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怎么看,前面的地宫里,都似乎都没有人。
但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钟离非缓缓转过头去。
兰危从黑暗中走来,单薄的身躯劲瘦挺拔,素来没有表情,仿若冰雪雕就的面容上,此时竟有两分嘲讽的表情。
“你想来阻我?”钟离非开口。
“不阻。”兰危负着手。
“他就在前面,你自可去见他。”
钟离非不信他的话,压低眉头,冷哼了一声。
“装神弄鬼。”
兰危当真不出手,只等着他自己往前走。
钟离非见他真没有动作,心中讶然,越发谨慎起来,但面前确实另无埋伏,他快步走到尽头,地宫中火把密集起来。
——前方火光照耀下,正中赫然是一口棺材。
他这时才懂了方才兰危方才那表情的意思,玄青在这等着自己,但是,是在这口棺材……
他不信会有这种事情,抬头好笑地盯着兰危:“这便是你们准备的东西?”
兰危原本面目冷淡,丝毫不想搭理他,可耳中忽然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心中一动,抬头看去。
精灵果然躲在远处,伸手向他打着招呼。
他竟然也来了。
兰危先是高兴,随后脸上一冷,剜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顾易知他在警告自己,然后在叫自己抓紧过去。为了避免被钟离非发现,尽量轻微地震动翅膀,缓缓飞到兰危身旁。
钟离非还是不信棺材里的人会是玄青,大笑道:“玄青不老不死,你们想要骗人,也得编个像样的谎话出来。”
兰危:“是真是假,你打开棺材看一眼就知道。”
钟离非嘲讽道:“你们做戏,自然要做全套……我起先还在想,第四卷 藏书的位置,你为何要散布出来,人尽皆知,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顾易心中一震,忙偏头看向兰危,他还以为是魔修担心抢不到神书,所以传出去,只为了阻碍兰危,没想到竟是他自己。
兰危并不否认。
他心念电转,忙思索原因,现在剧情与原著不同,原著有别的人知道位置,传了出来。现在没有其他人在,他本以为是个秘密,没想到兰危还是选择让消息传出,怪不得上次他问的时候,兰危不肯说是谁。
他这样做,自然是因为……
顾易将目光投向那口棺材。
玄青的棺材。
他怕钟离非不知道位置,看不到玄青特意为他布置的这一幕。
百年之后,再次重逢,玄青送给他的,是一口装有自己尸体的棺材。
第101章 玲珑心(4)
在定远城的时候, 兰危曾经问过顾易,玄青当日在幻境中留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见他也不信玄青真的会死。
别说是他, 今日换作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相信这件事。
钟离非更不可能。
……
钟离非至今还记得,百年之前的那个下午, 他和玄青最后一次见面。那日刚下过一场暴雨, 四野无人, 枭鸟嘶啼, 他将昏迷的玄青安置在渡口旁的旅店。
店铺偏僻,一旁就是河口,刚涨过潮, 波涛汹涌, 浪声轰鸣,地面都是冲下来的新泥,四周草木叶片却被冲洗得的青翠欲滴,天色碧蓝如洗。
他心情也如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天际一般晴朗澄净。
因为他又重新找回了玄青。
那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因中了毒,无法动弹分毫, 其实就算醒来, 也只能无力看着他, 不管谴责还是愤恨, 这眼神都对他无关痛痒。
总而言之, 这次他又赢了, 无论玄青怎样超脱高旷、怎样高不可攀, 都被他重新打动, 而后又攀折下来。
目的达成, 他眼神是难得的柔和,盯着床上的玄青,见他肤色雪白,睫毛异样地长,风吹过的时候,似乎还一颤一颤,心中一时也似有羽毛搔过,又痒又软。
他喂了小剂量的解药后,玄青醒转了过来,但是体内灵力已七零八落,再也汇集不起来——这是瑤山最恶毒的解药,让人一生灵力化为乌有,虽然修为依旧,但灵力再也无法聚集使用,也就再没有杀伤力。
平常人若中此毒,只会渐渐天人五衰,衰老而死。
玄青虽不会老死,但也像失去爪牙的猫,任人揉搓。
玄青在发现这件事后,重又闭上了半张的眼睛,神情无力,似乎是认了命。钟离非说不上满足还是不满,伸手掐了他的脸。
“是不是很失望,我又骗了你?”
