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辛苦?”
邰秋旻微笑:“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郑钱指指那些不动的家伙:“我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刚撞上这些玩意儿,正检查呢。”
有鱼拍过邰秋旻手臂,控着轮椅靠近些许。
藤蔓适时打开,那是一具缺失左腿的尸体,被烧过。
其实他一直没想通,人世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才会让伪物们争先恐后,不分壳子,只求回来呢?
如果邰秋旻当时的说法客观存疑,如果伪物拥有自由意志,那么,那些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弯腰凑近,被藤蔓拦了一下,索性以枝条拂开那尸体仅剩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
有鱼掐断了藤条,让开一点,回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邰秋旻的目光往地面一扫。
有鱼紧紧盯着他,不确定对方在看哪里,但视线落点一定不在尸体脸颊的位置。
他就这么不怎么靠谱地扫了两眼,以那种有鱼熟悉的、带着点轻佻的腔调说:“摆摆,除你之外,我的眼前空无一物。”
有鱼:“……”
“你脸色好差哦。”那厮笑着加上一句。
有鱼啧了一声,转头喊:“郑钱!”
郑钱掏耳朵:“哎呦我又不聋,这么大声干嘛。”
“你看见了什么?”有鱼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郑钱说:“一具尸体。”
有鱼追问:“谁的尸体?”
郑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挠头。
“我说,”有鱼越发不耐烦,“谁的尸——”
但他的话没来得及讲完,再一次断送在突如其来的死动静里——
这次不是老鼠。
那些藤蔓在郑钱身后的阴影里聚集成形,片刻打开叶子。
邰秋旻悄默声换了位置,其植物化还没褪干净,两片叶子跟猫耳似的顶在脑袋上。
那厮微微扬着下巴,与他对视半秒,而后毫不犹豫抬手,自后洞穿了郑钱的心脏。
对方表情凝固,哗啦散成了一堆硬币。
“邰秋旻?”有鱼看着蹦到尾巴边的那枚银元,失声道。
“我有些难过你在这种情况下率先喊我的名字。”邰秋旻走近他,短短几步,沾血的胳膊化作藤蔓翻搅,片刻又落回干净的样子,他弯腰抱起有鱼,“不过这账等会儿再算,现在我们需要赶路。”
“赶什么路?”有鱼顺手勾过对方发辫,莫名其妙。
大抵是化形反复的原因,他现在的警觉性时有时无,直到对方带着他冲出疗养院大门,他才惊觉他们被包围了。
从空中到地面,不下四排作战车列,完全封锁。
射灯一开,照得这片空间亮如白昼,为首那位还很是眼熟。
“好久不见。”乐正熙笑盈盈地致礼,眼镜链在灯光里亮闪闪的,“具体寒暄容后再表,现在需要两位配合一下。”
“我可以杀他们么?”邰秋旻问。
有鱼道:“如果你想坐实的话。”
邰秋旻啧声:“麻烦。”
那位家主肯定深谙不管正派反派总是意外灭于话多的道理,几乎是在收声的瞬间后退着做出了攻击手势。
好消息,是想活捉。
坏消息,混合武器加子弹太多,那上面还沾着有鱼的血,也不晓得哪里搞来这么多。
邰秋旻撑了将近四十分钟,前半场招式华丽,后半场被迫回归朴实。
可惜哪怕突围都甩不干净这些尾巴,非但如此,沿途植物还开始出现反噬。
“这里没有河,”他有些烦躁,“我真的要杀人了,摆摆。”
按理来说,这厮不会流血,“死亡”也是个伪命题。
但有鱼被好生护着,在对方怀里闻见了腐朽的味道,他甚至透过衣服,摸到了对方烂肉下的骨骼。
他望向天空,动动尾巴,心焦之下鱼鳍焕出流光,喃喃:“等等,别杀,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邰秋旻笑了一下,眼里没多少情绪,“你要怎么带我走呢,摆摆。”
有藤蔓钻进了有鱼的身体。
他无视痛楚,抬手扣住对方后脑,抵过对方额头,福至心灵般,闭眼轻声说:“那就……下一场雨。”
暑气难消,闷热多时的城市在话落的瞬间滚出一阵雷鸣。
云层尚未聚集,但水汽凭空凝结。
那些雨丝滑动着,又细又轻,在明亮的射灯里,如同天际倾泻而下的丝绸。
冰凌般短暂穿透所有追捕者的四肢钉入地面,又那么轻柔地盖在了邰秋旻不断阴燃又不断恢复的身体上。
他们顷刻缩成两粒带光的尘埃,轻轻一撞,消失在原地。
*
轰隆——
当空劈过一道闪电,雨势变大,狼爪有些打滑。
“郑组呢!”方恕生顶着书包吼道。
“不用管他,他保命妙招多。”白狼的毛发有些打蔫,“先找梦貘,再死下去,真的要陷落了。”
周遭时不时仍有跳楼的动静,方恕生越发心慌,不由道:“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什么?”
