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马街的盘口他以前从没听说过,估计是他死后才收下的新地盘。
东街的盘口原本就是他师父的地盘,老余跟着老头在东街扎根多年,颇有一番势力,现在把他派去看新盘口的场子,明面上是请他过去坐镇,免得底下的人闹事,实则却是在暗中瓦解老余的势力 。
食指不轻不重地点着柜台玻璃,柳安木在心里冷笑,看来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王六舔了舔嘴唇,目露精光:“您不说怎么知道我吃不下去?”
柳安木装模作样地打量了王六几眼,眉心慢慢皱起,似乎在称量面前的青年到底有几斤几两。
柜台上摆着一只精巧的白瓷杯,表面落了一层薄灰,看样子应该许久没有人用过。王六掩下心里的迫不及待,拿起旁边的紫砂壶,往白瓷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接着又将白瓷杯往前一推。
这只白瓷杯可有说法,在行内又管这只瓷杯叫“盘象”。
白瓷杯里续满茶,意思是主人家大底厚,只要你敢拿出来,多大的货他都能吃下去。如果茶水续一半,就说明主人家虽然家底一般,但门路众多,即使买卖不成,也可以帮忙牵线搭桥。
王六既然敢将满杯的“盘象”推出来,就证明他背靠的势力绝对不简单。
柳安木的视线落在满杯“盘象”上,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在脑海里飞快思考着王六背后可能的几股势力。“楼观派”的存在上可追溯到盛唐时期,经过几千年的演化,下分为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六脉,驱使六丁二十四神,其派众遍布五湖四海,分支势力盘根错节。
如果王六没有着急亮明底牌,柳安木恐怕一时半会也很难查到背后的这棵大树,不过“楼观派”虽然门人众多,但其中有实力推出满杯“盘象”的其实也不过十家。
柳安木抬了一下眉尾,用手指蘸了白瓷杯里的水,在柜台玻璃上落下一笔。随着三个字慢慢成型,王六的呼吸渐渐加重,喉结滚动,他强忍下心中的激动。
生桩柱……竟然是生桩柱!
活人入桩即为“打生桩”,这是一种大型工程动土前的生祭,动工前先捉一至两名小童,把他们生葬到那块土地上,之后用泥掩盖,再在上面兴建土木,以期工程能顺利进行。
在修建陵墓的过程中,生桩柱通常会被埋进墓室的最底层,周围则是深达数十米的深坑。甚至有的墓穴中,生桩柱和墓穴完全被隔离开,隔层则用捣碎的糯米填满,如果想用炸药把夯土炸开,盗墓贼就有掉进下面中空层的风险。
所以无论是哪一朝的墓葬中,生桩柱的出土率都极低,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土耗子,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盗回来这东西。说得更直白一点,能不能遇到这东西,完全是看和墓主人的缘分。
而生桩柱之所以这么炙手可热,一方面是由于而这种由童男童女所浇筑出的生桩柱可以平息亡者的愤怒,是不可多得的镇物,放进祖宅可保一方家宅安宁。而另一方面,生桩柱被埋在墓穴底部,里面的小鬼常年被阴气浸染,所以只要运用得当,小鬼就能帮主人搬财转运,而且一柱传三代,和半个守家神差不多。
不过站在柜台后面,王六一下又有点犹豫。
这东西大开门的本就是凤毛麟角,市场里大部分都是赝品,就连明月饭店拍卖会有记载以来也只出现过一次,难道真的让自己给碰上了?
发现王六半天没吭声,柳安木也不着急。他又沾了点茶水,在玻璃上写下一串号码,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件事你做不了主,大可先去问问上面的意思。”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落在水渍上,边缘处泛着一道明亮的交界线。看见这串编号,王六脸色在短暂的几秒内发生改变,半晌后他才僵硬地抬起头,着了魔一样死死盯着那道离开的背影,嘴唇蠕动了几下。
“甲级方士…?不可能吧……”
**
一小时后,城郊。
墙壁上的铁标牌已经锈了大半,勉强能从脱落的漆皮中分辨出白色的字迹:“铁路x局家属二区”
小区面积不大,房子也有些年头,外墙常年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褪色发黑。
这排老家属区地处城郊,原本就是为铁路职工修盖的家属区,周围的交通也不方便。这几年随着厂区搬迁,年轻一代大都从这里搬了出去,只有些退休的老职工还留在这里,没事就跟以前的两三旧友聊聊天、下下棋。
柳安木对这里很熟悉,穿过几排家属楼,停在3号家属楼前。这种老小区的家属楼没有单元门,不过柳安木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转身先走进了一楼的门洞中。右手边的住户门前放着一个木质的橱柜,表面的漆皮已经脆化,碰一下就会变成粉末掉落。
看见这个老式橱柜,柳安木狐疑地眨了一下眼皮,走过去自言自语:
“这么走运?该不会有诈吧?”
