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那挂朦胧的轻纱帷幔,他有意无意地扭过头,朝着茶铺里头张望了一眼。
“好,唱得真好。”
阿难就坐在近门处的一张方桌旁,他站起来用力鼓掌,投其所好地大声叫好,成功吸引了茶铺内外所有人的注意力。
辇车停下来,厉无情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拨开一角轻纱帷幔,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茶铺里的阿难,笑得温文尔雅。
“多谢这位兄台夸奖。”
传闻中的疫鬼,是一个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可是车里这位年轻的白衣公子,看起来与这一“盛名”严重不符。
他英眉秀目,唇红齿白,肌肤莹润如羊脂美玉。体形带几分羸形,一袭暗云纹白罗长衫穿在身上,给人一种“若不堪罗绮”的感觉。
像这类肤色白皙体形瘦弱的美男子,美得难免有些阴柔之气。
而在厉无情身上,这份阴柔的感觉更加明显。不但形貌昳丽洁白如美妇人,轻柔脆亮的声音也是雌雄难辨。
外表虽然羸弱又阴柔,在他看似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中,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高傲自信,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不敢小瞧他。
阿难已经清楚他的底细,深知这位一身阴柔气质的美男子,其实是个有毒带刺的狠角色,自然更加不敢了。
“不只是夸奖,更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美。真的,这位公子,你唱得实在太好了!悲音激摧,闻者莫不感动。”
“听起来,兄台似乎也是同好者?”
“是的,我也耽爱挽歌。公子要是不嫌有污清听,我可以和上一曲。”
“好啊!在下洗耳恭听。”
刚才厉无情唱了《薤露》,阿难要和上一曲,自然是唱《蒿里》。
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薤露》和《蒿里》,可谓是挽歌之祖。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有人站在茶铺门口唱挽歌,老板的脸色自然很难看,但也不敢说什么。
就算不清楚厉无情是何许人也,也知道这位排场不小的公子哥是自己惹不起的主儿。
好在阿难很是善解人意,一边唱,一边走开几步,不妨碍人家茶铺老板做生意。
作为一名技术过硬的专业哭丧选手,阿难唱挽歌的功力自然不会差。
悲怆哀切的歌声,唱得人心有戚戚然。一首《蒿里》唱完后,厉无情已经视他为同道中人。
“兄台的挽歌甚苦,想来应是一位断肠人。”
“公子的歌声更加凄苦,想来也是一位断肠人。”
“既然同为天涯断肠人,要不要一起唱上一杯?”
对于厉无情的邀请,阿难欣然点头道:“有酒喝当然好啊!那就叨扰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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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下没有酒楼,路边那家简陋的茶铺,就成了他们喝酒的地方。
辇车里带了事先预备的酒菜,几个随从有的捧食盒,有的端酒器,还有的拿出面料上佳的桌布椅布,先铺在茶铺粗糙的木制桌椅上,再摆上精致考究的酒菜与餐具,以供主人享用。
这作派够讲究的,透着钟鸣鼎食之家的奢华排场。
像阿难这种平时连隔夜馒头都要啃的穷鬼,根本与之不是一个档次。但他半点也没有露怯,落座后依然谈笑风生,落落大方。
“多谢公子请我喝酒,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小姓李,木子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厉无情用了一个谐音的李姓,阿难自然也不会戳穿他,笑容可掬地回答道:“我姓和,单名一个光。”
单听一个和字,不少人联想到的会是何姓,不过厉无情却准确地问道:“兄台的名字,是和光同尘的和光吗?”
“正是。”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尘,同其光,是谓‘玄同’。和兄看来向往玄同的境界呢。”
阿难笑着摆手道:“我哪儿懂这些啊!不过就是随便取了一个名字而已。”
“从《道德经》里取名字的妖族,我还是头一回遇见。毕竟妖族是非人物种化形,识文断字的都不多,更遑论是读《道德经》了。”
“我也就是瞎读,其实看不懂的,纯粹是附庸风雅才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让李公子见笑了。李公子能看出我是妖族,必非寻常人物,只是在下眼拙,一时间没看出来公子是哪一路高人。”
在人间凡界,各路妖魔鬼怪把自己伪装成人类时,法力越高就伪装得越好,轻易不会让他人看穿自己的真实身份。
作为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阿难自然不可能识破厉无情这位鬼界大佬的伪装,他必须要明知故问,否则就崩人设了。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妖魔鬼怪的哪一路呢?”
