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钧放下茶杯,再次看一眼姬安,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同吃。
○●
中秋之后没几天,就到了秋分。
刑于秋冬。秋分之后,各地的死囚犯都将陆续行刑。
秋分的第二天中午,姬安跟着上官钧出宫,来到刑场。
官府昨天已经贴出行刑告示,现在有许多百姓来围观看热闹。
姬安和上官钧在安排给他们的高台座位坐下,护持的羽林卫将高台团团围住,锃亮的盔甲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闪出灼亮的光。
两人到得晚,此时往下一望,除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还能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
姬安都禁不住想——都说可怕,但怎么砍头这种事总能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正高台上监斩的五名官员过来给两人见礼。
估计他们自己也猜得到姬安不认识人,都特意自报了家门。姬安近日刚学过官服制度,此时对照着一一印证。
五位监斩官重回座位坐好,等到时间差不多,便有衙役高喊:“带一干人犯!”
姬安便看见先前停在刑场的十几辆囚车一一打开,带着枷锁的死囚被拉下车,分别被押到指定位置跪下。
有几名书吏上前,一一拨开犯人的头发验明正身。衙役们才打开犯人的枷,又拉过他们的手在文书上按指印。
姬安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从同样形容狼狈的一众犯人中认出师晟。
师晟比上回见到时瘦了一圈,头发和胡子几乎遮完了脸。
姬安又在周围人群里查找,果然很快就见到站在前排的齐万生。
齐万生同样瘦了。没师晟那么明显,但因为他本来就偏瘦,此时看着更加单薄。
他眼都不错地看着师晟,有时旁边百姓拥挤推搡到他,他就跟着晃一下,却彷佛毫无所察。
不过师晟没有看他,似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验过犯人,距离行刑时间已经很近。
犯人被推低下头,露出颈脖。刽子手稍稍举起刀,随时准备落下。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看,指指点点地议论。
所有人都在等着刻香燃到午正三刻。
姬安没忍住,挨到身旁上官钧耳边,小小声地问:“真要斩啊。”
上官钧瞥他一眼,又看回下方:“等下会从第一排第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地斩。”
姬安往下看——一共三排人,师晟在最后一排的中间。
又听到上官钧一句:“我在这里。”
似乎没头没脑,不过姬安顿时完全放下了心——“我在这里,随时可以叫停。”
姬安重新坐好。
站在他身后的徐小七突然倾身向前,将一小包东西塞进姬安手中:“一会儿殿下若觉恶心,便含一颗酸梅。”
姬安顺手摸一摸,回头对他笑了下:“你自己有吗?”
徐小七给他看手中的另一小包:“奴还有。”
姬安才转回身。
今天他只带了徐小七在身边。先前他问过一众内侍,其他人都说怕见血,姬安就没有勉强他们跟来。
终于,午正三刻。
大理卿沉声下令:“开斩!”
第一排的刽子手举高锋利的砍刀,转瞬挥下。
姬安只觉一道亮光闪过,随后便是一片扎眼的鲜红。
围观人群响起一阵喧哗。
刽子手掏出布巾,擦掉刀上的血,走向第二个犯人。
姬安隐约感觉旁边有道目光,转过头就和上官钧对上视线。
上官钧:“不怕?”
姬安老实说:“我胆子真的很大。不过,当然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上官钧没说什么,回头继续看。姬安也重新看向下方。
刽子手在第二个犯人身后举起刀。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波人,少年、青年、中年都有,甚至还有健壮的妇人。
有三个手里拿短刀的,去拦阻刽子手,剩下的多数人都去扶犯人。还有人在向刑场四周扔冒烟的东西,往监斩台扔过来的尤其多。
转眼间,刑场上就弥漫开一大片浓烟。
未等围观百姓反应过来,人群中又突然接连发出砰砰砰的爆炸声响,同时有人不断高喊:“快跑!有火炮!”
受惊的人群立刻出现骚动,叫嚷推搡着四散奔逃。
姬安蹭地站起身。
已有一队羽林卫飞速奔上台来,拔出刀将姬安和上官钧团团保护在内。
徐小七猛然扑上前,用手中手帕罩住姬安口鼻,急声喊:“殿下当心!”