玄青别过头,看着窗外,只不理他。
钟离非这回倒有耐心了,和颜悦色道:“不止我骗你,骗你的人多了。明家大儿子在你面前演‘父兄贬低,岳丈污蔑’的戏码,是为了诓你指点几句。你上次遇到卖身葬父的风尘孝女是杨家大小姐改装,就说最开始,那人故意挑衅我,逼我杀他,就是为了叫你撞见,惹你怜惜……你却真上了他的当,玄青,咱们这等交情,你信他不信我。”
他如今说来云淡风轻,当日被玄青重伤之时,却是何等狼狈。他一生不屑于向人解释任何事,那次面对旧友,破天荒为自己辩白了两句,玄青却充耳不闻,只将那个挑唆离间的“弱者”护于身后。
或许他是手下留情的,毕竟也没有真杀死他。
但对钟离非,那样的眼神,比杀了他还让他发狂。
回去之后,钟离非回想此事,越想越觉得可笑,既笑自己,事到如今,还对玄青抱有幻想。又笑玄青,既然这样看待自己,何必假惺惺再留情面?
他写了一封语气冷漠的信,告诉玄青,下次见面,不必手下留情。
——走到如今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何必优柔寡断,何必惺惺作态,何必藕断丝连,何必含混暧昧。只有真刀实枪,要么你死要么我活!往昔情义太重,纠葛太深,只有足够多的鲜血才能抹得掉,斩得断。
两人如今再次相对,竟又变成如今这幅局面,可见玄青永远改不掉心慈手软的毛病,他略一做局,就将这“天人之境”的道尊收入网中。
修为有什么用,道法有什么用,还不是折在他手上,还不是输家!
钟离非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泪。
他掳走了雪千里,骗玄青前来决战,果不其然,重伤在玄青手中。
他假装重伤濒死,假装被狼拖走,假装与玄青诀别,永世不复相见,带着雪千里离去的玄青果然又折回来看他,他那时想,他若真死了,玄青想必也会为他掘坟立碑,送他安葬,一犹豫,致命的毒药,便换成了“风云散”。
玄青修为太高,灵力消散的过程苦不堪言,如今三天过去,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钟离非时,显然已经明白事情经过,脸色惨白。
“你不敢看我,不敢承认是你输了。”钟离非畅快道,“你看,兜兜转转,好几十年,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情形,你那时断了腿,行动不便,事事依我,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玄青颤动睫毛,徐徐睁开了眼睛。
“杀了我,你不会更快活么?”
“不,”钟离非松开了他的下颌,冷笑道:“我不会杀你,永远也不杀你……我只要你,永远在我掌心,再也飞不出去,生杀予夺,低眉顺目,说不出一句反抗我的话,做不出一件抵抗我的事,永远臣服于我!”
玄青咳了一下,忽然笑了。
钟离非并不因他的笑而感觉被蔑视,只是居高临下盯着他:“你没有气得说不出话,比我想得强多了。”
玄青笑完,目光又静了下来。
钟离非忽地恼怒:“你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玄青只望着窗外奔流的河水:“没什么可说的。”
他虽然冷漠,但也乖巧,此后果然钟离非说什么都听着。他愿意听话,钟离非也不会折磨他,反正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也只是让玄青听话陪着他。
雨季来临,暴雨时至,钟离非此前的恨意,汹涌的怒火,似乎全都被缠绵的夏雨清洗得干净,越来越平静满足。
尤其每次玄青睡去,他在一旁,看着他的面庞时,只觉得他乖乖在这里躺着,在自己眼前,就让他比得到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还要满足。
若当年玄青当真失去双腿,也没有发现真相,陪他隐居在灵台山上,他们又哪有这几十年纠葛怨怼?
他霸道暴戾,可对玄青诉求也不多,只想他听话而已。
他分不清这样浓烈的占有欲来源于哪里,或者说,也不想深究原因。
玄青心情好时,有也会说话,有一次,问起他为何这样,他想也不想,答到:“你学究天人,悟性通灵,天下人将你奉若神明。折在我手里,岂非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玄青掀起眼皮,清透到极点的黑白眼眸,似乎能将他灵魂也看透。
“你说的是现在的事。以前我并未参悟时,你也是一样做法。”
钟离非似乎被他问住了,过了一晌,才笑道:“本座将你视为生平唯一知己,而你不声不响,消失数年。我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由你相见就见,想不见便不见么!”
