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铁百忙之中瞪向被护在一旁的陈学穆:“陈学穆!你要造反吗!”
陈学穆沉声劝:“皇甫将军,如今开门献城已是众望所归!全景定的百姓都在等着盛军救命,并非你我所能抗衡。”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孩哭喊:“阿爹——”
皇甫铁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院门。
几个衙役立刻抓住他这一空隙,很快制伏了他。他一被抓,众亲兵也就不敢妄动。
皇甫铁目眦欲裂,吼道:“别伤我女儿!”
陈学穆对班头说:“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班头应声出去,没一会儿就领进两人,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是夜里叫开北门进城来的,外头还有几个护卫,都被守军控制住了。
小女孩哭得双眼红肿,竟是没发现院中异样,一进来就飞扑向皇甫铁,抱着他的腿哭喊:“阿爹!阿娘和阿弟都……都被箭射死了……”
皇甫铁被反剪着双手,不能抱女儿,听得这话一阵头晕目眩,赶紧问那妇人:“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回国都吗!”
闹疫病之后,他立刻就将跟在身边的侍妾和她所生的一儿一女送出了城。
妇人也在抹眼泪:“二夫人催着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能不进城就不进城。可回国都必得过卓县,卓县里好多往北避疫的人。哪知北门外竟然围着大军,门一开,那边就对着出城的人放箭!拉车的马中了许多箭,直接倒了地。
“护卫们都在挡箭,二夫人让奴婢抱着小娘子,她自己抱着小郎君,爬出车往卓县跑。当时车多人马多,一片乱轰轰,奴婢抱着小娘子跑回城,才发现和二夫人分散了。等城外平息下来再去看,二夫人和小郎君都……”
皇甫铁咬得牙肉都浸出血:“哪里的大军!”
陈学穆心下一叹——还能是哪里?盛军和卜察军总不能长了翅膀飞到卓县北边去。
果然,妇人回道:“是……图军的旗……”
皇甫铁犹自不敢相信:“马车上没挂我们家的旗吗?!”
妇人:“挂了,护卫们还大喊‘这是皇甫将军的家眷’,但对面根本不理……”
皇甫铁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要不是得强撑着保护女儿,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陈学穆走上前,对他道:“皇甫将军,开城门吧。”
皇甫铁只低头看着女儿。
陈学穆示意衙役们放开他。
皇甫铁一被松开,立刻蹲身将女儿抱起,这才看向陈学穆,哑声道:“明日一早,我与陈少尹出城!”
*
第二日,刘叔圭刚洗漱好,就听兵士来报:“刘将军,景定城门打开了!”
刘叔圭一喜,连忙快步往营门去。
到得大营门口,见孟满和燕似山都已经等在这里。
而前方不远处,这几日出现在城头的一文一武两名图国官员,都自缚双臂,在一队大盛兵士的“护送”下走来。
陈学穆来到营门前,用大盛话先自我介绍一句,随即对三人躬身道:“景定城中六十万百姓都在盼着大盛救治,还请三位将军施以援手。”
刘叔圭上前一步扶起他,先叫人给两人松绑:“二位放心,圣上不会抛弃大盛子民。”
接着又问:“二位可有带景定的舆图?”
皇甫铁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
刘叔圭接过展开,细看片刻,就交给孟满:“孟老将军,劳烦您先带人随皇甫将军去接管防卫。”
孟满应一声,转头让亲兵去叫人。
刘叔圭则将陈学穆往营中请:“陈少尹且随我来,我先了解一下景定现下的疫病情况。”
他将陈学穆带到自己帐中,让人去拿早饭,就展开纸张,研上墨,快速画起刚才看过的地图。
陈学穆在旁暗暗惊讶——只看过那么一会儿,竟然就能画得出来?!
刘叔圭没有画得太过仔细,先把主要道路和片区画出来。刚画好,兵士也送来了一笼大肉包和两碗粥。
他招呼着陈学穆一同吃,自己也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盯着地图思索。
两人都吃得快,刘叔圭吃完就开始问——景定有多少人口,生病的有多少,目前如何救治,大夫有多少,药材有多少。
陈学穆能答的都一一答了,又赧然道:“一开始也是隔离人,大夫们还尝试着治。但有两三名大夫染了疫之后,别的大夫就不敢治了。隔离的病人没人管,又有越来越多的人染病,根本防不住。
“百姓们抵触情绪太大,只好不再隔离,唯一勉强能做到的,就是要求死者要尽快火化。如今医馆和药铺都是只卖药不开方,药价还居高不下,许多人都吃不起药。”
刘叔圭一愣:“你没有直接征药?”