姬安抬手自己捂,一边快速说“你也捂着”,一边努力从羽林卫身后去看下方人群的情形。
幸好,这里场地空旷,百姓们跑得开,没有造成踩踏事故,即使有人跌倒,旁人也能绕过。
刚才维护刑场秩序的衙役们,现在纷纷开始疏散百姓,还帮着去扶跌倒的人。
看来大理寺和刑部准备得很充分,姬安终于放下心来。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漫开的烟有点呛,随即又察觉有什么湿的东西碰到手背。
垂眼一看,是一条湿手帕。
拿着手帕的,是上官钧的手。
姬安转眼看去,发现上官钧已经用湿手帕捂住口鼻,便接到手中,换掉原本的手帕。
还转过身,一边帮徐小七按手帕一边说:“你用水囊打湿手帕,更管用。”
徐小七连忙解开腰间水囊,把水住手帕上淋。
幸好秋天风大,虽然烟浓,但没多久就被风吹散。
只是,下方的犯人除去已死的那个,其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上官钧将湿手帕扔给身旁河清,换条手帕擦手。
姬安凑过来低声问:“大司马早知道他们会用这招?”
上官钧面不改色:“能使的招术总共也没几种。”
五位监斩官过来请罪。
刑部尚书摇头道:“没想到这群余孽还真这么义气。”
大理卿却回他:“能纠集起来行刺大司马的,必然是这种人。”
上官钧命人去备车,只对五人道:“加紧搜索,若把人放跑,唯你们是问。”
五人躬身:“请大司马放心,城门已关,他们跑不出去。”
上官钧示意他们去忙,带着姬安走下高台。
上车之时,姬安突然发现齐万生还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便对他点下头。齐万生也拢起双手,微微一揖。
姬安上车坐好,车子慢慢走起来。
他揭开一点车窗帘子,目送外面的齐万生转身离开,叹道:“希望师晟平安。”
上官钧正闭目养神,闻言回道:“富贵险中求。他一名武人,想要晋升得快,就得有实打实的功绩。”
*
不出两日,劫刑场的案子就结了。犯人和救人的全部落网,还多抓获一个主谋。
最后审出一起震惊朝堂的大案。
升平教在前年就被覆灭,到今年这些这残党余孽还能行刺上官钧,背后当然有人出钱养着他们。
这个人便是沧阴王,姬含思的生父。
在京里被抓到的主谋,是沧阴王的心腹幕僚,也是姬含思的亲舅舅。
据升平教残党供称,当年便是沧阴王庇护他们,让他们逃过搜捕。之后他们一直躲在沧阴王的庄子里,直到这次幕僚出谋划策,还出钱出力打通关系,仍被通缉的他们才得以入京向上官钧寻仇。
行刺失手之后,除了两个死士杀手,连京中与他们串连的死忠信徒都被牵连下狱。那些残党可以不管死士,却不肯放弃信徒,于是逼迫幕僚再帮他们想办法劫刑场。
这个幕僚的确有些手段,带着一群外乡人还能在京中完美藏身。要不是有师晟当内应,官府几乎不可能抓得到他们。
当然,那个幕僚并不承认背后的人是沧阴王,只说是自己假借沧阴王的名义所为。
但他承不承认并不重要,只要他被抓到,满朝上下都明白——沧阴王完了。
这一天政事堂议事之时,大理卿与刑部尚书特地来将案件原委禀报给上官钧。
上官钧冷笑一声:“沧阴王。”
随后看向大理卿方怀静:“给诸位宰相都讲讲,沧阴王还干过什么。”
方怀静便把先前查姬安落水一事的经过说了下,最后道:“那个破坏桥的宦官虽死了,但我们在他住处的一块空心砖里找到一封信。信中要他设法害死四皇子,并承诺给他高官厚禄,落的是沧阴王印。”
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沧阴王同时对上官钧和姬安动手,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推自己亲子姬含思继位。且不甘于姬含思头上压着个权臣,说不定还想着自己来当一当“太上皇”。
若是再想得发散一点,前头那八位皇子的死,会不会都有沧阴王的手笔?
姬安却是惊讶地去看上官钧——先前上官钧没给他看那封信。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那封信,真是沧阴王写的吗?
