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实歪了歪头躲开他的骚扰,面不改色地盯着课本,语气有点教训的意思,说:“再闹,我今夜、明夜都不跟你睡了。”
现在辜镕夜里没他还真睡不踏实了,上个礼拜去霹雳州看一个新矿,离得远,本来该在那边歇一晚的,半夜三更睡不着,开了大半夜的车跑回家来。他睡得正熟,迷迷瞪瞪伸手一摸,发现背后突然多了个人搂着他,差点没吓死。辜镕开口说“别怕”,他听了声音,又伸手往辜镕脸上摸了半天才知道是他男人回来了。
那天夜里辜镕抱着他叹了口长气,说难怪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就都不成气候了,心里头时时刻刻挂念家里,自然英雄气短,又说往后他怕是连雪市都不敢出去了。
辛实叫他紧紧搂着,心里真甜蜜,又有点疼惜,回过身,用不大强壮的一双臂膀紧紧搂着他,先是结结实实在辜镕额头上亲了一大口,接着翻个身趴在床上,害臊地拉着辜镕往自己身上趴,他想叫辜镕知道,不止辜镕心里想他,他也离不开辜镕了。
在他认为,分居就算是比较严重的警告了,没想到辜镕顿了一顿后,蓦地莞尔一笑,不以为意地伸手在他腮帮子上假装发狠地捏了一捏,道:“不跟我睡觉你要跟谁睡觉?跟过我,你还能看得上别的男人?”
比不要脸,辛实真是比不过他。比不过就不比了,他气鼓鼓地扭头写功课去了。
辜镕盯着他的侧脸眯着眼睛笑,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打扰辛实念书,辛实愿意上进,他不知道多么高兴,他就是心里太爱重他,所以克制不住总想和他说说话,白日里各自忙碌,回到家要是再不腻歪腻歪,他就快憋死了。看到辛实真被惹毛了,他马上安分了下来,坐在一旁挑了件不大紧急的公事来处理。
也没能安静多久,辛实很快遇到了难题。
要不要求辜镕帮忙?
他捏着笔,躲躲闪闪地用余光瞧了眼辜镕,辜镕面色沉静,眼皮微垂,正专心看账本呢。辛实有点犹豫,方才是他叫辜镕千万别吵他,这才多久就后悔了,出尔反尔的真没面子,他难为情呢。
辛实咬了咬下唇,想了半天还是打算再自己努把力。
刚扭回头,身后传来一阵拖动椅子的闷响,接着辜镕凑了过来,下巴贴住他的太阳穴,停顿几秒钟,一目十行地看过题目,轻松地给出了提示。
讲过这题还不算,又举一反三为他延展了一部分的知识,说完,叹口气:“光知道偷看,向我卖个乖难为死你了。”
听着他低沉和煦的声音,辛实心里简直有点愧疚,愧疚刚才给他脸色看。
他不大好意思地落笔写下答案,写完了扭头默默瞧了辜镕一眼,辜镕捕捉到他半遮半掩的视线,挑了挑眉望着他,像是不大明白他为什么不继续做功课,光盯着自己看。
辛实把心一横,搁下笔,颤着睫毛,红着脸自己送上门去,仰脸吻上了辜镕的嘴唇。
辜镕几乎是立刻就笑了,从善如流地抬手搂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回吻他。
什么时候脱光了衣裳躺到床上去的,辛实全然记不得了,搁置在桌上的功课更是忘到了脑后。还是辜镕替他惦记着,一手抚摸他颤抖的小胸膛,低低在他耳边保证说:“功课我全给你包了,保管叫老师挑不出错来。”
辛实这才想起来呢,赶紧攥着他的手小声说:“也不能写得太好,得错几个。”
辜镕这辈子没故意做错过什么事,忍不住笑出声来,狠狠顶了顶他,说:“你在学校净学了些坏学生的招数吧。”
辛实这也是第一回糊弄老师呢,被他戳破,赧然地嚷嚷:“怪谁,怪谁!”
辜镕马上低头亲他,哄住他:“怪我,都怪我耽误你念书,别气了啊。”
半夜,辛实迷迷糊糊听到雷声,一开始还远远的,后来响了声大的,他就惊醒了。辜镕似乎早就醒了,看他动弹了,立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不怕,不怕啊。”
动雷有啥好怕的,辛实茫然地趴在他怀里,随即又响起几声雷动般的声音。辛实的头脑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的呼吸一滞,伸手按亮了床头的夜灯。
灯一亮,辛实被刺激得眯了眯眼,顿了顿,他的视线缓缓清晰,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了辜镕平静中透露出一丝凝重的表情,还有从辜镕黑色眼珠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惨白的面孔。
他们都从彼此的神色中明白过来方才的声音意味着什么,那是在过去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里,常常萦绕在他们耳畔的噩梦。
看辛实脸色空白,似有无助,辜镕伸手紧紧把辛实搂住,镇定地给他喂了颗定心丸:“隔得还远,别怕,有我在呢。”
叫他一搂,辛实陡然回过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也抬手抱住了辜镕,他听到自己沙沙的声音带着点颤抖:“是不是,又要打仗啦?”
