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詹伯之前特地嘱咐过他,说人不分贵贱,但主仆上下有别,告诫他绝对不可以图方便就随便使用辜镕屋里的东西。他很珍惜这份活计,因此一直都很注意,走路都不敢甩手,怕不小心碰坏了屋里的物件,哪个都比他身价高,万一弄坏了,他就是往头发上插根稻草价签往路边一跪,将自己称斤卖了也赔不起。
说老实话,他不大想用辜镕的浴室,可也怕自己进进出出惹辜镕厌烦,于是还是提心吊胆地用了,用完以后拿干净的墩布把里里外外擦得非常干净,生怕留下一点水印子叫辜镕挑出刺来。
熄了灯,两人隔着扇单薄的白墙,各自睡了个好觉。
第19章
蠡壳窗颇耗费功夫,辛实的休息时间其实不少,可零零散散的,凑不出个整天,因此做了小半个月才做出五扇,一齐竖起来挨着墙根排列放好,日光照上去,穿透蠡壳,有种斜阳黄昏之意,美得含蓄柔和。
这日,趁着辜镕午睡,辛实叫了詹伯来检查。詹伯瞧了以后赞不绝口,说比原先的做得还好,又夸赞辛实的手艺堪比当年老太爷请人千里迢迢从无锡接来的老匠人,那可曾是宫里出来的人。
辛实唯一自豪的就是这门傍身手艺,来到马来亚这么久,他的心一直悬着,担心大哥的生死,也忧虑自己未卜的前程,其实没真正开心过,今日被詹伯不客气地这么夸了一遭,难得地松了口气,久违地产生了些底气和信心。
脸蛋兴奋地红扑扑,他腼腆地说:“您觉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詹伯笑他脸皮薄,又打量了片刻那窗,突然“咦”了声:“是不是少了东西?”
辛实看了一眼,赧然道:“您记性真好,是少了,少了字。”
损坏的那几扇窗,每扇正中间都有块脸盆大的菱格,菱格里的蠡壳上头刻了字,并填以金箔,应该是些吉祥话,可他不识字,因此所有的窗都还没刻字,想等詹伯验收完做完的这几扇,再去把原先窗上的字拓下来,印到新窗上照着刻。
从前在福州,并不觉得不识字有那么多的不便,周遭都是文盲,不差他这个。到了辜家才觉出不对劲,到处都用得上学问,遇见的个个也都是有文化的人。
辜镕不必说,有个大书房,卧室里也有一架子的书,一看就是有大文化的人。就连詹伯这样上了年纪的,也是每日会看一份报纸。
这些天待下来,他简直有些抬不起头,说自惭吧,还有些隐隐的向往。
没多久,又下起了雨,伴着雷声轰轰,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
辛实已经习惯马来亚说变就变的天气,赶紧踩着木屐跑去收了衣服。晾衣绳很高,他垫着脚去够,粉白洁净的脚趾被雨水溅得水光润泽。收完衣服,他回屋里拿毛巾擦干了脚,再把毛巾投水里洗干净挂好,很快回到辜镕的院子里。
下雨的午后辜镕常常睡不安稳,应当会提前醒来。
果不其然,他才在廊下望着雨幕发了片刻呆,里头辜镕便叫他的名字了。
辛实走进去,不像头回那么莽撞,一上来就去掀被子,而是先奉茶,等辜镕醒过神,说要下床,才去伺候他换衣裤和鞋。
平时辛实总要关心他几句,要不要去如厕,或者饿不饿,今日嘴巴闭得死紧,脸色也怏怏的,像是不大高兴。
辜镕低着头,边伸手整理刚换上身的黑色短褂的衣领,边随意一问:“趁我睡觉去哪野了,又跟丫头玩牌被欺负了?”
