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叔的儿子脑子有问题,周简想到了多年前母亲悄悄跟她和佩蘅说过这话。好像是小孩子难产,在母亲体内时间太长了,生出来连奶都不会吃。
还留在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来了,三三两两的站在一堆,有人去劝周二叔赶紧把人背回去,赶快做些法事什么的。
周简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周佩蘅的身影。佩蘅胆子小,又不是什么爱看热闹的人,发生这种事不来也很正常。
但忽然,人群中露出周佩蘅的脸。
苍白的,惨淡的脸。
她的侧脸将近僵硬,看着躺在地上的尸身,眼睫毛下垂的时候嘴唇微微弯了一下,似有所觉一样,她的眼神对上了周简。
这的确是一个笑容,冷酷的,安静的,但的确是一个笑。
周简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但周佩蘅移开了视线,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了人群。
周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小明凑到她旁边,小声道:“也是见了鬼,明明一周的拍摄行程怎么会闹出这种事。”
这场变故一出,周简一行人出师不利,张小明去找村长打探消息,其他几个人蹲在门口抽烟。
周简没有加入他们,而是回了一趟家。她真正的家,从出生开始到长大的家。
家比想象中还要破旧,一间前厅后院的屋子,平房,走进大门就是客厅,两边各有两间房,后门出去就是院子,院子后面的角落里是厨房。
大门并没有关,周母蹲在院子里洗核桃,山上的野核桃皮厚肉硬,只有香一个优点,拾掇起来麻烦得很。
周佩蘅和周母都不嫌烦,她往往嫌烦,洗核桃的时候常常借故跑出去玩。
这个女人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都花白了,仍旧没能生出儿子。周简嘲讽地无声笑了一下,好像这么做的话,心里就不会那么酸涩。
女人年纪大了,老半天才察觉有人进来了,“是他二叔吧,核桃马上就洗好了。”抬起头,愣了一下,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招娣呀。”
那种语气,周简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谁也无法模仿的语气,天然的母女关系的语气,谁也替代不了。
周简冷着一张脸,斥道:“你又给周平安洗核桃!”
周二叔,大名周平安。
周母带着讨好的笑,不提女儿提出的这个话题,“听佩蘅说你在大城市有出息了,吃不吃核桃,妈妈刚做好的核桃仁。”
她妈妈做的核桃仁一绝,明明用一样的材料,她们家就是做的比较好吃。但结果就是,家家来求着她妈,一整个秋天她妈妈都忙得不得了。
“我不吃。”周简淡淡道,“我只是来看看,马上就走了。我最不爱吃核桃仁,你以后别做了。”
周母讪讪地笑,“早就不做了,你不在,妈妈也没心情做。”
所以洗这么多核桃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周平安的吧?”周简并没有期待回答,用网兜装了还未洗好的山核桃,径直往周平安家去。
周母觉得不对劲,赶忙跟了上去。
周平安家很忙,这边丧事喜欢大办,喜事都能省,丧事是要多大就要办多大,惹得全村人称奇才行。
周简提着一袋还黑乎乎的山核桃很显眼,一走进客厅,左手边还躺着周二婶,径直把手里的山核桃放在了饭桌上,丧事用的白纸被山核桃打湿了半边。
就有人骂道:“一点家教都没有。”
“我的确没有家教,毕竟没人教我是吧,爸爸。”周简似笑非笑,“还有别叫你老婆帮人做事,娶个老婆不是娶了个免费保姆。”
这个骂她没家教的男人是她爸爸,周简只觉得可笑。
“你是老子生出来的,老子教育你两句怎么了。”气得面前的男人脸红脖子粗。
小时候周简还会怕,她那时瘦小,打不过,现在虽然还是瘦,但长得高,搬久了摄影器材,力气还是有点的。
面前的男人倒是老了,虽然口里说着狠话,但不敢上前一步。以前可是直接会上手。
“二叔,以后还是别让我妈帮你洗山核桃了。”周简说完就打算走,都没看躺在床板上的周二婶一眼。
“好歹上柱香吧,毕竟也是连着骨头带着亲。”有人劝周简。
“这个丧门星的香我们家白莲可不敢受,受了她的香,阴间的路都走不安稳。”周二叔语气阴沉。
周简顿了一下,但马上就往外走。没有人替她说一句话,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张小明已经回来了,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开会,周简坐了过去。
“我去见了村长,村长希望我们赶快走,别在村里拍来拍去。”张小明一脸严肃,“周简,你和那个周夫人关系好不好,她应该在这个村里说得上话,你去请她帮个忙?”