这句话一出口,像是大冬天里捅破一张窗纸,外头呼号的寒风几乎就在眼前,辛实忍不住浑身一颤。也正是这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辜镕一开始安慰他可能并不是担心他害怕雷声,而是叫他不要害怕炮声。
辜镕估计早早地已经判断出来那是枪炮的鸣响,并且显然对炮声的来源有一定的了解,因此对于这个突发情况虽然感到意外,却仍旧保持了镇定,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和地说:“至少这几天打不起来,来,起床,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先躲一躲。”
夤夜时分,楼里的灯全亮了。
辜镕和辛实穿戴整齐,领着惶恐不安的十几个仆从,有条不紊地收拾了两日的口粮,进入了洋楼地底下的防空洞。
防空洞是在战时匆匆修建出来,只为躲避轰炸,并没有居住条件,因此环境湿热而潮闷,十几个人一同涌入,几乎连呼吸都不畅快。可此时无人敢抱怨,经过多年战乱,对于避难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因此此刻面孔上没有过度的恐惧,光是一种麻木的茫然。
防空洞内有唯一的一间小小卧室,里面有一张小竹床、一张小木桌和几把竹椅。詹伯年纪大了,辜镕便命令他去睡了那张床,詹伯死活不愿意,被辛实扒了鞋袜强行推搡到了床上躺下。
他们两个便倚坐在了椅子上将就了一夜,长夜漫漫,辜镕顺手带了辛实的功课下来,就着昏黄的灯光,慢慢开始写下午时分答应辛实的英语功课。
辛实默然地傍在他身边,攥着他没握笔的那只手,一开始并不说话,神游半天,一下子挺担心,大嫂的酒楼在福州重新开了起来,北边依旧在打仗,可是幸好没有波及到南边来,听说酒楼的生意不错,夫妻两个最近正在修建新房屋。
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听他的话把大梁从松木换成榆木,榆木贵是贵了点,可耐造,用上几十年也不必担心木材变脆;一下子又后悔,今夜会死么,早知道会死,下午辜镕凑上来说想再来一回,他就由着他了。
想到下午,辛实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到身边的男人身上,辜镕正在专注地写字,侧脸有种柔和宁静的味道。他把脑袋靠在了辜镕肩膀上,辜镕感觉到了,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继续写字。
辛实这时候也凑过去看他写字,才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忍不住按住了辜镕写字的手。
辜镕说是在写功课解闷,实际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他的心思全放在外头的炮声里,几乎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外头的情势,被辛实一碰,他一惊,立马扭头看辛实。
辛实也抬眼瞅他,脸色带着谴责,压低了声音冲他的左耳朵做出斥责:“你写得这么好我咋交差,快把字写丑一点。”
辜镕沉重的心思被他这一杆子岔开,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莞尔,说:“要求还不少。你那笔字我得用牙咬着笔才能写出来。”
遭到了鄙视,辛实有点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夺辜镕手里的钢笔:“你就会糊弄我,不跟你好了。”
辜镕微笑着轻轻一抬手,叫辛实扑个空,随即另一只手搂住辛实,把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和煦地说:“又不跟我好了?”
辛实挣扎了一下。
辜镕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低头吻在他的发顶,说:“不闹了,睡一觉吧。”
辛实埋头在他怀里不动弹了,叫辜镕这么密不透风地拥着,可怖的炮声此刻听起来真变成了打雷似的。他放松僵硬的肩膀和后背,安心地环抱住辜镕的腰,脸颊挨着辜镕的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第61章
辛实坐在一把黄藤编制的圈椅上,端端正正临着一张黄花梨的大书桌,埋头书写他的功课。
一台黄铜电扇竖在他背后两三步远,呼啦啦地吹风,他身上青色的短褂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一道单薄的背、收窄的腰。
书桌临着窗,半面竹编窗帘也在风扇的吹拂下持续地轻轻摇晃。窗外是开阔的洋楼花园,低矮的薄荷和香茅丛被烈日暴晒,散发出一股馥郁的甜香。
辛实的学习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一旦拿起笔,几乎就不大能注意到其他的动静,即使一墙之隔的书房外间不断传来辜镕和朝宜静或高或低的谈话声,他的神色也依旧平静。
只是天热得太厉害了,他的手指都开始变得汗津津的,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放下笔拿一旁的手帕擦擦手心的汗。
才写了三行英文单词,手又湿了,辛实把笔搁下,将手帕投进一旁的珐琅彩盆里,搓一搓,拧干,把十根手指来回擦干净,正要再次拿起笔,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的谈话声变大。
争起来了?