“我觉得哪一路都不像啊!李公子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真乃神仙中人也。也许这话说起来很像是在拍马屁,但我真心就是这么想的。李公子,你该不会是神仙下凡吧?”
在拍马屁方面,阿难也称得上是一位高手,哄人开心的话说得每一句听起来都像是出自肺腑。
厉无情似笑非笑地唇角微勾,看着阿难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和兄说话真是讨人喜欢呢!承蒙兄台如此赞美,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阿难也端起酒杯道:“李公子,那咱们干一杯。”
杯中美酒只喝了一口,阿难便已经品出了这是名酒秋露白。色清香浓,甘醇无比,至少十年陈以上,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唔,这酒好。李公子,不知这是什么好酒呢?”
厉无情淡淡一笑道:“这是十年陈的秋露白。”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秋露白啊!听说这酒是收莲花露酿造,清芬特甚,果然名不虚传。多谢李公子,让我有机会喝到这等美酒。”
“和兄客气了,喜欢就多喝几杯吧!”
酒是好酒,佐酒的几样小菜也都色香味俱全。
这样的好酒好菜,阿难已经很久没尝过了,他老实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与之相反,厉无情只是浅尝辄止。
再香醇的佳酿,再美味的佳肴,对他来说似乎都是味同嚼蜡一般,吃得一点也不香甜。
第21章 伥鬼
大半个时辰后, 在茶铺附近的一个路口,吃饱喝足的阿难跟应长恨重新会合。
“阿难弟弟,为了掩护你撤退, 我投其所好地在厉无情面前唱了一首挽歌,被他引为同道,还请我喝酒了。喝的是上等好酒秋露白, 佐酒的几碟小菜也都精致可口。尤其水晶肴肉那叫一个酥香鲜嫩, 佐以姜丝与镇江香醋, 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疫鬼厉无情的来历虽然成谜, 但阿难猜测他生前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这一点,从他出行的排场和酒食的考究中都能窥知一二。
阿难关于酒食的点评,被应长恨直接当作废话忽略不计。
“没想到你哭丧的本领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唱上一首挽歌还让厉无情请你喝酒了。我以前都不清楚他偏爱挽歌, 要不是听出了他的声音,还不知道坐在辇车里的就是这尊煞神。”
阿难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说起来,他的声音确实辨识度很高。”
“疫鬼这家伙,不但比很多女人更加容貌标致, 声音也有些娘娘腔,再好认不过了。听说在他成名之前, 无间鬼域曾有不少鬼取笑他女里女气, 还说他像小倌, 后来全都死得很惨。”
“是吗?那你走之前怎么也不提醒一下我, 万一我不小心说错话惹怒了他怎么办?”
“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提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你的看家本领, 拍起马屁来也是一绝。你只会把厉无情哄得高高兴兴, 才不会惹怒他呢!”
和阿难相识的时间虽然不久, 但是应长恨对这个臭妖怪有一点已经很了解。
他轻易不会开罪任何人, 自然也就不会说出任何惹人不痛快的话。
“阿难弟弟, 那咱们这下扯平了吧?”
应长恨很干脆地点头道:“行,扯平了。”
阿难虽然是个奸诈的老狐狸,抠门的铁公鸡,但有一说一,妖品还算过得去。
至少这一次臭妖怪经住了考验,没有把他出卖给疫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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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蟾东出,红日西斜,又是一日黄昏时分。
踏着满地余晖,阿难和应长恨抵达了一个名叫安宁镇的山中小城。城门口贴着一张榜文,不少人围在那儿看热闹。
“等会儿,我去看看那是什么。”
应长恨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头,“你一个妖怪,城门口贴了什么榜文跟你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都可以看一看啊!凑个热闹不行吗?”