辜家有七八个杂役,都在前院做事,辛实偶尔有次遇见洗衣的女仆,搭了把手,自此认识起来。对方有次午后打牌缺了人,抓他去凑过一次角,是种本地的赌具,跟福州的马吊很像,但赌法又不大一样。因赌注十分小,詹伯对这些仆人们私下的娱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辜镕耳朵坏了,可却灵得很,飞快地就听说了这事,态度很是嫌弃,说那是低俗游戏,还是跟女人打,她们每个人挣钱都很不容易,输了没本事,赢了没风度,叫他下次不准再去。
那语气,讲得仿佛辛实就是个赌鬼,牌局全是由他积极组织起来的。
辛实当时就不太高兴,他也不想去啊。
第一,他不喜欢赌钱,其次,他很抠门,钱都要存起来去暹罗,不能够乱花的,即使赌注非常少,就是输上一整日都不够买条死鱼的,也不能够拿去赌。
那次稀里糊涂跟着去了完全是没反应过来,后来人家再来找他,他就学聪明了,拿辜镕当借口搪塞过去,一听说辜镕等着他伺候,那些丫头们个个脸色惨白,赶紧走啦。
辛实嚷嚷:“没去打牌,你老记着这件事,总爱提,可我就只去过一次。”
辜镕笑了一声,笑意盎然地抬起眼,单薄的双眼皮折痕柳叶似的折起,显得凌厉的面孔温和许多。他说:“谁知道你去过几次。一个未婚的男人,常常凑到女人堆里,你是喜欢里头的哪个小丫头?没出息。”
这话原本是说来臊辛实,十九了,却生得这么瘦弱,家里还穷,他先前不经意问过,知道了辛实不仅未经人事,在福州老家,连小姑娘的面也没怎么见过,更加没定过亲,或许连男女之间是个什么情愫都不明白。
可说完了,瞧见辛实又气又窘,红色的嘴唇也不高兴地向下紧抿着,自己心里却没觉出开心来,反而不自在,烦闷,疑心他是真看上了哪个丫头。
心里忍不住怪辛实目光短浅,本来就是个乡下小子,再配个乡下丫头,往后祖祖辈辈都不必出头了。
辛实原本心里就难受,听见辜镕还拿他解闷,还是那种大人逗孩子似的,不大尊重的逗法,顿时臊眉耷眼的,不说话了。
真把他欺负得不做声了,辜镕又觉得没意思,抬手轻轻地去拽辛实垂在自己肩旁的袖子,辛实被他扯得整个上半身微微地晃了晃,藏在单薄绸衣里头的细腰也跟着向前挺,像杆被风吹动的竹竿,柔柔的很秀致。
“看着我。”辜镕抬起头去端详他。
辛实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不太情愿地低下头,同他对视。
外头有日光洋洋地洒在辛实的脸上,将他黑长的睫毛投影在眼尾,勾勒出一条燕尾似的深灰色线条,线条短而深,像是用了女士眼线笔,显得一双眼睛有种灵动的色彩。
辜镕的脸色虽然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淡,可声音柔声细语,有种哄人的情态:“同你玩笑,真不高兴了?”
辛实不经哄,心里更委屈了,郁闷地看着他,用男孩子低哑的嗓子抱怨说:“你总笑我,我就是没出息没本事,我也不想啊。”
“没出息是我说的,可谁说你没本事了,当着我的面就污蔑我。”
辛实郁闷地说:“你们都会写字,就我不会。”
这话没头没脑,辜镕凝神一想,却恍然大悟了,原来辛实自卑。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认真地问:“你想学认字?”