玄青没有再说话。
但即便做到这个地步,没过两日,无法行动的玄青也不翼而飞了。
店里的人全都死了,他一路追查了好久,才查到元凶。
是彼时的瑶山教主派人来带走了玄青,因为也想见识这位宛若天人的道尊尊容。
钟离非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又霎时沸腾起来。
这位教主素来好色,自上位之后,便与花焰宗来往密切,整日与门下弟子们厮混,男女不忌。玄青落在他手上,与羊入虎口无异。
钟离非头脑愈热,外表竟越平静,像绷到了极致的弦,哑然无声,平静无波。
——他甚至当着玄青的面,从容说出愿将玄青献给教主,供教主享用的话,
然后,他说自己新寻得一门双修法门,特意请了人给教主演示,请教主前去私下观看。
那老教主果然兴致勃勃,跟随他前去,被他暗算,一击毙命杀死在了床上。
杀了老教主,他立即回去,可本该安然躺在纱帐之后的玄青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灵力全无的玄青,到底怎么逃出去的,又去了什么地方。
天底下再没有关于玄青的消息,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旧居找遍了,也没有他回去的踪迹,只有玄青分藏了神书的消息,在修界不胫而走。
钟离非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躲着自己,他彼此已继承了老教主的镜天宗,对玄青的五卷神书志在必得。
玄青传奇的一生,曲折而漫长,欢乐少,困苦多,但却像万古长夜中划的流星,短暂照破黑夜。来也仓促,去也匆匆,只留下五卷威力绝伦的神书,供后人追寻遐想。
钟离非一直以为,等五卷神书到手,他定能找出藏起来的玄青。
现在却告诉他,玄青死了,他怎么肯信?
他遍历过人情冷暖,经历过九死一生,成就了不死不灭的圣体,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可打开面前的棺材,却不由钟离非不信。
棺中躺着的青衣人影面目栩栩如生,双手放在小腹,神情安详得仿若熟睡,与百年之前,被他抱进旅店的那个下午毫无区别。
他气息全无,两颊微鼓,似乎含了某种保持尸体不腐的明珠……和任何一具古墓的死尸都没有区别。
“哈!玄青,你也学坏了,也知道骗人了。你假死闭气,搞这种恶作剧,只想我不再纠缠你,是不是?”
钟离非语气笃定,探进棺材中,抓起他的肩膀,低声威胁:“你不起来,我便按你神门穴,又酸又痛,看你忍不忍得住。”
他伸出指头,狠狠按下去,玄青毫无反应,他呆愣了一下,又大笑数声:“你忍住了疼痛,所以不动,我这次按天枢穴,身上痒起来,你绝控制不住!”
他按向小腹,玄青依旧没有一丝反应,他脸色一变,手指如风,一连换了数个穴道,怀中的人都没有给出一点反应,像一个已经僵硬的人偶,恬静闭着眼睛,眼皮都没有颤动。
钟离非呆了好一会儿,脸色已难看至极,大笑了一番,声色却沙哑起来:“你修为高深,我按你穴道你也可以化解,所以无关痛痒。但我不信,我绝不信,等我找来毒药给你涂上,届时肌骨瘙痒疼痛,你定是要醒来的……”
外面有人跟着进来,也是瑤山的人,大概是准备来接应钟离非的。
兰危与顾易正在地宫之中摸索,刚找出来第四卷 神书,便发现外面含笑已经进来,来不及细看,兰危拿出留影珠,将神书录了下来,两人将珠子收好,这才出来。
回来棺材面前,钟离非抱着尸身,玄青嘴里明珠不知怎么吐了出来,尸身迅速干瘪了下去,钟离非见他刹那间面目全非,终于失去了从容睥睨的气度,抓着他的领子道:“谁允许你死的?!玄青!我不许你死!听见没有!你可是玄青,你怎么可以死?玄青!!本座命你活过来!你躲了我一百年,本座终于找到你,你怎么可以去死?你是不是怕我恨你……其实,我从未真正恨过你,从未。”
他声音渐渐凄厉,不过一会儿,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恍惚竟似百年之前,与玄青谈笑对饮时的模样:“你醒过来好不好,不要再捉弄我。这次是你赢了……我再也不欺辱你,再也不强求你听我的话,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便……再也不纠缠你。我一生也不见你……”
两人听他语气凄然至此,都忍不住侧目,顾易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当日对我说那番话的时候何等洒脱,到了现在,还说得出‘谁也不爱,谁也不配你爱’的话么?”
“爱?”钟离非不解的抬起头。
顾易见他迟钝至此,叹了口气:“若非爱他,你又怎么会这么伤心?”
“我……爱玄青?”钟离非重复了一遍,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般笑道,“本座爱他?——对,知己之爱,朋友之爱,我太爱他,所以要伤害他,霸占他,让他破碎不堪,让他一无所有,让他众叛亲离,把他推进地狱之中。然后,我在地狱接着他。我们永世不得翻身,永世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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