演的?带到家长墓前, 男朋友总要说点我特别爱, 特别想照顾,会照顾一辈子之类的话。怎么不照剧本来呢?”
车在高速开得平稳,驾驶位上的人神情也平稳, 一肘搁在旁边窗框上, 看前方问:“我是吗?”
什么叫我是吗?
“不是吗?”陆溢阳错愕到发笑。
车厢里没搭腔。
陆溢阳清嗓,转移话题:“哎,回去看看我们那个清单,扫墓这条可以划掉了, 看看后面还有什么一起做的事。”
话题引向养狗,接下去半小时对话围绕于此。陆溢阳摇下一点车窗, 高速公路烈风吹拂脸颊, 惶惑和失望在烈风中不动声色地发酵。
晚上他给霍承光看了一个自己手机上的APP, 征得同意后拿过霍承光手机也下载一个, 用软件录下一段百来字的语音。
“听, 会生成我的语音包, 以后你可以用我的声音听任何文章, 神不神奇?”
随便调篇微信文做示范, 果然是用陆溢阳声音念出来的。
“你最近失眠啊?黑眼圈好重。”陆溢阳说:“睡不着就开我声音听点东西, 也许就能睡着了。”
霍承光摸眼睑,他确实连着几晚阖不了眼。
陆溢阳在他眼睑处亲了口,趁机说:“承哥~~你也给我录个语音包嘛。”
霍承光看屏幕不看他:“我就算了吧。”
陆溢阳鼓起腮帮:“为什么呀?我就想你录一个嘛。”
霍承光把凑近的脸推开:“我声音不好听。”
“你对自己声音有什么误解?”陆溢阳抱着他肩膀左右摇:“很好听的。”
霍承光没误解,他知道底线在哪里。他就不可能在gap year时留下任何照片,更别说语音包。
“别强人所难。”拨下陆溢阳的手起身:“我去洗澡。”
一整晚,陆溢阳坐在床头咬指甲。
一句“我是吗?”烧死了他的冷静和理智。想录个声音,自制一句“我爱你”听听都不行。
承哥有压力,他都知道,可这压力不是他造成的,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冷淡?因为承哥原本就不爱?因为他心里终于有了答案?他已经对他厌烦了?
陆溢阳有猜疑也有不岔,太乱了,就想抓住些东西,好证明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下午才回。
霍承光在沙发上,没拿书,也没看电脑。电视开着,日间新闻的主持人持续播报,他对着电视发呆,见陆溢阳回来就问,去哪儿了。
陆溢阳过来两腿一跨坐他身上,把人抱个满怀。
不说话,就小腿跪着沙发,屁股坐他腿上的姿势抱了几分钟,脑袋窝在他颈边闷声说:“承哥,我难受。”
给点安慰,说句让人心安的话都行啊!就算不承认是我男友,说声喜欢也可以吧。
霍承光摸陆溢阳的背,就是不开口。
陆溢阳仔细看这张让他喜欢到不知所措的脸,破釜沉舟般轻声说:“我今天去纹身了,要看看吗?”
霍承光没想到他说做就做,真跑去纹了:“纹哪里了?”
陆溢阳撩起T恤下摆,露出左侧腰线位置。
一个新鲜的纹身,还肿着呢。
霍承光看一眼,呼吸都停了。
一个红色的小太阳照着一座小山峰。日式风,很艺术。陆溢阳不敢碰,碰着疼,手指在图案周围轻轻划过,问:“好看吗?”
这么明晃晃把你和汤逢山纹身上,你问我好看吗???
霍承光血砰砰鼓着耳膜,后槽牙咬到青筋暴起,手上没轻重,一把推开人:“纹的什么东西?谁要你纹的?给我洗了!”
陆溢阳没防备,差点从他腿上摔下去,一把拉住沙发扶手才没一屁股坐地上。
踉跄两步站稳了,他在霍承光毫无预兆的怒气里傻了。
纹身师:“光这概念很抽象,像香味,很难用图像去表现。”
陆溢阳:“就纹个太阳照在山上的样子吧。山是承接。承光。”
把人纹在身上是一种宣示,一种代表天长地久的表白。
你可以不把我当男友,不能阻止我把你当挚爱。
我说,表白、憧憬、做/爱是相爱必备,你当听不懂。
想听你在我爸坟前说句“喜欢”,哪怕一句“我是陆溢阳的男友”,你也不肯。
想跟你一起规划未来,你从来不搭腔。
照片不给拍,语音不给录。我真地想不明白,我在你这里到底算什么?
