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前头小土路上,陈耀祖几个人嘻嘻哈哈,金银又再次地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冲动。干嘛去挑衅他,我要是没赶来,他真的会把你打趴下。”
忧心忡忡的样子,真像他大哥。辛实摸了摸脸,无奈一笑:“他要是真打我,我也不傻,肯定要打回去。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被人这么欺负还不还手,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不用陈耀祖来打,我大哥也得揍我。”
顿了顿,他微笑说:“陈耀祖也不敢真的打死我,我知道这里的规矩,英国人讲法律,要是真把我打坏了,他就得被押送回中国。反正我是跟他撕破脸了,我要是一直躲着,他永远不会甘心,拉拉扯扯的真烦人,还不如叫他打一顿。正好让他知道我不是软柿子,真把我惹急了咱们就一起去死,他有老婆有孩子,比我想活,一定不敢再来找我。”
金银一时无言,有些钦佩地瞧了眼辛实,没看出来,这小子长得花朵似的,居然也有和人搏命的心气。
和一个男人讨论自己被另一个男人纠缠的事情,真丢人,辛实正臊得慌,突然瞧见河边有人在卖鱼,鱼筐上挂了张纸板,上面写了些字,应该是价格。他赶紧招呼金银走了过去。
来了这里这么久,还没吃上过鱼。辛实蹲下来翻了翻框里的鱼,鱼不是活鱼,可是瞧着还算新鲜,应该是刚死。心里一动,他拜托金银问了价格,果然非常便宜,于是买了两条鲤鱼,打算夜里蒸熟吃。
本来有那一食盒的东西,他很不用再掏钱解决晚饭,可是金银告诉他,存不住,天气太热,别说明天,今天夜里都得坏。因此他倒是想留到夜里、留到第二日,心有侥幸,万一不会坏呢。但他又想了想,拿什么赌也不忍心拿吃的赌,一狠心,干脆和金银早就蹲在墙角底下全给吃完了。
明天金家就全部要搬走,这一夜,金家的电灯就没熄过,搬桌子挪椅子的,偶尔夹杂着人嘀嘀咕咕商量这箱衣服该放哪,那箱子锅碗瓢盆该不该带走的声音,天飞快地亮了。
天井里,二叔母招呼了金银一声,叫他帮忙抬桌子,金银抬脚往那头去,正巧看见辛实白着一张脸捂着肚皮虚弱地从水房的盥洗间推门出来。
他的脚当即拐了个弯,先去了辛实那边,两条粗黑的眉毛打结似的皱起来:“怎么,你吐了一夜,还没好点?”
“好点了。”辛实有气无力地点头,依旧地很想吐,可是没东西可吐,全是清水,肚子也疼得厉害。夜里其实还烧过一次,不过捂在被子里发了阵汗,现在不烧了。
心有余悸地,辛实说:“昨天那鱼,应该是没蒸熟。”
金银急道:“没熟?我看压根就是那鱼有毒,你吃了带病的东西才生病。”
辛实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发着抖站不住,正好后头金家二叔母催命似的又开始叫金银,就说:“你去吧,我去床上躺一躺,房东下午才来收房是不是?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啦,你也不要上来同我说再见了,我好困,好想睡觉。”
金银知道他昨夜一夜没睡,一定累极了,边点头,边往外走,没忘记说:“我一个时辰后才走,没好点就叫我,我给你找洋大夫。”
辛实脸色苍白,没什么力气地回头点了点头。
第10章
辛实这一觉睡得沉,梦也没做一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累得厉害,一丝力气也无。迷迷糊糊的,他费劲掀开了由于脱水而略微凹陷的眼皮,眼前居然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热热辣辣地照在他身上,刺得他眯了眯眼睛。
身体晃得厉害,后背硌得慌,像是躺在什么硬板子上,他转动眼睛往前一看,是个男人的后背。男人穿短打背心,微微弯着腰,一双黝黑的手正握着两根木杆子,是个抬重物的架势,右手背上一颗太田痣。
显而易见,男人抬的东西就是他。
辛实这才反应过来,他叫人用木板子一抬,正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
他心里悚然,哪有人睡着了这么大动静也闹不醒的,早上回床上躺下来以后他果然是昏了过去,也许是持续的呕吐把身体弄坏了,也许是没吃东西,饿昏的。
在福州,只有抬死人才是这么个抬法,辛实怕得慌,也急,可是没力气,手脚麻痹,努力半天,只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猫叫似的的轻呼。
他一动弹,前头抬他的男人就回过了头,惊讶地道:“呀,你还能醒呢?”这人用布巾蒙着半张脸,可其实不用看脸,单凭手背上那颗太田痣,辛实就认出了他。