这两套家属区的老房子还有这个橱柜都是老头留下的东西,两个房子的钥匙都藏在这个不起眼的橱柜里。虽然外表和普通橱柜没有区别,但老头专门找人打的橱柜里面可以说是暗藏玄机。
柳安木蹲下身,把手伸进橱柜的下方摸索了一阵,很快他的指尖就碰到了一处不明显的凸起。
顺着底部的机关卡槽先向左转动三圈,再向右转六圈,橱柜里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是某个生锈的机关突然被触动。
“叮当!”
橱柜下方忽然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柳安木伸手进去,竟然从一堆灰尘和蜘蛛网中拿出来了两把银白色的钥匙。
柳安木将钥匙上的灰尘吹落,“嘿”了一声,心说老头算得还真挺准,说不定他死的时候是真修成了半仙。只可惜人死有如灯灭,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就算这辈子修成了半仙,投胎转世又是重头再来。
将钥匙塞进兜里,柳安木拍了拍手,朝着楼上走去。
老头买的房子在三楼,这栋楼在家属房的最后一排,背后靠着一座石头山,夏天的时候尤其凉快。以前老头最喜欢在夏天的晚上,搬上一架木躺椅,在石头山下面乘凉。
走廊里非常安静,对门那户应该早就搬走了,门上贴的福画还是前年的属相。在这样的静谧下,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反倒十分明显,就在钥匙转到最后一圈时,房间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异响。
“有人?”柳安木正在开门的手微妙地停顿一下,刹那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不过很快都被他一一否决,他很确定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钥匙依旧塞在锁孔里,柳安木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听着门内的动静。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门板后突然响起一阵吱咯吱咯的动静,仿佛有一双手正贴着门板背后抓挠。这种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头皮直发麻。
柳安木侧耳听了一会,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人,更不是鬼。”
单从声音来判断,屋里的东西更像是老鼠或者野猫。
钥匙转到了底,随着最后一声“咔哒”的脆响,门从内被从内轻轻顶开了一条缝隙,伴随着一声细声细气的喵叫,一只大白猫从缝隙里挤出来。
这只大白猫似乎很通人性,先是亲昵地蹭了蹭柳安木的鞋边,同时还不忘扬起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朝着柳安木喵喵叫了几声,碧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辰。
不过白猫身上沾着不少泥土,还有的地方秃了几块,似乎刚跟别的猫打过架。但这些都不影响大白猫的美貌,那对祖母绿般的瞳孔圆溜溜地看着柳安木,几乎是把“萌”字写在了脸上。
柳安木有点僵硬,握着钥匙的手心都在冒汗,或者说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上辈子的他可以说是个宠物绝缘体,无论是什么动物,只要靠近他一米之内,立刻会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有些胆小一些的动物,还会当场被吓到失禁,以至于戚七总嘲讽他是上辈子大概是个杀猪匠,身上煞气太重,所以才没有动物愿意亲近他。
为此柳安木还郁闷了很久,甚至还偷偷问过卦,想看自己前世到底是不是真如戚七所说,是个杀猪匠。不过这次问卜一直没有成功过,每次问卜都会出现各种匪夷所思的意外,大到房梁横断,小到龟壳开裂,反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卜问前世。
大概是见柳安木半天没有动静,白猫伸出浅粉色的肉垫,轻轻抓了抓柳安木的裤脚,随即歪起脑袋,有些好奇地“喵”了一声。
这一声软萌的猫叫几乎是砸在了柳安木的心坎上,一伸手就将毫不反抗的白猫整个抱了起来。白猫像是一团毛球般缩在他的怀里,片刻后又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用一截湿润的舌头舔了舔柳安木的喉结。
“喵。”
这一下,柳安木算是彻底举白旗投降。
他小心翼翼地单手把白猫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拔下插在锁孔中的钥匙,缓慢挪进了落满灰尘的房间里。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果让戚七看见,还指不定要怎么嘲笑他。
屋里的陈设和记忆中相差无二,只不过阳台的玻璃碎了一个面,白猫应该就是从那里钻进来的。
大白猫抬起两只前爪,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张望着屋里的一切。这套房子是一套标准的两室一厅的家属房,整体布局的很温馨,墙壁底部边缘还特意保留着不少简笔火柴画。
餐桌旁的橱柜里还摆放着几摞洗好的瓷盘,就好像晚上还会用这些已经泛黄的盘子,装上满满一桌的好菜,师门的几个师兄弟还会围在木桌旁,你一筷我一筷子的抢菜吃。
柳安木看着这些熟悉的家具,一时间竟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老头一走,我都几年没回来过了。没想到连临死前都没来得及过来看一眼。”
很多时候的告别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那只是一个再寻常的不过的下午,可当记忆里的那扇门被关上以后,就再没有人推开过。
白猫很通人性,察觉到柳安木情绪不对,便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脖子:“喵。”那颗小小的心脏隔着柔软的皮毛,贴在柳安木的胸口上,驱散了那些回忆带来的怅然。
柳安木摸了摸白猫的后背,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个度:“喜欢我?要跟我回家?”
