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秦风抽空发了条微信给楚非昀,问他有没找到人帮助他下车,又发了个电话让他找内科的小戴医生,安排个休息的地方。
但楚非昀根本安不下心。在保安的帮助下拿出轮椅,就只是把自己挪到驾驶座上,切了手驾又调了座椅角度、以舒缓累了整整一天的身躯。
开着车窗缝、在车上听了个把小时音乐,迷迷糊糊之际,楚非昀突然被一阵救护车“哔咘”声音惊醒。
抬起头一看,斜前方的大红急诊字样下,他见四五个人等在那里。
人群中,秦风已经换好一整套深蓝色衣服,长身玉立,神情严肃而专注。
而救护车此时经过大门、准备停下。
看来阿旺妈活下来了,太好了!
车一到,患者一被抬车,秦风终于能亲自查体,GCS 8、左右瞳孔差1.5毫米,判断有时间完成 CT,“头颅平扫3MM”。
结果是「右侧硬膜下血肿50ml,脑内血肿20ml未破入脑室」。虽无 CTA 判断活动性出血,但硬膜下血肿量已达手术指征,须立即施术以减轻脑疝,“赶紧让家属签字”。
不然撑不过一小时。
而最近的有开颅硬件的省医院,有7小时高速路程。
一切手术流程顺利进行:
骨科主治协助固定头架;手术护士与全科麻醉师各司其职。
秦风双手握持骨科钻,垂直钻入颅骨;显微镊挑开硬膜,见暗红色血凝块涌出,立即用吸引器低负压抽吸。用普外导管插入血肿腔,固定于头皮,接引流袋。
器械是落后的,还好用得上的工具他都熟悉,因为他有个要求高到变态的老爸。
术后GCS短暂回升至9。
此时,医院停车场外,楚非昀见小杨开着摩托车、载着阿旺和唐老师终于来到,他也挪了出来:“你们跟我去手术室外等着,阿旺放心哦,秦医生已经在救你妈妈了。”
凌晨也依然白茫茫的手术室外,阿旺一把抱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姨,两人哭成一团,又与阿旺爸打电话。
弄得楚非昀和小杨两个搞艺术的敏感小年轻,也禁不住落泪。见小杨还可以半夜打电话吵醒自己妈,楚非昀心乱得更难以言喻。
成熟的职业女性唐老师,承担起照顾两个男青年的责任。
张静没权进手术室,她回原来宿舍换了套衣服,也赶来看情况:“你俩嚎啥呢,等消息呗,这么大个副主任在呢!如果在男频小说里,秦主任这种就叫龙傲天体质,懂吗?”
手术室内。
除了一开始的暗红血块,十来分钟后,鲜血变得红得触目惊心。
现在术前验血结果已出,血小板计数正常,但乙醇浓度让血小板聚集率大大下降。
一个单位血小板下去,无效;夹闭引流管,改变体位,用各种药物冲击,无效……
在他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最优解后,半小时内GCS掉到4。
医生又不是神。
凌晨快三点,秦风扔了手套、脱了无菌服,走出手术室。
等在那儿的六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他,目光满是企盼。
自家宝贝泪汪汪的,神情却信任无比。
尤其是才12岁的阿旺,黝黑的皮肤与立体的小脸,更显得眼睛稚嫩而明亮;但年幼的孩子不会听得懂“创伤性脑内血肿在凝血障碍下的恶性进展”。
这几年来,他对家属这种目光再熟悉不过,往日在设施完善、人员齐备的环境,患者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可能会报告坏消息。
但恐怕此时此地,他需要对这个12岁少年宣告,见妈妈最后一面吧。
第90章
估计这个12岁男孩怎么也不会想到:
只不过今晚瞅了两眼像往常那样带着啤酒过来的大姨、又瞅了两眼贴在墙上的秦大夫的医嘱, 而没有阻止,妈妈就突然变成这样。
唐老师看看那边三个20出头的小年轻,又看下听见这话已目瞪口呆的中年妇女, “秦大夫, 我能陪着孩子吗?”
秦风低声:“患者面容不太……”
“我明白, 十几岁时,把我带大的奶奶也是脑溢血去世。”
秦风点点头, 让护士带他们套一次性无菌衣。
回头再跟大姨说道:“大姐, 我简单说吧,现在患者继续救治的作用不是很大,请你马上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放弃有创抢救, 让她走得舒服些。”
这个地区自古以男性为尊、而女性地位低。这患者老公不在, 患者姐姐没主心骨,只能让她快点联系妹夫。
那大姨刚手忙脚乱捡起电话准备打给阿旺爸, 就听见后面隔着两排坐位的小杨叫道:“你怎么救不了呢,你不是龙傲天么?”
张静几乎算是猛地一掌拍过去, 捂住他的嘴:“我给你们打气而已,听不懂?要是每个人什么病都能救活, 地球早就挤爆了!”
