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悔最后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听得郦子微满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琼瑛,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我的一面之辞,你肯定不会轻信。而且我也没办法证明这一切,一来我我不能带你去云间仙境再照前生镜;二来就算我能这么做,前生镜的画面只有图像没有声音,你也听不见墨生当时告诉过我什么。”
“是啊,前生镜只能看到画面,根本听不到声音。墨生对你说过什么话根本无从证实,无论你现在怎么为自己辩解我都不会相信你。只有愚不可及的人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琼瑛,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还是想把已经记起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你不妨回去再好好回忆一下,墨生最后一次给你送信时的情形,自己做出判断。”
朱颜悔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郦子微也不再开口,因为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再多做辩解也是无用功。
第149章 讳莫如深
断桥附近的一艘小船上, 明光和厉无情对坐其中,隔着船窗遥望水榭那端的一双人影。
因为距离不远,他们只要留神谛听, 就能把朱颜悔和郦子微的对话尽收耳底。
站在那株垂柳下的钟离斐亦是如此。谈话的当事方也清楚这一点,没打算要避着人。
“厉将军,你觉得郦子微的话是真是假?”
对于明光的问题, 厉无情一脸“关我屁事”的漠然神色。
“我不知道, 也不关心。”
“你看你, 一下就把天给聊死了, 还能救活吗?”
厉无情定定地看了明光一眼,又道:“灵曜天君,要不聊聊你是怎么从神仙沦为妖怪的吧, 这个我还挺感兴趣的。”
小妖和光居然就是当年从云间仙境贬下人间凡界的灵曜天君明光, 从应长恨口中得知这一点后,厉无情和朱颜悔都双双震惊。
他俩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跟他打交道会栽跟头,敢情这小妖怪有大来头。
“请问鬼王, 以后我们是称他为明公子,还是灵曜天君呢?”
应长恨当然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灵曜天君, 不管天界那帮王八蛋怎么说, 他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灵曜天君。”
鬼王金口玉牙, 他定了调的事, 厉无情和朱颜悔自然是遵命行事。
就算明光说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天君了, 没必要这么称呼, 他俩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称他为灵曜天君。
“这个就不提了, 提起来就成大型卖惨现场了。我不喜欢卖惨, 相信你也是。”
明光随口一说的话, 厉无情却十分敏感地目光一凝。
“天君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阴有苓说过一嘴,你们兄妹俩前世是西郢国的贵族,遭北鄣铁骑灭国后家破人亡,可想而知经历会有多么悲惨。但你也从不在人前卖惨,不是吗?”
厉无情的声音冷凝如寒冰,“因为卖惨没有用,想要报仇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行。”
“厉将军,虽然你现在已不再是当年的弱小少年,但对战陆衢有把握吗?就算他曾经在江天旷手里受过伤,至今尚未痊愈,也绝对不会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
“即使没有十足把握,只要有机会动手我就不会错过。而且我可不会跟他讲武德,只要能杀了他,什么下作手段我都会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厉将军,你的鬼箭很适合搞暗箭伤人的操作,不讲武德的时候这招也很管用。将来对战玉京子,还得请你在这方面多多费心。”
“没问题,这可恶的蛇精居然想要抓了阴有苓来威胁你,如此卑鄙无耻,我绝对没法忍。陆衢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他是第二个,已经在我的必杀名单上挂了号。”
“能得到厉将军的鼎力相助,对付玉京子的这场伏击战就更有把握了。”
“对了灵曜天君,我想在开战前去见阴有苓一面,你能把她目前藏匿的地点告诉我吗?”
厉无情提出的请求明光没有拒绝,只是叮嘱道:“当然,只是你过去找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我会小心的,因为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她出事。”
厉无情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明光随口笑道:“看得出来,你们兄妹俩前世的感情一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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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兄妹俩前世的感情一定很好——这句话让厉无情不可避免地有所触动,记忆沙滩上惊起一群往事的鸥鹭。
七岁那年,他刚从家塾放学回来,发现母亲房里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妹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葡萄似的,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看。
“鹤儿,这是姑母家的表妹方苓,以后她就长住咱们家了,你要像对亲妹妹一样对她,知道吗?”
