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野不知道怀里的人正在恐惧中失神。
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了这个动作之后,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
他第一次像这样拥抱一个人。
原来兰又嘉这么瘦。
像一抹过分轻盈,转瞬即逝的云烟。
……他真的抱住他了吗?
闻野突然间不敢确定。
他紧张又僵硬地低下头,匆忙去检查怀里的人。
视野里因此意外撞进一道狭长的伤疤。
兰又嘉的发丝被风吹散了,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形状很好看的耳廓。
可在他本该白皙无瑕的颈间皮肤上,却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过,留下了与肤色相近的浅淡疤痕。
此刻和他格外接近,才看见了这道痕迹的闻野骤然怔住。
无处安放的指尖忽然有了鬼使神差的去处。
同样有伤痕肆虐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触过那道狭长印记,发顶传来男生有些喑哑的声音:“……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这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痕,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
温热粗糙的指腹像一阵燎原的烈火。
瓢泼淋漓的暴雨中,闻野听见自己越来越嘈杂的心跳声,迷失在伤痕和怀抱的交错中,难以自控。
他下意识问:“还疼吗?”
在他怀中逐渐平息了颤栗的人始终没有回答。
可闻野的肩膀处却渐渐湿了。
他分明不是站在雨里。
是兰又嘉哭了。
当闻野意识到这件事后,瞬间愕然地松开手,正想本能地道歉,却见到兰又嘉仓皇别开了脸,连伞都忘记拿,转身跑向原本就要去的那个方向。
好像不愿意被他看到那些狼狈的眼泪。
闻野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兰又嘉!你要去哪?!”
被风雨湮没的身影没有停下来。
他也的确不够熟悉这个十分宽敞的校园。
等闻野穿过能见度很低的恶劣天气,追进了某栋教学楼,沿着地上的水渍脚印找到那间教室的时候,教室门已经从内部被反锁。
教室沿走廊的这一侧没有窗,透过门洞只能瞥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兰又嘉!把门打开!”
闻野用力地拍着门,可无人应声。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满心都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问可不可以抱他一下的青年。
兰又嘉的状态很不对劲。
闻野不知道原因,但很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平日里动不动就很早睡觉的人一夜未眠,才会让这个总是拒绝他的人,主动开口索要一个拥抱。
思绪翻涌间,一种浓浓的恐慌感攥住了闻野的心脏,令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兰又嘉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的。
他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打算先试试直接踹门进去,目光更是预先盯上了能用来砸门的灭火器。
也正是在这一刻,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里,突兀地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阵刺耳的、漫长的铃声。
在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后,不到两秒,铃声再度响起。
因着某种预感,闻野蓦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铃声,和走廊之外的雨声紧密交织在一起,排斥着其他多余的杂音。
他怀中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
片刻后,门外的闻野听见这个不肯罢休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还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声音。
遥远又清晰。
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声音惘然而颤抖:“……傅先生?”
第28章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夹杂着男人有些失控的惶然嗓音。
“兰又嘉,那张检查单是怎么回事!”
教室角落里, 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的青年攥着手机, 他被困在颠倒错乱的噩梦里,昏昏沉沉,越陷越深,直到耳畔的这道惊雷乍响,才短暂地被唤回了一点神智。
好熟悉的声音。
他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他很想念这个声音。
是呈钧。
呈钧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慌乱?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失控的问句。
……不。
不对。
不是呈钧。
是傅先生了。
“检查单?”满脸泪痕的人喃喃地重复着听筒里传来的词语, “……什么检查单?”
兰又嘉问得很无措。
他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乱糟糟的,被大雨冲刷成了一片废墟,无数记忆散落一地, 被碎裂的瓦砾遮蔽, 怎么也找不到最需要的那一块。
检查单,他应该知道检查单的……
“那张被你撕碎的CT检查申请单!”
听筒里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沉,急躁得很明显:“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检查?什么占位性病变?”
问到后来, 男人话音一顿,陡然间轻了下来,竟透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恐惧。
“……嘉嘉,你的身体怎么了?”
兰又嘉就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那一刻,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开口:“不是我的。”
青年原本孱弱的声音猛然拔高,情绪激动道:“那不是我的检查单!”
占位性病变?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胰腺没有任何病变。
他没有得癌症。
检验科的医生都给他打来过道歉的电话了。
是他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
“我没有生病!”他倔强又固执地反驳着电话那头的人, “是医院弄错了,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那是别人的单子, 不是我的……”
说着,兰又嘉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那张单子上没有我的名字,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的声音天真又怯然。
令此刻看不见他模样的男人呼吸一窒。
“……没有。”
傅呈钧在他干脆至极的否认中寻回了些许理智。
兰又嘉从来不对他撒谎。
他微微松了口气,嗓音沙哑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有些纸片被弄脏了。”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兰又嘉明显异常的情绪。
窗外正下着一场京珠近年来最汹涌的大雨。
男人修长的指骨蓦地收紧,毫不犹豫地问:“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他在哪里?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抬起眼,望向四周。
周围好黑,黑得令人绝望,不知道是因为所有光线都被遮住了,还是因为陷入天旋地转的眩晕。
有一阵遥远沉闷的撞击声反复冲击着鼓膜,嘈杂又朦胧。
他身上很难受,哪里都在痛,痛得像快要死掉了。
脖子那里的感受最为鲜明,横亘在颈侧的狭长伤口正在燃烧,仿佛刚被烙下这道印记。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去摸,瞬间摸到一手的潮湿黏腻。
是血吗?