“梦貘具有穿梭能力,罅隙和现世又以梦为通路之一,梦,梦,但为什么偏偏是梦呢?”方恕生飞快说着,“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通常会很快醒来,且难以再次进入同一个梦境。”
可这点放在罅隙身上却不完全适用。
为什么呢?
他不断问着自己,因为梦境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呢?
白狼奔跑着,方恕生把记事簿翻出来,抱进怀里。
在他俩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在源源不断的雨水里濡湿,不停抠着书口的指尖有些模糊,片刻如墨般轻悄融了进去。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通常会很快醒来,且难以再次进入同一个梦境。”他喃喃重复着,在暴雨狂风中,手指终于戳进了扉页。
雨声掩盖了枪声和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温度并没有降低,这里像个蒸笼。
*
有鱼抱着邰秋旻,砸在某处天台上。
他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但有鱼有些脱力,加之各地联会同气连枝,他并没有把握出省后能够找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或许没有安全的地方。
落地时邰秋旻抬手垫了一下他的后脑,虽然只剩骨头的手掌反倒有些硌。
而后这厮罕见虚弱地说:“我可能需要睡一会儿。”
有鱼费力把他拖进雨棚下,翻出仅剩的疗愈符,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地拍在对方近乎烂完的脸上。
接着他气喘吁吁一抬眼,见对面阳台冒出来一只……似猫又像鸮的生灵。
牠歪头与他对视,耳尖上的聪明毛如同鬼火,在雨里翻腾地燃烧着。
眼睛很大,又圆又钝,呈现出偏绿的蓝色,微微发亮。
咕噜咕噜——
眨眼间,这种生灵的数量居然在增加。
太多了,在这夜里像是星子,又像海床间的明珠。
有鱼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出现的,但他迟钝地嗅到了血腥气。
这里似乎有很多尸体,新鲜的尸体。
街道、窗台、枝桠、垃圾桶盖……总之在那些尸块附近,它们如蘑菇般,倏而顶出黑暗,圆敦敦的,堪称温良地望向他。
——“或许牠们自称的所谓不老不死,不朽不灭,是因为能够吸收血肉,凝塑己身。”
乐正熙的话如同一柄刀子,混着雷鸣,当空插进了有鱼脑子里。
——“我只是碰到了他!”
他心底发寒,有些不可控地抖起来,齿间挤出含糊的:“不……”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家伙动身朝这边奔来。
雨丝凝化的阻挡招式对它们无效。
鱼尾在砖面不停地滑动,有鱼抱着邰秋旻往后缩,恍惚能在它们逼近扩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抽动的脸颊:“……”
那些生灵奔跑着,间或跃起,毛发疏水,在雨幕里也显得十分轻盈。
它们踏过房顶,跳过窗台,在有鱼甩尾扇飞打头那几只,因数量过多毫无办法只好俯身挡住邰秋旻的下一秒,接连穿透他的身体,投进对方体内。
那一刹那,有鱼几乎能听见神魂被寸寸撬开的动静。
牠们像水一样,从每一片鳞的缝隙间滤进肌理,他痛得快要蜷起来,闭眼间喉口挤出细碎的颤音。
纷乱雨脚下,邰秋旻散落在侧的藤蔓微微一动,片刻,转而覆上了他的脊背。
归根结底,生灵到底缘何非要醒来呢?他不由想到。
咚——咚咚——
雨声在缓慢消失,心跳反而清晰起来。
越跳越快,直至像一把重鼓,敲得有鱼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毫无色彩,只有晶石,莫名其妙的线条,以及粗制滥造的……树?
