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宁目光直视尼科尔，一字一句地问：“你在凯宁拉郡这么久，一定认识城外那个教堂里的牧师吧？”
虽然是问句，但是默宁明显已经确定了事实。
尼科尔眼神闪烁：“认识。凯宁拉郡没有人不认识哈萨牧师，他懂一些医术，有时候会免费给大家看病，他在人们心里很有威望。”
既然说到了这个，尼科尔干脆交代了他今天早上的行踪。
“我今天早上就是去了教堂。我本来是想请求哈萨牧师给罗丁大叔治病，可惜修女说他有事，暂时不方便离开。”
默宁注意到了尼科尔下意识的用词——
“请求”。
这可不是一个平等对话会用的词语。
他几乎下定结论：“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尼科尔下意识想要反驳，而后反应过来，以沉默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默宁不解：“你既然知道‘反叛者’组织，那就应该清楚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会相信他们，帮他们做事？”
尼科尔用手抹了一脸，说：“说实话，我不信任他。”
“从三年前见到哈萨的第一眼，直觉就告诉我，这个人来凯宁拉郡的目的一定不简单。”
“他隐藏情绪的本事很糟糕，表面上一副悲悯、同情世人苦难的模样，实际上眼睛里透露出的傲慢和不屑令人作呕。奈何凯宁拉郡的人们长时间与外界隔绝，缺乏和外面的人的交流，根本看不出他的问题。”
“再加上之后他一直有意营造自己的名声，虽然动机不纯，但是他做的事确实有利于大家，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决心去阻止。”
尼科尔看向默宁，眼里满是挣扎：“或许活着就是人的本能，在这件事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让步。”
默宁：“……所以你在清楚‘反叛者’意在颠覆帝国的前提下，仍然放纵了他们。”
尼科尔沉默了很久，才声音艰涩地说：“是，我清楚。”
说着他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是羞愧于见人。
“我背弃了家族的信仰，我让先辈付出生命创造的光辉蒙上了阴影……”
他说：“如果我想带着凯宁拉郡改变现在的生活，哈萨提出的建议就是最快的途径。”
“你答应了？”
“……是。”
“不，你撒谎。”默宁忽然笃定地说。
尼科尔惊讶地抬头。
只见默宁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静，说出的话犹如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尼科尔的谎言和伪装。
“你也许动摇了，但绝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因为你是按照骑士的要求培养起来的家族继承人。上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荆棘鸟’骑士的向往和敬佩不是假的。”
“是因为伊莱恩……”
“不！”
听到默宁前面一番话时，尼科尔的面色还稍显动容，等默宁提到伊莱恩时，他立刻情绪激动地否认。
“伊莱恩只是一个孩子，他能懂什么？”
默宁没有因为尼科尔的话而质疑自己的猜测，他神色淡淡，像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伊莱恩身上有专业训练的痕迹，这骗不过任何一个经过刻苦训练的骑士。”
“……”
尼科尔嘴巴张张合合，无法反驳。
沉默良久，或许是出于对默宁的信任，也或许把这次事情当做了将那个孩子、将凯宁拉郡拉出泥沼的机会，尼科尔最终颓废地塌下肩膀，情绪低落地说：
“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眼里没有能不能做，只有想不想做。伊莱恩更是这样的。”
“他没有上过学，心里没有对帝国的忠诚和信仰。他只关心自己的家人和凯宁拉郡的大家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机会过上好日子。”
“因此，知道大家的目的都是想吃的饱、穿的暖，伊莱恩就想办法让大家过上这样的生活。至于帝国……我们游离在这个国家之外太久了。”
说到这里，尼科尔抬起头，眼眶通红地请求默宁。
“大人，请原谅伊莱恩、原谅这里的人吧。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并没有错，不是吗？”
“如果帝国和皇室一定要有一个人承担反叛的罪名，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话，那就请降罪于我吧。我尼科尔·斯坦利本就是罪臣之后，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做这个罪人了。”