陈学穆叹道:“药在药铺,那些掌柜夥计有钱赚,还能按着成方帮配药。如若强征,就连配药都没人干了。”
刘叔圭点点头,将地图推向他:“病患还是得隔离。预防治疗要十二日方能起效,隔离才能让所有人安全。再则,大夫人手有限,病患集中更方便治疗。少尹看看哪处地方够宽敞,我会直接征用。”
地方倒不缺,那么多大户早早跑了,他们的宅院随便用。
陈学穆很快划出一条街来。
刘叔圭:“行,一会儿进了城,我先点兵去清理地方。”
陈学穆却犹豫着说:“但,百姓们怕是不愿隔离……”
刘叔圭笑道:“怕隔离,是因为隔离之后没人管。现在有人管了,自然不一样。在家没人治,来隔离才有人治,还是免费治——只冲着这一条,百姓们就会主动把病人送来。
“而且,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以一同进去隔离十二日,没事了就可自由进出。我们营寨外面的治疗区就是这样,一开始还是我们把人找来,后来就是百姓主动送人来。”
陈学穆忙道:“对对,是在下一时没转过弯。”
刘叔圭继续说:“还要征东西,药不用说了,还有牛。不仅景定,还得把下面村子的牛都征来。开府库拿银子吧,给了押金,村人们才会放心借牛。”
陈学穆不解地确认:“借牛?”
刘叔圭笑笑:“晚点你就知道了。”
他在陈学穆的协助下细细做好计画,这才出去点兵进城。
刘叔圭一边让人收拾隔离用的几家宅院,一边把还在营中的宣讲官全派出去,让陈学穆组织每个片区的百姓都出来听治疫防疫宣讲。
随后,城外治疗区里的患者先被移进城里的隔离大宅。兵士们挨家找医馆和药铺征药,都往那边送。
见此,百姓们也开始主动将家中病人送过去。
患过疫又好了的人,由府衙出钱雇去照顾病人。有想亲自照顾家人的,也可一同隔离。因人多,刘叔圭专门派了几个人去隔离区给人种痘。
而在景定城中,刘叔圭划分出若干局域,分别安排种痘点,七千种痘医疗军全力忙起来。
景定百姓都已经被这场疫病折磨得筋疲力尽,心心念念盼着大盛能救命,配合度相当高,家家户户都随着大盛兵士的指引而动。
一日安排,三日种痘。
陈学穆亲眼见证了“奇迹”——盛军竟然仅用四日,就给六十万人口的景定做完接种!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但手臂上微痒的针口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刘叔圭忙完,请陈学穆来吃饭:“这次多亏了陈少尹,景定的接种才能如此顺利。待回了京,我必向圣上禀报你的劳功。不知你日后是想留在景定,还是也愿意到别处任职。”
陈学穆苦笑摇头:“治疫全赖刘将军,在下不敢居功。而且在下一介降臣,但求能买上几亩地,养活一家人足矣。”
刘叔圭却是笑着给他倒茶:“起疫之时那么多官员逃了,却独独你留下来。以圣上的性子,对不弃百姓的官必会重用。”
陈学穆一愣。
刘叔圭举起茶杯:“你放心,圣上和图国皇帝不同,绝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之地。”
陈学穆瞬间就觉得喉头有些堵,眼角有些热,连忙也举起茶杯。
和刘叔圭吃完饭,陈学穆走在恢复了不少生气的街道上,一时间心里感慨良多。
他想了想,买了坛酒去往皇甫家。
皇甫铁和他的亲兵被软禁着,现在只有他们没有种痘。
图国招兵类似府兵制,守城军多是附近的人。刘叔圭一视同仁,让他们种痘之后各自回家。但皇甫铁是图国皇族,亲兵也不是衡州人,为防止他们惹乱子,就没给他们接种。
陈学穆想见皇甫铁,倒是没有被拦。
皇甫铁看他提了酒来,也不跟他客气,拿出两只碗,倒上酒就自己先干了三碗。
喝完见陈学穆没动,问道:“怎么不喝?”
陈学穆撩起袖子给他看针口:“种痘了,十二日内忌酒。”
皇甫铁点下头,继续喝自己的。
陈学穆:“今日景定百姓已经全部接种完,盛军主力明日就会北去,到别的州治疫。”
皇甫铁一愣:“这么快?!”