上官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现在来了一个年纪更小的表妹,让他当上了哥哥,小男子汉的意识立刻就觉醒了。
“知道了,娘。”
“苓儿,这个是你鹤哥哥,你们年纪差不多大,以后你就跟鹤哥哥一块玩吧。”
方苓一边乖乖点头,一边看着上官鹤奶声奶气地唤道:“鹤哥哥。”
“苓儿妹妹。”
这一年方苓六岁,因为母亲病逝父亲另娶,后母明里暗里苛待她,上官鹤的父亲得知后就把外甥女儿接回家抚养。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快就混熟了,感情好得比亲兄妹还要亲。上官夫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打算以后就亲上加亲让他们结为夫妇。
那时候,上官鹤和方苓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有回偶尔听到上官夫人私下跟长媳说以后让他俩亲上加亲,两个人都不太明了。
“鹤哥哥,什么是亲上加亲啊?”
上官鹤努力在脑子里搜索这个问题的答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大嫂娘家的兄弟娶了一位表妹,他们管这叫亲上加亲。”
“原来表哥娶表妹就叫亲上加亲啊,鹤哥哥,那你以后愿意娶我吗?”
“当然,苓儿妹妹,你愿意嫁我吗?”
方苓用力点头道:“嗯,鹤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你,绝对不会嫁给别人。”
“好,我长大了也只娶你,保证不会娶别人。”
两个孩子还一起勾小手指,异口同声地做出保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光阴荏苒,上官鹤与方苓从懵懂无知的小屁孩,长成了豆蔻少女和青涩少年。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成长经历,让他们对上官夫妇亲上加亲的打算也没有任何意见,唯有满心的又羞又喜。
方苓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上官鹤特意为她设计了一只小金兔吊坠作为庆生礼物。
“苓儿妹妹,这是我亲手画了图样让金匠打造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吊坠,除了你别人都没有。”
上官鹤把小金兔挂坠给方苓戴上时,她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唇角那对小酒窝几乎能醉死人。
“好可爱的小兔子,我好喜欢,谢谢鹤哥哥。”
“你喜欢就好,以后每年你过生日,我都会为你设计一个独一无二的小金兔饰品。”
然而没有以后了,这就是方苓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生日。第二年暮春西郢就亡了国,她的人生终点在一口水井中划上了句号。
上官鹤活下来了,却是生不如死。因为陆衢一声令下,西郢国十五岁以下的贵族子弟,全部施以阉刑沦为阉奴。
当时有上千名少年或男童惨遭阉割,一来年纪小;二来平时娇生惯养;三来治疗条件也不好;很多孩子都没能挺过这样残酷的身体折磨,在极度难捱的痛苦中哀嚎着陆续死去。
上官鹤和东宫其他三名伴读弟子是一起受的刑,除了他以外,那三人都很快死了。他也是历经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从此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阉儿。
所有阉儿都被带回北鄣,送往皇宫以及各位皇室成员的府邸为奴。
上官鹤被分入皇宫,成了地位最低的小太监,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还动辄遭人打骂。
最难熬的是一位管事太监见他生得标致,经常找他去暖床,那份难言的屈辱他至今不愿回想。
这种暗无人日的奴隶生活过了五年后,一场瘟疫在北鄣皇都爆发。
上官鹤不幸染上疫症,和其他生病的宫奴一起被运出宫,丢到城外的一处皇庄自生自灭,不到三天就彻底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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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随口的一句话,厉无情就陷进了神思恍惚的沉默。他能猜出他应该是有所触动地在回忆什么往事,遂安静下来不再开口。
尽管对厉无情的过往生平并不太了解,但明光推测他应该是当年惨遭阉割的西郢贵族子弟。
那次残酷的阉刑,不但重创了一个少年的身体,还重创了他身为男性的尊严。
哪怕千百年后,厉无情已经成为无间鬼域赫赫有名的疫鬼,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残缺的身体依然是他讳莫如深的秘密。
一旦被别人知道了,哪怕他再强大也会沦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修炼到家的牛鬼都能化魂体为肉身——生前是什么样子,化形而成的肉身就是什么样子。
如果生前的模样不够俊、不够美,又或是有残缺,也可以运用法力幻化出一具或俊或美或完整的漂亮皮囊,但终究不是自己的本相。
这种幻化操作平时自娱自乐一下没问题,不过如果要跟别人斗战的话,就得换本相上阵才行。
因为本相才是法力最强的时候,至少不需要再分出一部分法力用来维持幻相。
生前被强行阉割的悲惨遭遇,即使在厉无情已经修炼成牛鬼的情况下,也还是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依然有着残缺的本相,哪怕再强大也还是一个阉人。这道血淋淋的伤口,千百年来都不曾愈合,是心底永远不会消失的隐痛。
明光能明白厉无情为什么不卖惨,除了性格使然,他也没办法卖惨。
这种悲惨遭遇如果对别人倾诉,固然能博得一些同情,但因此招来的鄙夷与轻蔑只会更多,甚至还有人会当作笑话看。
第150章 有道是
明光都可以猜到有人会这样说:
“你们知道吗?那个牛皮烘烘的疫鬼, 原来是个断了子孙根的阉人。难怪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敢情人家是公公呢!”