尼科尔说得绝望悲壮，默宁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什么时候说要降罪了你们？”
悲痛欲绝的尼科尔呆住了，眼泪鼻涕滑稽得糊了一脸。
“啊？”
默宁疑惑不已：“我不是说了反叛的是‘反叛者’组织吗？而且我出发前，殿下也没有说过要惩治凯宁拉郡的人。”
“您说的是真的？”
尼科尔吸溜着擦干脸上的水渍，眼睛亮晶晶的，和他粗犷的外在形象一点也不相符。
默宁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两个：破碎‘反叛者’的阴谋；帮助凯宁拉郡恢复生机。”
“至于凯宁拉，这是帝国遗留的错误。凯宁拉无罪，这是殿下亲口说的，这点毋庸置疑。”
第19章 顺利
在默宁和尼科尔出去谈话的时候，伊莱恩就在家里，坐在床边，像一尊石刻的雕塑。
当没人注意他时，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沉静，一点儿也看不出平时野性、冲动的模样。
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动静，一动不动的伊莱恩才一下子“活”起来。
“尼科尔叔叔，默宁骑士大人！”
他三两步跑上前，好奇地问：“你们聊了什么聊这么久？”
尼科尔的眼睛还有些红，为了不引起伊莱恩的怀疑，他故意侧着身子，一边夸张地哈哈大笑，一边使劲蹂.躏伊莱恩的头发。
“大人的事，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伊莱恩顿时气得龇牙咧嘴，不客气地对尼科尔进行反击。
只见他一个跃起钩住尼科尔的脖子，轻而易举就压下了男人的身体，并在对方耳边大喊：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可别忘了，我12岁的时候你就打不过我了！”
少年的嗓音嘹亮，在房间里回荡起了一圈圈的回音。尼科尔连忙捂住伊莱恩的嘴，小声道：
“祖宗，你给我留点面子。”
说着他还自以为隐蔽地看向默宁。
不久前默宁还夸他是按照骑士标准培养起来的优秀（其实并没有）继承人，谁想到这还没过多长时间呢，他打不过小孩的真相就被伊莱恩暴出来了。
唉，真是怪让人不好……解释的……
尼科尔看到默宁一点儿也不惊讶的表情，心里的碎碎念进行不下去了。
不是，这件事就不值得他震惊、质疑一下吗？
或许是因为尼科尔表现出的难以置信的情绪太过明显，默宁竟然读懂了他的想法。可是——
“伊莱恩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默宁不觉得大人打不过年纪小的对手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因为他自己就是在打败了无数资历比他深的前辈后，才一跃成为“荆棘鸟”骑士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骑士的。
而且他一早就看出来伊莱恩的实力强于尼科尔了，不然也不会认定伊莱恩才是那个和叛军接触最深的人。
听到默宁的问话，伊莱恩忍俊不禁，扬着下巴放开了尼科尔，像一只骄傲的黑孔雀。
尼科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缓过一会儿后无奈地承认：“没问题，伊莱恩确实比我厉害太多了。”
紧接着他转过身直面默宁，语气逐渐变得认真。
“伊莱恩在武技方面非常有天赋，只要在某一个技巧上吃过一次亏，下一次他就不会在同样的地方再跌倒。他还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对敌方法，在实战中效率很高。而且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要不是凯宁拉郡没有魔法师和魔法学校，我相信他在魔法上也一定会有所成绩……”
尼科尔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目的就是为了把伊莱恩“推销”出去。
尽管默宁说了皇室不会降罪凯宁拉，但是伊莱恩终究是不同的，他在“反叛者”组织里陷入的太深，几乎已经是叛军的头领之一了。
如今他只有努力让默宁和默宁背后的大皇子看到伊莱恩的天赋和价值，才能有更大的可能性保证伊莱恩的未来。
默宁当然明白尼科尔这么做的目的，他没有制止，也没有立刻再次给出承诺。
他反而看向在尼科尔为他说话时就变得沉默不语的伊莱恩，对面容貌稚嫩却脸颊消瘦的少年也目光毫不闪躲地看着他。
“聊聊吗？”默宁歪头暗示伊莱恩。
少年语气坚定：“当然。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做了什么事，就说明我已经做好承担它带来的后果的准备。”
于是现在需要回避地成了尼科尔。
离开之前，这个人高马大、年纪轻轻的沧桑大叔一步三回头，微红的眼眶实在令人没眼看。