怀里的白猫蹭了蹭他的侧颈,用没有伸出爪子的肉垫抱住了他的脖子,眼睛亮得像是阳光下的碧绿的湖面:“喵!”
柳安木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连尾音都不自觉带了点笑:“眼光真好。当老子的猫,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白猫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听不懂了没有。柳安木单手把白猫往上抱了抱,大步走到一副挂历前。挂历上的生肖还停留在鸡年,昂头挺胸的大公鸡被刻画的活灵活现。
取下挂历,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木头隔板。柳安木将木挡板给推开,挡板后放着一尊土罐子,和寻常家里腌泡菜用的泡菜坛没什么两样。
将泡菜坛从密道里拎出来,打开封罐的油纸,一股陈旧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罐子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些法器,就只剩下罐底下用旧报纸包着的一捆硬币状的东西。
白猫此时也从柳安木的怀里跳了下来,用小爪子好奇地去拨弄面前的钱串。包着钱串的老报纸已经受潮烂开,里面露出的钱串却不是硬币,而是一些锈着铜绿的古铜钱。
柳安木索性就着报纸烂开的一角,把里面的铜钱全部倒了出来。大部分铜钱都已经锈成了绿色,而当最后一枚铜钱从报纸里被倒出来的时候,柳安木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那枚铜钱上,这枚铜钱依旧保持着古铜色,反倒有点像是近现代的产物。正面上刻着“开元通宝”四字,柳安木伸手将铜板翻了个面,反面的铜板上赫然刻着一个人像。
人像脸部的位置正好开了个方孔,不过从衣着扮相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位古代的名门子弟。
“老头骨灰都凉透了,你还真够执着的。”柳安木有点无语。老头留下的东西不少,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这一捆铜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行鬼师身死,寄身在铜钱中的恶鬼可以选择拿回自己名字离开。柳安木原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如果铜钱里的恶鬼都跑光了,好歹也能把铜钱收回来,再用这些铜钱收服一些恶鬼为他驱使。
没想到铜钱里的恶鬼还剩下一只,而剩下的这只鬼,偏偏就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位。
大概是“他”也知道,即使离开这里,其他行鬼师对他也是敬谢不敏,所以他才干脆赖在铜钱里,准备找上老头的转世。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柳安木是真的不想和这家伙打交道。
把“他”放出来,就等于接手了老头生前留下的烂摊子,按照这恶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恐怕他往后的几辈子都得被这家伙纠缠。
倒影出青年眉宇间的烦闷,白猫绿色的瞳孔微微竖起,张嘴叼起铜板,转头就扔到了地上。
铜板在地上转了两圈,就在铜板反面朝上落地的同时,屋内突然吹过一阵阴冷的凉风,甚至能够明显感觉到房间里温度下降了不少。
白猫原本竖立的耳朵向后微微压下,两只瞳孔都立成了一条直线,这是猫科动物攻击的姿势。
柳安木摸了摸白猫的头,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不错。虎父无犬子,有你爹我当年的三分风范。”
阴风四起,血腥味在封闭的房间里飘散开来。随着脚步声不近不远地出现,橱柜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道被黑雾包裹的身影:“你当年除了会惹祸生事,还能有什么风范?”
“姬玚,你还真是白眼狼啊。”柳安木哼了一声:“当年你被大黑狗叼走,要不是老子舍生忘死追了五条街,你早就和狗屎作伴去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温度又低了不少。
黑雾里的声音顿了顿,随即语气更为阴森的说道:“你还敢提此事?若非你为了口腹之欲,不告而取,吾又怎会落入犬口?”
空气安静了几秒,柳安木悻悻嘀咕了一句:“这么记仇?”
没错,这就是他第一次和姬玚见面。
当年的事其实柳安木记得也不算清楚,只记得他们师兄弟三个当时只是想从老头那弄点钱,好带着唯一的女孩戚七去搞两根冰棍吃。
老头裹钱的袋子就放在卧室大衣柜里,那天他拿着一根破铁丝,跟两个师兄鼓捣了半天,总算把大衣柜的锁给撬开。不过那天也是真不走运,大衣柜的钱袋子里连个钢镚都没有,就在三人悻悻准备回去找戚七的时候,柳安木突然瞟见一个饼干盒上面放着一块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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