这里是辜家,辜镕已经全然康复了,绝受不了什么委屈,可辛实想也没想,立马起身,凑到门边,手也放在把手上。他正要开门出去,可外头又安静了。
顿了顿,辛实撒开手,转身又回了书桌前。他们在外头谈的是大事,辜镕没叫他,那就是用不上他。
一组黑牛皮的沙发,辜镕和朝宜静对坐两侧。
辜镕是种不大赞同的神色:“你想定了,非要去蹚这趟浑水?”
朝宜静温和一笑,架了个二郎腿,往沙发靠背上一倚,道:“再怎么说,我也是警署署长么,这种时候我不上谁上?”
辜镕面无表情道:“据我所知,城南并不是你的辖区。”
“那又怎么了,我又不是趁火打劫,我是去帮忙的嘛。”朝宜静嘻嘻笑了笑,拿手里的雪茄烟尾部敲了敲膝盖,说:“今年的选举不剩几个月了,我也想努把力么,换个副厅长的府邸住一住。嘿,雪市还没出过华人厅长吧。”
自暴乱爆发起,至今已有月余,原本并没有人当回事,一群华工和印度工人联合在一起罢工么,自制了一些土炮在城外的空旷地区对政府进行声势上的威胁。
小打小闹罢了,抓几个闹得凶的,再安抚那些从众的,自然而然就能遏制住这股风气。
谁知竟然愈演愈烈。
这场暴乱的祸根,简单来说,是战争的后遗症。
马来亚的经济是十分单一的,九成的收入来自稀有金属和种植园作物的出口。战时,各大土邦内的种植园和矿产均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毁损,破坏一样东西是十分容易的,重建却十分困难,民众在这样一个物资短缺的年头,吃不上饭,也没有工作,已经过得很艰难,英政府对于复苏经济却都还是些不痛不痒的举措,并且大多福利只针对英籍投资方,并不打算管其他外籍劳工和公司的死活。
这是一场来自底层人民的怒火,说实话,在英政府几乎称得上冷血的处理下,这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场面。
朝宜静盯着辜镕,微笑道:“怎么样,我想你的矿上应该也不那么太平吧,愤怒是可以被煽动的,要是这把火再烧下去,恐怕你的产业也要遭到殃及。”
辜镕不动如山,和善道:“多劳你担心,我家的生意在战时都没有关门,战后更不会辞退任何一名工人。”既然没有工人失业,自然也不会有来自辜家的任何一个人被卷进这场暴乱。
朝宜静有点惊讶,说:“你家那些矿当年没有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过?”
“自然有。”
“都被炸坏了,没法动工了,怎么还留着那么多工人?”这不是白养着一堆闲人么。
辜镕笑道:“总不好叫人去死吧。也并不是叫他们白吃白喝,都要种地的,你此刻喝的茶就全是下头的人种出来的,是有些涩,不过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朝宜静瞥了眼手边的茶杯,有些叹服了,不是佩服别的,是佩服辜镕的魄力和胸襟,为了叫这些工人有条活路,宁愿自掏腰包补贴薪资。
经济不是从今年才开始萧条的,已经好几年了,辜镕居然也稳得住,辜家的财富得是多么深不见底,才能叫他这么挥霍。
朝宜静简直羡慕得有些眼红了,酸溜溜地说:“你老兄可真是慷慨,既然如此,怎么能不来帮兄弟一把。”
辜镕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坏时机。”
他已经退出军队,然而并没有远离政治。朝宜静的思想其实他全然理解,马来亚虽然是异国,可他们身为华人,既然在此地扎根生存,就不能只顾着埋头挣钱。
参与政治是正确的,争取地位是对的,否则二三十年前印尼华人的惨痛遭遇说不准何时就会在马来亚重现。
然而理解归理解,辜镕仍认为在此时跳出去不是明智之举。
朝宜静笑着说:“老弟,你未免太杞人忧天。”
辜镕神色沉静,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马来亚联邦成立典礼有几位土邦苏丹到场?”
朝宜静一愣,回想一阵道:“一个都没有。”
自英国重新接手马来亚政权后,各土邦苏丹权力再次遭到削弱,几乎名存实亡。这些旧贵族,但凡有点主张,哪个不想重回当年的辉煌,即使只是争来一部分特权,也可满足他们的政治野心了。
可英国人既然将权力收到手里,哪里还有吐出去的道理,马来人心中不满,去年那场尴尬的典礼就是他们的态度。
马来人和英国人在权力问题上僵持不下,这时候非得有人做出让步。
英国人一向擅长权衡利弊,并且愿意使用怀柔政策。显而易见的,再次发动一场战争是不划算的,若真如此,对于那些想要趁机推翻英政府统治的人来说,那便是正中下怀。因此面对马来人此时的不满,英方一定是想以安抚为主。当时辜镕就猜测,大概再过不久,就会有新的政令出现。
什么政令,自然是维护马来人权利的政令。
比如他近来听到的一些风声,闹得最凶的那几位政客,主张只承认马来人的公民权,甚至只允许马来人拥有开办学校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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