他被安全带割伤了。
耳畔的听筒里,正飘出那道他在这一刻最需要的声音。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上一次听到傅呈钧用这样失了冷静的慌乱声音跟他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他也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我在车里。”兰又嘉渐渐握紧了手机,哭着说,“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来公司找我?”已经在往车库走的男人蓦地一怔,“你怎么会来——”
话音未竟,突然消弭于蜂拥袭来的记忆。
“我不知道会出车祸,那辆车很快撞过来,司机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没有……还好我系了安全带,但是脖子好像被割伤了,好痛。”
陷入谵妄的青年,呼吸急促地重复着一年前就说过的话。
还有那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是安全气囊打在了上面,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撞坏。”
他的声音很难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因为过生日的人在这天是最幸福的,我想让你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对不起,礼物可能坏掉了。”
席卷整座城市的暴雨中回荡着泣不成声的絮语。
回忆与现实混淆不清。
世界仿佛都因此安静了。
良久,听筒里响起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
“兰又嘉,听我说。”傅呈钧意识到他的状态,竭力保持着镇定的语调,沉声道,“深呼吸,冷静下来,车祸已经结束了,你很安全,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我也从公司出来了,会陪你去医院。”
说话的同时,车门砰地关紧,等听筒里那道紊乱的呼吸声平复了稍许,驾驶座上的男人才接着问下去。
“现在,看一眼周围,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没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了镜子,很大的镜子。”
“镜子?你在学校宿舍,还是排练室?”
“我……”
兰又嘉终于从晦暗无边的回忆里被拉了出来,望着身旁布满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和扶栏,喃喃道:“我在表演教室。”
车祸已经结束了。
他不在车里。
他早就去过医院了。
可傅呈钧没有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你说谎!”他依然在哭,哭着控诉电话那头的人,“你没有来,你不会来的。”
“礼物没有撞坏,还是可以在那天送给你,所以我一直在病房里等你。”
“我等了你一整晚,等你来拿礼物,等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等你问我伤口痛不痛……”
“我等了你一周,你都没有来。”
“你去出差了。”
“是林秘书来接我出院的。”
“后来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都在努力改正,可怎么做都没有用。”
“你不在乎我了。”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会在乎的。”
“那天你终于肯答应我来看毕业晚会,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你的位置是空的。”
“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所以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又在骗我!”
那些积蓄了整整一年的委屈,在这场烈性台风里无法自抑地决堤,与听筒那头轿车在雨幕里疾驰的声音紧紧交缠在一起。
直到教室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午后昏蒙的光线猛地洒进一片漆黑的教室。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躲开那片刺眼的光线。
下一秒,他被突如其来地揽进了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个落在湿濡皮肤上的吻。
和一句太过陌生的话。
“对不起。”
匆匆赶来的男人肩膀都是湿的,线条硬朗的手臂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下颌线条紧绷着,泛着冷意的薄唇在他眉眼处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不该那样对你……”他哑着声音道歉,“嘉嘉,对不起。”
在这个罕见的台风天,世界末日般的残酷光景里,在这栋仿佛只剩下彼此的陌生教学楼里,傅呈钧第一次亲口跟人说了对不起。
滴落在胸口的滚烫眼泪将高高在上的矜贵彻底融化。
“是我的错。”他为这一年来的龃龉道歉,也为尚不可知的未来承诺,“我不会再失约,我会陪你过生日,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
他在吻他的同时,也心绪难安地仔细审视着怀中大半个月没有见的恋人。
跟分开时相比,兰又嘉没有再变得更瘦。
这段时间里应该好好吃饭了。
虽然此时的面色很差,还浑身湿透。
“为什么淋雨?”傅呈钧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兰又嘉没有回答。
但他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栗正在渐渐平息。
于是他将人抱得更紧了,声音也尽可能地柔和。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傅呈钧不太熟练地哄着他,“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去测一测体温,做个检查。”
闻言,兰又嘉终于有了反应。
“检查?”他的声音很朦胧,像潮水涌过男人的胸口,“为什么要做检查?”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还是坦诚道:“因为你丢在家里的那张CT申请单……我不放心。”
听到这个关键词,兰又嘉的反应仍然激烈:“我说了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也正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神智有些混乱的人才真正从梦魇的泥沼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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