上官钧:“提沧阴王到案审理。”
方怀静:“提郡王到案,需圣上同意。”
上官钧:“难得圣上最近愉悦舒畅,不要让这种小事扰了他的心情。”
方怀静应声“是”,没再多说。
上官钧再问:“若坐实是沧阴王所为,此案该如何判。”
方怀静:“谋害皇嗣与国之重臣,首罪者弃市,从罪者斩首,皆抄没家产,家人罚为奴隶。”
上官钧:“我会点一支禁军同去,留一半在沧阴。”
这话一出,姬安就看到众人相互对视。他也和众人一样,立刻明白上官钧的意思,就是要按刚才方怀静说的那样判。
留一半人在那里守着,等这边结案的消息一发过去,立刻就能抄家。只要沧阴王和姬含思的生母家族都被除掉,那姬含思就成了无根之萍。
刑部尚书迟疑着提醒:“沧阴王毕竟是宗室,死罪是否……”
上官钧:“囚于京城。”
于是此案的未来结果就有了定论。
不过,等议事结束,众人离去之后。
姬安却对上官钧说:“大司马,就不用让沧阴王入京了吧。”
上官钧正喝着茶,闻言抬眼:“四殿下不想见到他?”
姬安笑笑,捏起一块糕点,一口咬下一半,边嚼边说:“有谁会想见到要杀自己的人呢。”
他不太相信上官钧真会费人费钱地养一个宗室后患。
上官钧没回话,继续慢慢喝茶。
姬安换了个话题:“师晟还好吗,他是怎么混进去当内应的?”
这次上官钧开口了:“顶替了当时和他同一队的真正犯人。那些犯人彼此间都不熟悉,才能顺利潜进去。至于他好不好,四殿下可让人去看看,他与齐万生住在一处。”
姬安被他一提醒,点头道:“也对,让朱顺找一日去瞧瞧。”
○●
九月初一,开大朝会。
这条消息一传出,京中大小官员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自从上官钧受伤养病以来,朝议一直停到如今。
而大朝会,更是皇帝身体不支后就没再开过。
前段时间有传言说皇帝出游,但以皇帝的身体状况,那实在像一条无稽的流言。
可现在突然开大朝会,使得风向更加诡异。
难道要抬着皇帝来上朝?
九月初一这天,所有官员各自怀着心事,齐聚仁圣殿。
姬安卯时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头,第一次穿上全套繁复的皇子服饰。
他在内侍们手持的几面铜镜前照着看,一边吐槽——这幸好是天已经凉了,不然大夏天里穿这一身,说不定会热出痱子。
大朝会辰时开始,姬安住在宫里,过去算是近的,还有时间安心吃个早餐。
但也不能过多吃喝,不然朝会期间上厕所不雅。这么一想,这时候的官员上早朝也不容易。
姬安一边吃一边回忆原主参加过的大朝会,刚吃完,朱顺就进来禀:“殿下,大司马来接您了。”
五天前,上官钧的病彻底治好,两人终于不用再同居一室。
不过,为了让姬安继续参与政事堂议事,上官钧没有外传病愈的消息,自然也没有让姬安搬到别的宫殿,只是两人分开卧房。
除了议事之外,他们也很少再一同行动,上官钧大多数的时间都陪着皇帝。
姬安原以为上官钧今天会和皇帝一同上朝,没想到还来接自己。
他起身,等内侍们帮着整平衣服,便走出屋去。
上官钧就站在屋外,见到姬安,淡淡点下头。
姬安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出殿下阶梯。
阶梯前停着一辆马车。
自从搬进宫中,姬安试探着和上官钧提了下,说自己不喜欢坐轿,更喜欢坐车。上官钧倒也没多问,直接安排了马车换掉轿子。
两人坐上车,一路沉默着。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皇帝生命的最后一天。
马车在仁圣殿侧边停下,姬安和上官钧下车,一路行到殿前,转进殿中。从殿外到殿内,大小官员们都已列好队,见到两人纷纷行礼。
来到队列最前方,姬安看见了姬含思,便要走过去。
手腕却被隔着袖子握住。
姬安诧异转头,正对上上官钧的目光。
上官钧:“四殿下跟着我。”
说完,也没松手,就这样隔袖抓着姬安的手腕,拉他继续前行。直到玉阶之下,两人方才站定。
最后到的是皇帝。
他被王晦扶出来时,大殿内能看清的官员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的精神状态还挺不错。
皇帝坐在玉阶上的龙椅里,目光先看向玉阶下的上官钧,微微一笑。
鸿胪卿盛隆出列主持大朝会。
姬安跟着他的口令,三次躬身而拜。
众官员行完礼,皇帝抬抬手,王晦将一卷圣旨交给盛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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