去找佩蘅?
“村长说葬礼要办一个星期,整个村里都要办这件大事,所以请我们赶快离开。”张小明头痛,“人死如灯灭,要是我死了把我烧掉就行了,搞这么多幺蛾子。”
统筹陈山忽然问道:“真的是不小心掉进了河里?”陈山走南闯北,见的事多,有点疑惑。
不知为何,之前周佩蘅那个笑在周简心里重重锤了一下。
另一位摄影小张说道:“就算不是,我们也管不着。这种地方的人都排外,你多说几句,他还觉得你要害他。”
周简一言不发。
张小明问道:“周简,要不要去求求你那位故友?”
周简嘴角一弯,“好啊。”
第三章核桃
周佩蘅结了婚,但是具体嫁给谁当了谁的夫人,周简不知道去问谁,去问本人又觉得太可笑了点。
像是她们还没有决裂一样,厚着脸皮和周佩蘅谈笑,周简做不到。
正想着怎么找到周佩蘅的时候,周佩蘅骑着辆电动三轮车来给他们送饭。
周佩蘅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着一条黑色的呢绒裤子,黑色的外套包裹住上身,全身上下就露出一张脸。
但其实并没有冷到这个地步。
但周佩蘅看起来很冷一样。
她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神情认真,像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很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带了点稚气的可爱。
看到周简才又变成了前几日平淡温柔的样子。
周佩蘅是替他们来送饭的,饭菜摆在了桌子上,周简叫住了她,“我们聊一聊。”
周佩蘅看了一眼假装专心准备吃饭的其他几人,点点头,轻声道:“好啊。”
她们沿着村里的主路往前去,周家村多河,到处都是流淌的河流,细长的河流围绕着这座古老的守旧的村落。
有个八月瓜还挂在一旁的树梢上,熟透了的八月瓜已经完全裂开了,周简伸手摘下它,随手递给周佩蘅。
周佩蘅没有接,“你想聊什么?”
周简缩回手,手中握着八月瓜,“我们摄制组还需要在村里呆一段时间。”
周佩蘅垂下眼眸,“那关我什么事。”极为疲倦和冷淡的模样,“周招娣,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周佩蘅直视周简的眼神,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她语气极认真,但表情欠缺,说完这一句直接就往前走,把周简抛在身后。
回了摄制组住的地方,周简把八月瓜随手丢在桌子上,“我尽力了啊,人家不答应帮忙,让我赶紧走。”
张小明说道:“你以前怎么得罪她了啊。”
以前周佩蘅脾气极好,从不轻易生气,总是带着笑,做事又利落,对她再好不过,也最依赖她。
周简笑起来,“因为我对不起她啊。”
是她对不起她,明明约定一起走,她却率先逃走。
第二天一早,摄制组就得出发,他们等着村里人把他们送出去,这里路不好走,陌生人不太容易找到大路。
但等了老半天没等到人来。
还是陈山出去问了一下,回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那个陈二叔上吊自杀了。”陈山一脸不可置信,“村里的人都在他们家。”
周简站起来,“我去看一下。”
张小明跟了上去。
周平安家里围的都是人,周简还没到门口,有人看到周简就拉了拉旁边的人,小声嘀咕着什么。
周简恍若未觉般走了进去,周二叔和周二婶并肩躺在木板上,周二婶穿着干净崭新的丧服,周二叔衣服还没有换,眼睛是闭着的,脖子上的红痕格外显眼。
他们的傻儿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吃糖,流了满嘴的涎水。
周三叔看到周简过来,叹了一口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周简,或明或暗。要说伤心,周简倒没有多伤心,她和他们也没什么感情,就是有点奇怪,应该说非常奇怪,说死就死,死得太简单了点也太荒唐了点。
身后的张小明不免解释道:“我们打算今天走,但你们没有人过来引路。”算是解释他们为什么过来。
周三叔开口道:“招娣,参加了你二叔二婶的葬礼再走吧。”
无人应声,谁晓得周父跳了出来,“招娣不能参加,不吉利啊。”
周简都要气笑了,她本不打算参加,不过被周父这样一搅和,倒是觉得参加很有趣,“那三叔,您是让我参加还是不让我参加?”不忘看一眼跳脚的周父。
周三叔沉吟片刻,他是周家村有名望的人,据说念过高中,有文采,写得一手好字,周简不喜欢他,总觉得他虚伪。