“你快走吧。”伊莱恩故作嫌弃地挥手。
尼科尔一噎，终于利落地转身，嘴里嘟嘟囔囔：“臭小子，真是白费了我的一片苦心……”
等人走后，伊莱恩率先问：“我们不用去更隐蔽的地方谈话吗？据我所知，‘反叛者’偶尔也会出来暗中巡视，以防计划被提前泄露。”
默宁轻轻摇头：“没必要，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周围了，没有异常。而且我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我现在和你谈话，最主要还是想知道你的态度。”
“你应该能猜到，尼科尔为你说了很多话。”
“我就知道。”伊莱恩抿着嘴，说，“他总把我当小孩子。可是我清楚我在干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默宁点头：“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想问你，你现在的想法还没有变吗？”
“我想尼科尔大概率和你说过‘反叛者’组织是什么样的存在，和他们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伊莱恩冷静地注视着默宁，表现得十分理性：“是的，尼科尔叔叔说过，只是当时的我别无选择。”
“那现在呢？”默宁问。
伊莱恩用漆黑如墨的眼睛认真审视默宁：“你能保证、或者说皇室能保证凯宁拉郡和这里的所有人，都向着好的方向改变吗？”
默宁立下誓言：“我受大皇子殿下命令，谨代表大皇子殿下的意志保证向你保证，凯宁拉郡一定会变好。”
“既然如此……”
伊莱恩表情一松，忽然对着默宁单膝下跪。
默宁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阻止他：“骑士只对自己效忠的对象行单膝跪礼。”
但伊莱恩执意如此。
“我不是骑士。”
他坚持将一条腿的膝盖扣到地上，抬眸看向他的恩人，说：
“我不是骑士，我是凯宁拉的子民，是没有姓氏的伊莱恩，是加入‘反叛者’的罪人，尽管我不承认自己有罪。”
“但我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任何代价，条件是凯宁拉郡的所有人获得幸福。”
“我下跪，既是请求也是威胁：如果皇室不能履行给出承诺，我今日的行为就是我以后必将为之展开报复的屈辱。”
“最后——”
伊莱恩轻轻捧起默宁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我不接受欺骗，因此在你我双方相互坦诚的前提下，我愿意供您驱使。”
“我将暂时化作您手中的利剑，您剑之所指，就是我毫不犹豫斩下的方向。”
*
默宁不知道自己向菲林那宣誓效忠时，是不是也是这么肉麻，但他这时确实感觉不是很好。
为了不打击饱含一腔热血的少年的自尊心，他努力绷着表情，尽力动作自然地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可、可以了，我知道你的决心和想法了。你快起来。”
这一次伊莱恩没有发挥他的固执，利索地站起身。
似乎是因为终于可以了却长久以来的心事，他兴致高昂地问默宁：“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直接去找‘反叛者’的老巢吗？”
说到正事，默宁也平静下来，问道：“你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
“当然知道。”伊莱恩自信满满地说，“我在那里接受过秘密训练，还认识了其他几个管理叛军的头目。”
想过顺利，但没有想过会什么顺利的默宁，眼睛顿时亮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然而他很快又想到另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他们信任你吗？”
伊莱恩摩挲着下巴，用不确定地语气说着确定的话：“应该是信任的吧，他们看我年纪小，觉得我一定完全被他们洗.脑了。不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很多‘大事’都不会主动跟我说。”
“这样啊……”默宁思索片刻，想到了一个计划。
他征求伊莱恩的意见：“你愿意暂时隐藏在叛军当中，到时候和我里应外合吗？”
伊莱恩想都不想地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好，到时候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有他在的话，你的行动会方便很多，也能减少引起怀疑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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