这里没有雨,或是太多雨,总之他……它在水里。
“我该走了,”它缩回水面下,吐出一串泡泡,习惯性说,“下次再来找你。”
“待在这里不好么?”那家伙拖着声音,“我已经能造出你说的‘树’了哦,还挖了什么‘池塘’。”
它张张嘴。
那家伙躺在雪花上,抢话道:“知道啦知道啦,你要找一方无主的土地,都听烦了。真不晓得外面有什么好,消停没多久又开始打来打去,这里没有饥饿没有战乱,你留下来不好么?”
“可能只是因为我描述得差劲,”它扭着身体在对方身边绕,“如果你能真切看见的话,一定也会喜欢上的。”
“真可惜我还是看不见哦。”那家伙以一种毫不可惜的口吻说。
“我真要走了。”它再次道别,离开前又担心对方无聊或是难过,照常啄下一枚鱼鳞,拱到了雪花边,“新去的地方,送给你。”
第96章 有尾
文鳐摆摆尾巴,一如来时,消失在原地。
那枚鱼鳞飘在雪花附近,撞了撞冰雪边缘,片刻被看不见的力量轻轻托起来,举到半空。
是泛珠光的,散覆着些金色的斑点,根部带着点灰蓝。
其上被文鳐施过术法,能短暂留下所经之处的某段……景色。
勉强算是景色。
倒不是质疑那景有多么普通亦或无聊,反正对这家伙而言都差不多。
只是这鱼术法修得有点岔了,留影时总会不自知地把自儿的模样也留进去。
被赠者每每扭扭捏捏地凑近一看,第一眼总会注意到文鳐的大脸盘子。
对方太过激动时,还能瞅见一截翘起的、甩出水珠的尾巴。
“又给我这个做什么?”这是再次见面时,那家伙收到类似鱼鳞时所说的话,“又是引路?我才不要去外面哦。”
“反正你出去了也看不着,就当留着解闷嘛。”文鳐放弃了,只说,“这原本就是要换掉的鳞片,不疼的。”
“第三次了。”鱼鳞在半空倒来倒去,那家伙嘟囔。
文鳐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厮把鱼鳞一藏,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次还来么?”
“来呀。”文鳐吐出一个水圈,待它变大时扭身游过去,冲对方翻肚皮,“下次我给你带花。”
“唔。”
可惜鲜花难以保存,经不住山迢水远,等鱼赶到这儿时,只剩身上绑着的几圈草植和藤蔓,勒得鱼鳍发红。
那家伙嫌弃一阵,把它们解下来,揉吧揉吧插在岸上,突兀地支楞着。
而后,这几乎成为两者心照不宣的约定——
来时带乱七八糟的特产,去时留乱七八糟的鳞片,文鳐会在术法失效前回到这里,陪自认“孤独寂寞”的不明生灵聊会天。
虽然不明生灵总是懒叽叽地回应着,活像对什么都没啥兴趣,但如若文鳐偶尔爽约,这厮又很是不满。
“不要生气嘛,就很奇怪,我明明记着时间的,”有一次,差点失约的文鳐围着对方,边转边说,“但是我总找不到路,要不就是会走错哩。”
“……”那家伙沉默少许,忽然化作风顺水穿透它的躯体,思索一阵说,“是时序混乱。”
文鳐不明白,文鳐有些受惊,文鳐在水里蹦哒,眼睛圆溜溜地左转右转,毫无威慑力地控诉:“下次不要这样!”
“有邰山落在因果之外,”那家伙笑了笑,自顾自说,“而水是没有时序之分的。”
树木尚有年轮,花草也会荣枯,生灵来来去去,连山体都留着时岁的痕迹。
唯独水这类物质,可以冻一百年,也可以化一百年,或柔或刚,或载或覆,或安静或澎湃,毫无“主见”。
文鳐尚未修出翅膀,走哪儿都需要水体作引。
江河湖海,不管是人迹罕至之地,还是热闹非凡的城镇。
总之在沾染有邰山的气息后,世间的水就对文鳐而言缺乏归属了,甚至偶尔会出现观棋烂柯的状况。
文鳐还是不明白,啵地冲对方吐泡泡。
那家伙无气可叹,装作长唉了一声,问:“你还承着愿么?”
这显而易见,毕竟这鱼相比初见之时变得“聪明”许多,当是找地途中也不忘广结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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