辛实恹恹不乐地点头,要是有条件学习,谁愿意做文盲。
辜镕看他很乖,心情转好,突然产生了传道受业的热情。从边上的桌上拿了一碟点心递给辛实,他说:“最近有事要忙,抽不出空闲,等手头事情办完,我好好教你。”
要忙的自然是林祺贞那处被盯上的港口的事宜,无论是向上疏通还是向下改善经营,都并非一日之功。他跟林祺贞除却同袍之谊,还有合作之义,眼下说是不打仗了,可雪市仍不太平,单有钱或权都不够稳健,互相借力才是长久之道。
“真的?”辛实很自然地伸手接过那盘点心,听辜镕说要教他念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可他担心辜镕不是又在同他玩笑吧,犹豫地把点心又放回桌上,蹲下来两只手抓着轮椅的扶手抬头仔细去确认辜镕的神情。
昏黄的日光暖融融地罩在辜镕英俊的面孔上,这人一躲不躲,就微笑着任他看。
没有促狭的意思,挺认真的,不像骗人。
辛实这才放下心,油然高兴起来,说:“辜先生,你可不许骗我,认了字,我也能像你和詹伯一样,看书写字,往后要写信,再不用麻烦别人了。”
他一笑,秀挺的鼻背耸出了几道浅浅的笑纹,眼睛也弯没了,像只毛茸茸的土狗。
瞧他高兴成这样,辜镕不由也跟着高兴,伸手去摸了一把他同样毛茸茸的短发,很柔顺细滑,比他想得还要舒服,忍不住把五指插得更深,拇指顺带还蹭了蹭辛实光洁的额角。
辛实受不了他这个摸猫摸狗的劲儿,被摸得后脖颈发痒,忍不住地想躲,可到底咬牙忍了,没躲。辜镕往后就要给他做老师了,可自己并没有学费去给他,那么就让他摸两把,做一回猫狗算啦,反正也没少块肉。
讲定念书的事情,辛实把辜镕推到书桌边,帮他换了座位。等辜镕坐定了,他随即端起那盘点心坐在靠窗的小楠竹凳上吃起来。
辜镕做事的时候不喜欢他杵在旁边,可也不许他走太远,怕突然要吩咐找不到人,于是就叫他坐窗边去,隔得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正好。
辛实现在已经不大怕他了,并不拘束,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窗下吃点心。
碟子里有好几种糕点,核桃饼是用猪油做的,混着核桃碎和杏干,用窑炉烤过,又脆又甜,可香了;斑斓糕是用椰浆和马蹄粉揉出来的,层层叠叠的白和绿,嚼起来软糯又弹牙。
他吃得很珍惜,一只手拿饼,一只手虚虚地托着下巴,一点点碎屑都没放过,小心翼翼全吃进肚子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辜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爱吃点心的。第一回辜镕突然吩咐他把桌上的甜点都拿去吃的时候,他动都不敢动,心里直打鼓,傻眼地望着辜镕,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很怕是自己无意间老盯着点心看叫辜镕瞧见了,让他把点心全拿走就是故意臊他的。
可辜镕脸上的笑也不像是假的,催促他好几次,最后不耐烦了,说:“是不是要我喂你?”他才敢相信辜镕只是单纯地想分点心给他吃。
吃了好几回以后,他就习惯了。辜镕给,他就吃。不给他也不会靦着脸去要。
但也不必他张嘴问,自从辜镕发现他馋嘴这个恶习,这屋里的点心基本上都落了他的肚子,种类还十分繁杂。
辛实有时候都怀疑辜镕是不是故意买来给他吃的,他心里挺高兴的,可是他绝不敢那么想,觉得自己不要脸,也觉着辜镕没有这么闲。
看了一份牛头不对马嘴的账本,辜镕眼睛有些酸胀,不经意一抬眼,瞧见淡雪青的竹帘底下,辛实正坐在日光的阴处很陶醉地吃着点心,淡红的唇,瘦白的手,那情态简直比求神拜佛还虔诚。
倒是耐得住寂寞,一个人待在角落也能很高兴。辜镕默默瞧了一阵,大概是叫辛实的安之若素感染,他自觉也心平气和了许多。
他扭开头继续看账本,边看,忍不住无声笑了笑。片刻后,又抬头瞧了眼辛实,觉得真是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辛实这样的人,像个秤砣似的,叫人光是看上一眼心里头就踏实了。
第20章
一大早,天还没亮,外头街上吵吵嚷嚷。噼里啪啦的鞭炮,孩子的哄笑,敲锣打鼓的游神队伍。
辛实起得早,收拾完自己,等辜镕醒了,又去收拾辜镕,边给他把上衣褂子的纽扣从上而下地系好,边好奇地仰头问:“外头干什么这么吵?”