针头在皮肤上一下一下扎,痛都痛死了。可现在不仅身体痛,心更痛。
陆溢阳忍着鼻酸说:“承哥,纹身你不肯,做/爱你不肯,在我爸面前说声是我男朋友你不肯。说白了,你就是不爱吗对不对?你不爱,所以你从来不想和我讨论未来。”
霍承光起身,质问的声音怒到发颤:“陆溢阳,究竟是我不爱还是你不爱?”
陆溢阳愣了,不知所措地低喃“我不爱?”。
你有没有良心啊?这话你怎么问得出口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居然觉得我不爱?
眼泪唰得就下来了:“你现在告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说呀,我们是不是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霍承光不可思议地瞪他:“你只会这一句吗?你和谁都是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求的…”陆溢阳气到发颤:“也就这一句啊!”
忠诚和专一难道不该是一段感情里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霍承光眼底徒现恨意。
室内明明还有冷静的新闻播报声,一时半会儿静到窒息,空气稀薄,穿透词句都困难。
一句不答,背后不过是千千万万句不爱。一个人再好,就是没想和你走下去,他的给予又有什么意义?
陆溢阳自认眼里没旁人,今天他悟了,霍光的未来也没有他!
无以轮比的挫败感,怎样都攀不上的高峰。陆溢阳颓丧地抹把脸,冻毙了。
不过他还是站在那里,目光带着祈求看向心上人,等了一会儿。
一秒。
两秒。
五秒。
十秒。
没有澄清,没有挽留,什么都没有。霍承光甚至气得转头,不想见到他。
陆溢阳声音终于沉到生无可恋。他也有倔强的好吗!他也有自尊心的好吗!
“随你,其实我也没那么爱。”
再待一秒都难堪,溺水般窒息,要撕裂了。
陆溢阳转身就走。
大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留霍承光一个在室内。
深呼吸好几次,没有办法冷静下来,不知哪道感官驱使,霍承光开始在房间里走,不停地走。
他听到什么了?这小混蛋说什么?他说他没那么爱?陆溢阳居然说他没那么爱??
他居然承认自己不爱???
几个房间快被霍承光来来回回踏平。越走火越大,气得他发抖。
不是有意进客卧,等他回过神,眼前是Berserk的窗帘和窗台上格里菲斯的手办。
那晚陆溢阳看见他送的格里菲斯又感动又想笑,眼睛都红了,多可爱啊,现在多可恶啊!霍承光捏着格里菲斯,双眼冒火。
颓然地把手办放回去,跟个假人较什么劲?真人都跑了,留个假人,骂它一万遍有用吗?
他转身想出去,路过写字台时,看见上面摊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陆溢阳在的地方,就不可能有任何不按规则摆放的东西,现在居然有张没收起的纸?
霍承光过去看了一眼。
足足看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左边顶格,每行都是菜名,竖着的一列列是烧这道菜的日期,交叉的格子里写着“少盐、多糖、少烧3m、他笑、喜欢、吃光、还要…”等字样。
霍承光拿着纸,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陆溢阳说的“大数据模型的成长过程”就是这个吗?
手撑额头,拼命按压太阳穴。
这就是“不爱”?这特么就是你说的不爱?
深呼吸,霍承光去客厅找手机,一个电话打给岳平谣。
“我现在需要一场关键对话,给我半小时,就听我说。”霍承光自认声音还算冷静,至少能把话说清。
线路那头,是懂他且愿意配合的人,立刻放下手中事,转到僻静处:“你说。”
接到汤逢山电话的时候,陆溢阳刚刚走出小区。
一路走得不快,留个被追上的可能性,但他走出金源名府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被不肯落山的烈阳晒得汗流浃背。流的更猛的是眼泪。
接起电话时甚至想按掉,生怕错过别的来电,可汤逢山在电话里声音急切,所以他还是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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