把他人的不幸遭遇当作笑料挖苦嘲弄,在遭贬落难的三百年间, 明光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这种人了。
虽然他们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但这种因为恶小而为之的没口德行为,也能聚沙成塔地给当事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创伤。
小船在水波中荡漾, 湖风从远处带来一阵悠扬而凄婉的笛声。
那是旋律忧伤的《梅花落》, 在寂寞的深夜中, 清冷的月色下, 听了令人越发悲凉满胸臆。
听着听着,厉无情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他不想哭的,也没预料到自己会哭, 但眼泪突然就像块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 是伤感到极致时的不能自已。
厉无情不想让明光看见自己的失态,在潸然泪下的那一瞬就立刻飞出船舱,落在了附近的断桥上。
明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 只是瞥着桥上的人影暗中轻叹了一声。那个孤单削瘦的白色身影,薄得像一块随时会融化的冰。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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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悔一袭红衣的身影飘上小船时, 厉无情也刚从断桥飞回了船舱, 神色恢复了冷漠平静, 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失态。
“你们谈完了?”
朱颜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明光探头朝着水榭方向张望了一眼, 恰好见到郦子微朝他招手。
“我过去看看他还有什么事, 劳烦二位将军在这儿等我一下。”
明光虽然抱上了鬼王的大腿, 但跟厉无情、朱颜悔打交道时从不狐假虎威,总是笑容可掬客气有加,他们对他自然也就不会失了礼数。
“灵曜天君请自便。”
明光足尖一点飞向水榭,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掠过一道缥缈如孤鸿的影子。
“不知郦仙郎还有何事啊?”
“我没事了,是钟离将军有事要问你。”
随着郦子微的声音,钟离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问得直截了当。
“明光,当初你为什么要假托信女慧慧的名义,找太清元君下凡救我?”
“谁说是我救了你?我为什么要救你,跟你很熟吗?”
明光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反问回去,问得钟离斐哑口无言,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信女慧慧”只能是明光假借名义搬救兵,这一点不少仙官都达成了共识。
钟离斐对此一直感到很膈应,被自己最看不上的乱臣贼子救了命,欠下这么一份人情,让他都有些暗中恼火。
今天钟离斐想当面跟明光说清楚,就算是他救了他,也休想凭此恩惠拿捏他。日后的仙鬼大战中,他照样会毫不手软地以诛杀他为己任。
谁知钟离斐大义凛然的一番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明光彻底堵了回去。他压根就不承认是他救了人,他还能说什么?
郦子微在一旁道:“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也不关心,毕竟关我屁事是吧?”
明光活学活用了厉无情的话,把郦子微也堵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二位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
“等一下。”
钟离斐叫住转身欲走的明光,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态度表明。
“真的不是你?如果是的话就明说,因为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会先把这个恩给报了。”
“钟离将军,你很希望是我吗?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强烈要求,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配合一下,给你当一回救命恩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身相许这种报恩方式我可是坚决不接受的,因为我不好男风。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好这一口,钟离将军你也不合适是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子才不搞那些兔儿爷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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