辜镕低头瞧他,说:“今日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辛实想了想,恍然大悟:“冬至。你们这里把冬至看得可真重,在我老家,只过年才这么热闹。”
辜镕注意到他的神色带着点怀念和落寞,这是想家了吧。
想了想,辜镕淡然地说了些热闹的事给他听:“这算什么,等到早晨游神完毕,住在街边的华人富商一个个都会在自家门前的明堂支起戏台请市民看戏,戏班通宵达旦地唱,唱到明日才会散场,夜里还有舞狮和烟花……那时候,只怕吵得你只想捂耳朵。”
“真好。”过个冬至,居然能有那么多的庆典,辛实手里攥着一双刚从箱笼里拿出来的干净袜子,心里有点痒痒。
孩子才爱凑热闹,辜镕在心里笑他,瞧见辛实蹲下去要给他穿袜,蹙起眉不高兴:“热,不想穿这个。”
“不行。”辛实不听他的,握着他瘦长的脚掌往白色的单棉袜子里套,边给他穿袜,边仰面朝他严肃地说:“脚晾在外头对身体不好。”
辜镕先看了眼自己被裹得热腾腾的脚,又瞟了眼辛实那双脚。辛实管他倒是管得死死的,自己却没见多以身作则,粉白的赤脚在木屐的黑色袢带下若隐若现,凉快得很。
辜镕忍不住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辛实听不懂他说啥,头也没抬地问:“点啥灯?屋里不黑啊。不点了吧,这样不好,浪费。”
辜镕气得发笑,不搭理他了。
辛实把辜镕打扮利索,就推来轮椅,要带他去吃早饭。果然是过节,饭菜都丰盛些,添了肉汤粿条,还有五色粽米,都是节日的饮食。
饭厅离前门近,听得外头的喧嚷声更加清楚。
辛实坐在小桌前,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詹伯看出他想凑热闹,提点他:“向头家告个假,下午出去看看。”
辛实就去求辜镕了,辜镕那时正要给林祺贞去电话,想叫他下午派人送关税文件过来,听了这话,不太愿意他抛下自己去过节,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搁,拧着眉毛说:“有什么好看,一群人挨挨挤挤,你待不了多久就得灰头土脸地回来。”
“我没看过,我愿意和别人挤。”真会打击人,辛实低下了头。
辜镕看他一下蔫了,安静了片刻,又改了口:“你真想去?”
这是要松口?辛实忙抬起头,眼睛发亮地盯着他。
这小子,好懂得很,简直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辜镕被逗笑,缓缓地说:“时间还早,夜里人少些,我带你一起去。”
辛实有些惊愕,说:“辜先生,你也去?”
辜镕瞥他一眼,板着脸道:“我不能去?”
“你怎么又不高兴。”辛实早就不怕他朝自己露个冷脸了,没当回事,笑着徐徐地说:“出门是好事,总待在家里,人要憋坏的,你愿意出门太好啦,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辜镕的脸色缓和下来。
辛实一直注意着他,看他面色转好,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笑,认为辜镕真像是头老虎,瞧着吓人,可只要顺着胡须摸,其实也没那么难伺候。
说起来这段日子辜镕的心情似乎真是好转不少,辛实刚才还听詹伯说,去年别说过节,就是过年辜家都没开大门,所有访客全拦在门外不让进。可现在,辛实想了想,发现辜镕不但笑得多了,也不再冷不防就挤兑他一句,现在居然还愿意出门,这都是好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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