不过也是小时候的印象。
她现在倒觉得虚伪的人还比较好相处。
“你留下。”周三叔斩钉截铁,周父还想说什么,被周三叔一看,气焰就哑了。
周简走的时候周父还在念叨,“不吉利啊不吉利啊。”
“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吉利的。”音量不大,轻轻柔柔的,在周父的抱怨声中格外注目。
周简就看到正迈步进来的周佩蘅。周佩蘅仍是黑色的大外套,越发显得身体清瘦,头发被乌木的簪子挽起来,背脊挺直。
周父瑟缩了一下,仍旧不死心,“难道不是吗,村里一直没出事,就她一回来就出事。”
“伯父,偶尔说话还是要注意点分寸。”周佩蘅轻飘飘看了一眼周父,“什么叫不吉利,我看周家村就没有吉利过。”
周佩蘅眼眸深沉,看人的时候带着冷酷的轻蔑感,“还有三叔,既然要办丧礼,还是替二叔安排收拾一下,穿这套衣服也不怕脏了黄泉路。”
周佩蘅的注意力给到坐在一旁吃糖的周二叔的儿子,“真正没家教的人还坐在这里。”她这才看向周简。
“我送你们走。”
满堂寂然,就好像他们非常害怕周佩蘅一样,不敢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周简和张小明一行人跟在周佩蘅身后,周佩蘅沉默不语。周简有太多话想要问,为什么大家那么怕她。
以及最重要的是,她到底嫁给了谁,过的好吗。
他们一行人是抄近路走的,但抄近路还是得渡河。村里之前有座勉强可以走车的桥,但因为年久失修,直接从中间断掉,只能走这条用竹木搭起来的简易桥。
不下雨还好,一下雨这里只能涉水过去。
周佩蘅停了下来,前方是已经完全看不到竹木桥的奔腾的河流。
但周佩蘅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直接踏进了奔流不息的河水里,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动,她回过了头。
一张莹白的脸,眼珠子比水还要来得清澈透亮,鼻尖沾了点水迹,显露出万分的孱弱出来。
但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下来,我们过河。”
万分强硬。
好像是拖都要拖着他们出去。
周简身上还背着设备,他们几个人身上都有机器行李,打湿了会很麻烦。
张小明忍不住道:“周夫人,我们可以下水,但是我们的设备不能沾水。”
周佩蘅立刻说道:“那要不这样,你们把东西放下,人先走,东西我会帮你们送到镇上去,只是麻烦你们在镇上多待两天。”
张小明有点犹豫,但看周佩蘅态度坚决,半晌才说道:“好吧。”
一行七个人都下了水,河水差不多涨到了大腿处,还有一波一波的水从高处倾泻,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
周佩蘅走在最前方,直视着不远处,只要渡过这条河,很快就可以到主路了,但很快更凶更冷的流水侵袭而来,从高处滚落,滚落到这个河流的拐角,这一波河水冲击太大了。
周佩蘅挽着的头发被河水冲散,乌木簪子落了下去,她却无动于衷。
周简跟在她后面,忍不住探出手,抓到你了,身体几乎完全与河水平行了,抓到簪子的瞬间,周简狠狠砸进了河里。
周佩蘅回转头来,没能及时抓住她的手。
周简望进周佩蘅那双眼睛里,温柔的沉静的,但藏在最深处的是伤心。
你在伤心什么?
河水灌进了周简的耳朵里,肺里,周简没有挣扎,她在周家村长大,从小就会游泳,她并不怕水。
等周简浮出水面,她就将手里的簪子朝周佩蘅递过去。
“簪子。”周简说道。
周佩蘅头发被水打湿,整个人极狼狈,没有初见时的坦然自若,周佩蘅伸出手将周简拉到自己旁边。
周简手中还握着簪子,周佩蘅没有伸手去拿,只是轻轻说道:“我们走吧。”
身后的几个人吓得不轻,他们也会游泳,但那是在游泳池里,在这种野生河里游泳,他们是不敢的。
看到周简上来都松了一口气。
周简跟着周佩蘅继续往前走,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河中间的距离,就在此刻忽然下起了大雨,刚刚明明还是晴空万里,但是雨说下就下。
周简第一反应是她的设备,摄制组其他几人也不例外。
“妈呀,我的电脑还有刚买的镜头。”小张惊慌失措的声音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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