陈学穆叹道:“是啊,快得我都不敢相信……这场疫病过后,云朔八州想必就会全部回归大盛了。”
皇甫铁沉默。
陈学穆开解他道:“我打听了下,大盛现在这位圣上不是嗜杀之人,你们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位燕将军说,你们要是会养马,他可以向圣上建议调你们去河西的赤源草场。”
皇甫铁抬起酒碗致意:“多谢你还想着我那帮兄弟。”
他仰头灌下一口酒,却是忍不住苦涩长叹:“我父母妻儿还在国都,我这一降,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保得住命。”
陈学穆:“你女儿也种痘了。”
皇甫铁又是一愣,不由得抬眼看来。
陈学穆微笑道:“她如今住在我家中,由内子照顾着。刘将军说,待十二日过后,可以将她送过来陪你,她还能自由出入。便是为了她,皇甫将军也该保重自己。”
皇甫铁张张嘴,片刻才道:“谢谢……”
道谢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
十月底的政事堂会议上。
姬安笑眯眯地道:“诸位爱卿,衡州已经收复了,今日我们得把去接管的官员名单议出来。顺便把其他七州的也都议一议,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
众宰相却是听得一阵恍惚——这才出兵多久?不是刚半个月吗?!
第237章 醉酒
如今姬安可以接收前线军报,军报都不再通过常规手段往回传。只需要将军们写好总结先攒在手里,等班师回朝再递上来存盘。
所以朝廷对于前方战场的一切消息,都来源于姬安。姬安说什么,宰相们才能知道什么;姬安不说,就谁也不知道。
众宰相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错记了日子!
中央军虽然是八月下旬从京郊军营开拔,可他们明明记得姬安说过,十月十一日才出平朔关啊?
冬季要用的东西又多,以大军的人数、辎重来算,从平朔关走到景定城,怎么也得要个十天。也就是说,才七八天就把景定那座坚城打下来了?还是在严寒的冬季?
姬安还估计年底就能完全收复云朔?前年收复西北时,使出奇招妙计先擒住打骨鲁王,那么顺利都还打了三个月。云朔八州可没有“王”可以擒,还是图国的钱袋子,往那伸手图国是要拚命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路上行军都得占去一半。就算有新火炮和火箭车,但轰开了城门还要和图军巷战。图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总不能把整座城都直接轰平了吧?这也不是姬安的性子啊……
哦对了,好像之前说是趁着卜察打图国,过去捡便宜……可捡到一座城不算,还能捡到八个州?那这便宜握在手里,他们能守住吗……
众宰相在恍惚之间想到这里,顿时都是一个激灵。
枢密副使脱口而出:“陛下、大司马,赶紧增兵!”
其余人也齐声附和,真是政事堂罕见的有致一同。
结果就轮到姬安懵了:“增兵?为什么要增兵?”——现在缺的是官员啊,那边用的可还都是降臣呢。
宰相们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上了。
“等图国朝廷得知景定失守,必会立刻结集大军反攻!”
“不过抓紧往前推两三个州也好,既可就地取粮,也可拖延时间等援军过去守景定。”
“还有卜察,他们对景定也是垂涎已久。刚收复的关头最不稳当,又无民心可用。依臣之见,得速派五万……不,十万兵去防守!”
“陛下,贪多嚼不烂,不可急功冒进啊!越往北越冷,顶风冒雪地和图军作战对我军极为不利。今年能收复衡州已是大幸,先花时间将衡州稳固下来,剩下七州等明年天暖再打不迟。”
姬安少见众人如此激动,懵懵地听过一轮,终于回过点味来。
却在这时,听见身旁的上官钧逸出一声轻笑。
姬安转头看去,微微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抱怨:“你早猜到了吧,来之前也不提醒我!”
上官钧一脸淡定,同样低声回:“我先前就叫陛下早说,是陛下想给诸位相公一个惊喜。”
姬安讪讪地摸摸鼻子。
两人的椅子本就挨着,他们又都喜欢往相贴的扶手靠。此时这堂而皇之的“交头接耳”,让众宰相看得一阵无言,屋里倒是奇异地迅速变得安静。
姬安看看对面的臣子们,略尴尬地咳一声,解释:“图国不会派兵,卜察军也不会过来。没打仗,是景定守军开的城门,后面七州想来也会献城。我们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来稳固,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民心!”
255/265 首页 上一页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