辛实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只听陈耀祖叫过他邓麻子,便费力地急忙喊他的名字,虚弱地说:“你们,抬我去哪里……”
说是喊,其实在人家耳朵里听起来,跟蚊子哼哼也差不多。
邓麻子轻笑一声,有点同情,也有点嫌弃的意味:“小福州,你谁也别怨,要怪就怪你命不好。疟疾这病凶,还会传染,烧到昏过去,人也就快死了。”
辛实心一惊,他们这是以为他得了疟疾?他忍不住张了张嘴,焦急地要替自己辩解,可邓麻子根本不给他机会开口,自顾自地说得高兴。
“原本今天是我们兄弟乔迁,姓金的把那好房子占了几年,终于也轮到我们来住一住,结果发现你这个差点病死在里头的晦气货。陈大哥对你也算不错了,金家的人还没走就张罗着要收你做契弟,要带你发财呢,谁知道你的命这么差……”
契兄弟就是说那些喜欢男人的男人,在外为兄弟,在内为夫妻,辛实听得脸色愈加发白,原来陈耀祖一直没想过要放过他。
邓麻子仍在喋喋不休:“前几年,像你这样染了病的,只配往城外的将军坟一扔,跟那些被枪炮打死的放在一起,过个几年,骨头都分不清是谁的。陈大哥不愿意,非得要我们兄弟两个给你挖个坟。我跟你说,你要记住了,真到了快死的关头,记得自己往坑里一滚,来日我们也好填土替你立碑,不用做孤魂野鬼。”
原来这两个人真是把他当死人抬。
什么将军坟,分明是乱葬岗。
辛实越听心越凉,费尽力气挣扎着抬了抬头,手指用力地抠着毛刺横生的木板,赶紧说:“我是闹肚子发烧,不会死,你把我抬回去,我有钱,我要去看西洋医生……”
闹肚子?倒没听说过疟疾还会闹肚子的,果真不是疟疾?邓麻子愣了愣,可又想到这小子发烧是实打实的,他们一进门,把他被子往外一掀,摸到那额头,烧红的碳似的,这不是疟疾是什么。
他笑了一声:“你的钱?抬你出来不用给辛苦费?陈大哥说了,死人用不着钱,你也别记挂了,安安心心去吧,说不定你大哥就在底下等你团聚。”
这些人拿了他的家当,还诅咒他大哥已死,这哪里是什么发善心,这根本是抢,是趁他病,要他命。
日头愈加毒,辛实被晒得脑袋发晕。他太久未进水粮,又吐了一整夜,早脱了水,眼睛干得连眨眼都嫌疼,可此刻,大概是怒急攻心,眼角竟然逼出了几滴泪珠。
泪花晶莹地挂在他的眼睫上,由于虚弱,一副愤恨的面孔简直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意思。
这些人说要把他丢在乱葬岗,就真把他抬了去。
辛实被他们拎着手和脚,从木板挪到了草地上,接着他们走了,脚步沙沙的,踩着青葱的草皮越走越远,不一会儿,提着两把铲子返回来,在他不远处,沉闷地挖起土。
辛实心里绝望极了,可恨自己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瞪着苍蓝的天,听着他们给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挖坟,眼泪都流不出来。
方才急忙地解释自己只是闹肚子,可其实他心里根本茫茫然,并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病。
要说是疟疾,他主要还是恶心呕吐,发烧也只发了那么一两阵罢了。那些真正得了疟疾的人,他可听说了,哪里还有退烧的,高烧低烧反复地烧,直直地把人烧死了才算完。
可要说不是疟疾,他又确实是发了烧。
辛实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怕,他真是不甘心,他还没找到大哥,甚至连暹罗都没到。如果大哥也没了,那么他们兄弟俩全都是死在外头,即使想在地府聚头,也没办法找见对方;如果大哥没死,那大哥将来要到哪里来找自己呢,他找到了,要痛苦一辈子,找不到,也得痛苦一辈子。
想必是个浅坑,没多会儿时间,邓麻子二人就停下了动作,大概是去还铲子。离开的时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
辛实麻木地扭过头去看,一张老人的脸也正低头看向他,想来那两把铲子就是借的这老人的。见他突然一扭头,老人惊讶地回头说:“呀,活人。”
邓麻子走上前来,拍了拍双手的泥土,用种不太在意的态度说:“就快死了。”
老人有些犹豫:“活人,就不能往这里放。”
邓麻子看上去不想同他废话,不耐烦地一转身,嚷嚷:“没钱治,治不好,不往你这送往哪送,这可是疟疾,其他人染上了你负责?”
老人哑口无言。
邓麻子见他不吭声,哼了一声,和另一个一块儿抬辛实过来的男人轻松地走远了,头也没回。
老人站了片刻,也要转身走,藤编鞋底踩倒草根的声音十分清脆,有种绵绵的冷漠。
辛实知道,真让他走了,自己非死不可,于是拼尽全力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勾住了他的裤脚。老人吓了一跳,把他的手踹开,大叫一声:“还没做鬼,怎么就来害人了?”