阿难跑上前一看,发现那是一张悬赏榜文。
原来安宁镇最近不安宁,镇子所处的玉岭一带有老虎为患,已经吃了好几个落单的百姓,遇难者都只找到血迹斑斑的零散残躯。
虎患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安宁镇的里正为了安定民心,曾经组织一队人马上山打老虎。
可是老虎似乎很精明,人多的时候绝不露面,有人落单时才蹿出来吃人。
上山打虎的那队人马,除了听到虎啸山林外,连根虎毛也没见着。
苦无对策的里正张贴榜文重金悬赏,想找一位武松那样的打虎英雄,只身上山为民除害,彻底干翻那只害人的猛虎。
这张悬赏的榜文已经贴出来好几天了,一直没人揭榜。
毕竟老虎可是战斗力超强的百兽之王,一个人上山打老虎,基本上只有送人头的份儿,谁敢轻易以身犯险?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张悬赏榜文贴出来都都七八天了,一个揭榜的人都没有。”
“这种榜文一般人谁敢接啊,一个弄不好,打老虎就要变成喂老虎了!”
“是啊,想让一个人单枪匹马进山去对付猛虎,孙里正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打虎英雄嘛!”
“孙里正能不着急吗?已经死了五个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诸位,麻烦让让,我要揭榜。”
阿难挤出人群,伸手揭下那张悬赏榜单,打算去赚这笔丰厚的赏金。
围观群众纷纷伸出脖子对他行注目礼,每个人脸上都是相同的难以置信。
不是吧?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横看竖看都跟“打虎英雄”四个字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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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了悬赏榜文的阿难,被带到白发苍苍的孙里正面前时,他也是满脸毫不掩饰的怀疑之色。
“这位公子,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一位能够打死老虎的壮士呢!”
“孙里正,你别看我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其实我是修真人士。斩妖除魔都不在话下,何况是区区一只老虎。”
孙里正信以为真,大喜过望地对着阿难作揖问道:“原来公子是一位真人啊!不知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在下姓和名光。”
阿难含笑自我介绍时,应长恨在一旁斜瞥了他一眼:臭妖怪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化名啊!
“和真人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
孙里正对着天上掉下来的大救星一揖到底,站在阿难身旁的应长恨忍不住翻白眼。
——这家伙,明明就是一个妖怪,居然还冒充起修真人士来了。
“孙里正不必多礼,这老虎是几时为患的?先跟我好好说道一番吧!”
“好的,和真人请坐,容我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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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镇的虎患,已经持续有一个多月了。
第一位和第二位受害者,是一对上山打猎的猎户兄弟。
他们虽然有两个人,也有武器,但是遇上了百兽之王的老虎,还是未能幸免于难。
第三位受害者是一个中年樵夫,他进山砍柴丧生虎口后,不到七天的时间,他老婆在村外种菜时也被老虎叼走了。
这对夫妇有三个孩子,长子十七岁,次子十四岁,小女儿才十岁。
父母双亡后,老大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带着弟弟一起种菜卖菜赚钱养活家里三张嘴。
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老大在山脚下挖竹笋时也遭遇了猛虎,和父母一样葬身虎腹。
“老莫一家五口,被老虎吃了三个,现在就剩下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唉!真是可怜啊!”
孙里正不胜同情地唏嘘时,阿难和应长恨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是了然。
“孙里正,那对猎户兄弟,家里是不是除了他俩就没别人了?”
“是的,刘家兄弟父母早逝,只剩下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不知和真人是怎么猜到的?”
“这个回头再说,老莫家那两个孩子现在在哪儿?赶紧把人叫过来见一面吧。”
虽然不明白和真人为什么不急于上山打老虎,而是要见老莫家的孩子,但孙里正还是立刻派人去把他们找来。
见到两个孩子时,阿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最近有没有做梦梦见父母?”
十岁的小女孩还是一脸懵懂,但十四岁的少年不无讶异地点头道:“有,我梦见爹娘了。”
“他们是不是在梦中指点你,说山脚下某处埋了金银财宝,让你独自前去偷偷挖出来充当家用?”
“和真人,你怎么知道的?”
“千万别去。你父母被老虎吃了后变成了伥鬼,专门帮它引诱其他人过去充当食物。只有找到能代替他们充当伥鬼的替死鬼,他们才能脱离苦海转世投胎。你大哥所谓的去挖竹笋,应该就是上当受骗了。而只有他一个还不够,还得把你也骗过去才行。”
安宁镇闹虎患后死了五个人,阿难弄清楚了五位死者的先后顺序后,就已经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那对猎户兄弟死后化为伥鬼,把进山砍柴的老莫出卖给了老虎。
老莫变成的伥鬼,再带着老虎去吃了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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