辛实被这一脚踹得面孔痛苦地一皱,但他没顾得上喊痛,又抬手拽上了老人的裤脚,苍白的嘴唇急切地张了张,急忙道:“辜镕,我是辜镕的人。”
果然,这是个赫赫有名的名字,老人这回没拿窝心脚踹人了,低下头,吃惊地盯住了辛实,说:“你真是辜家那个瘸子的人?”
老人的称呼是那么不客气,可态度简直像是在形容皇帝似的,那么愕然,那么敬畏,有种看似轻蔑,实则谄媚的意思在里头。
“我叫辛实……”有进气没出气地说完这句话,辛实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松开那只拽着人家裤脚的手,脑袋沉沉地枕在了草上。
脑袋又开始糊涂,浑身滚烫,辛实觉得自己肯定又开始烧了起来,拼命咽了口口水,他喃喃:“去找他,去找他,他会救我……”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认为自己这句话,大概比虫叫还要小,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再睁眼,是面雪白的天花板。
辛实转动眼睛发了几秒钟的呆,等到意识到自己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手脚也没有之前那么发软,他立马费力地向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由于是死里逃生了一场,心里头既高兴又后怕,简直想大大地哭一场。
这是间不大宽敞的屋子,但桌椅齐备,还有个斗柜和衣柜,床也是好床,辛实一个人睡在上头,才占了一半的位置。被褥软和得像发好的面团,他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好的铺盖,一时间觉着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好梦里。
将军坟的那个老头,真找来了辜镕?这里是辜家?他这是睡了多久?
辛实一脑门的问题,迫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叫人给换了,现在穿的是身白色的绵绸衣服,短衣服短裤子,露着手臂和小腿。他从没这么穿过,心里觉得怪臊人的。
但手边也没别的衣服可以穿了,他只好忍着害臊,穿了床边一双不知道什么用草编出来的拖鞋,趿拉着往门口走。
门是关着的,从两边的雕花玻璃外透进来几缕阳光,瞧着那光亮,外头应该是午后。
辛实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没什么力气,慢吞吞地拉开门,又慢慢地迈门槛上了抄手游廊,推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手背上有几个针孔大小的红点,像是在他昏睡的时候,有人拿针扎过他的手背。
变叶木、棕榈树、鱼尾向日葵,游廊下方的土地,错落栽种了许多种马来亚常见的庭院植物。这些草木由弯曲绕转的一米宽的石子小径切割成不同的景致,形成铺天盖地的潮湿绿意。
眼前的这个庭院辛实并没来过,可他觉得眼熟,像是种田的人天生就认得什么种子是稻米,什么种子是麦苗,凭借头顶参差恢弘的全木质的屋顶和不远处的马鞍墙,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辜家的院子。
比起上次他误入的后院,此处的植被长得并不是那么猖獗茂盛,看上去都经过了精心照料,应该是有人常住的院子。
走了一会儿,他突然终于见着了人,是詹伯,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屋里,给墙角的花盆浇水呢。
辛实眼睛一亮,干燥的粉白色嘴皮咧开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轻声喊:“詹伯。”
詹伯回过头,眉毛惊喜地一挑,把手里的花洒放下,向他走两步,说:“哟,醒啦?”
辛实腼腆地笑一笑,忙不迭说:“是你救了我么,多谢,真的多谢,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活。”
詹伯摆摆手,说:“你该谢头家去。那天大中午,突然来人求见头家,说你得了疟疾,被人拉去了将军坟。头家一听说这事,立马叫我带人去看看。家里头的佣人只会烧火做饭,一听说是疟疾,都不敢去。头家转头打电话问辜二老爷要了两个大兵,亲自去看了,把你带回来的。”
辜镕亲自去救的他?知道他可能是疟疾,也还是去了?辛实目瞪口呆,心里头酸酸的,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脸色一白,往后匆忙退了几步,退到屋子外头,隔着道门槛抬起头,惨淡地问:“詹伯,我真是疟疾?”
“瞎说。”詹伯笑了,拎起花洒继续浇水,只拿眼风扫了扫他,不以为意地哼笑道:“那看坟的听风就是雨,我跟着头家去接你,头家坐在车里,远远地瞅了你一眼就断定你只是害了肠胃炎,要么是水土不服,要么就是吃错东西。头家以前是军长,战场上见多识广,什么病他没见过,他说不是,你就不是。这不,把你拉回来才一天,给你打了几针,你就能下床了。”
辛实激动得有些恍惚,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青白色手背上的针孔,来之前他还在猜,干嘛使针扎他的肉呢,难道是想把他扎醒?却原来不是,是给他输液治病。
见辛实的面孔上明晃晃的一片感动之情,简直马上要对辜镕顶礼膜拜了,詹伯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喜悦,继续为这对新结合的主仆添一把火:“哟,你可不知道盘尼西林多么金贵,头家打了电话去卫生部问都不管用。幸好卫生部的部长是我们辜二老爷的学生,二老爷亲自开口才拿到药。头家自病后,连过年都谢绝了这些亲族长辈的探视,今日为了你,可算一而再再而三地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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