知道再让他激动乱说话, 可能会引起医患矛盾。
尽了告知义务, 秦风起身,刚想提醒楚非昀离开这儿, 不要沉浸在这气氛。
里面的护士提醒:“秦大夫,进来看看患者。”
意味着患者的心率和血压,已经由于脑干受压、而中枢抑制,越来越低。
他只能迅速转身进门, 却听见小杨在身后叫道:“奇迹发生了吗?有救了?”
张静再次叫:“你以为写小说呢!大姨,打他爸电话快决定吧,要不抢救起来,你妹妹受罪可大了!”
胸外按压会压断肋骨,电击时皮肤会被灼伤,只要家属不签字放弃,就得抢救到最终确认脑死亡为止。那时,遗体就很难称得上体面了。
见大姨还是没动,张静拿过她电话,回拨给阿旺爸,把情况给他说了。
阿旺爸也哭得说不出话,但也决定不下来放不放弃,只不断重复说着,我已经走了三小时、快要走到高铁站了。
她作为护士,是没法讲出“你家人没救了”这种话,只能说救治希望不大。
楚非昀来到他们身旁,对着免提电话叫道:“意思说你老婆救不了了,让你同意放弃抢救,让她离开时舒服些。”
可他吼完,刚抬头便对上了那中年阿姨,一双红得像血一样的眼睛。
张静连忙把他推开,怕残疾的友人被这强壮妇女揍了,也没想明白一向笑眯眯的楚非昀怎么突然简单粗暴。
过了两小时。
秦风在停车场找到楚非昀时,见他车驾驶座门开着,轮椅停在门边。
而宝贝坐在驾驶座上,听着音乐,双眼睁得大大的,定定看着车顶的某个点。
他打开副驾的门坐进去,轻抚着爱人的脸。
楚非昀没看他,只问:“阿旺妈走了?”
“嗯,胸外按压开始没多久,他们家属就放弃了。”
“风哥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救不了了?”
楚非昀回忆起,当时秦风的凝重,像是个知道会输的赌徒。
秦风默默认下。当时十一点半左右,小邓报告脑疝III度发生时,患者还有1.5小时车程才能到医院,给药后路上多次体征波动。
宝贝质问他:“为什么?你不是让救护车那边用药了吗?她不是都已经撑到来到你面前了吗?”
秦风其实可以向他解释:就像水管破了一个口、或是水坝决堤,一开始口子很小,但随着时间,破口越来越大。
当他凌晨一点多接手患者时,一查体就知道只不过是药物的作用、又或者真的是儿子的呼叫,暂时抑制了中枢神经的衰亡。
换句话说,当时GCS8是个假象。
就像他爸、博导严教授、带教朱院长,遇到这情况肯定直接劝家属放弃。下不来手术台是其一,侥幸术中救回来、预后也极差。
换句话说,当时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赌的就是这女人,会不会是那0.1%的幸运者。
术中拿到验血报告,验证了继承自前辈的经验:酒精使血管变脆、酒精的浓度抑制了血小板的作用、造成凝血功能障碍。
他尝试过,这个血库里所有仅有的血小板输了、凝血因子用了,都补不回来那个破口。
奇迹之所以叫奇迹,就是因为并非常态。
脑海里如此多医学解释,以及时间地点等硬件,最后只能轻声告知:“叫‘希望奇迹发生’?”
楚非昀又再追问:“如果是在海湾市,她能救回来?”
如果患者遵嘱不喝酒、如果呕吐时送院、如果I度时送院,基本上1个小时内:术前CTA找到出血点、术中开颅双极电凝一用,术后专科护理做好;70%以上能救回。再加康复及时介入,起码不至于偏瘫这样的严重后遗症。
他只能轻抚爱人的头:“宝贝,你……别难过了行吗?”
“可那个12岁的孩子,就没有妈妈了呀。”楚非昀说着,向上凝望了车顶许久,这时泪水终于像决堤般落下。
大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是为了那孩子、为了那个才35岁的女人,还是为了自己、或是自己那还不到46岁就去世的妈。
哭了很久很久,久到秦风用了大半包纸巾给他吸眼泪、久到眼睛都红肿充血。
久到秦风哄到没话可说。
男人叹了口气:理智上,他能理解一个前两年失去母亲的人,现在见到另一个孩子也眼睁睁看着母亲离开,一定很难受。
感情上……他没法深刻共情。对患者及家属的劝告只是出于医学人文。
他尝试着回想,如果自己妈陈英突然去世?他会难过吗?
像他父母及他自己,早就已经在律师那立过遗嘱。包括以他们各自的社会地位,应该举行什么规模的丧礼。
他们一家三口之间,大概率会体面处理完后事,结束后日常该做什么还是什么。
就在见男孩流了很多眼泪,嘴唇都干得起纹路,秦风怕他脱水导致低血压,从他书包里找出保温杯:“宝贝喝点水好吗?”
多喝温水虽然常被吐槽为直男关怀,但也是多重循证支持的合理措施。
还沉浸在情绪中,楚非昀抬手挡了下。
秦风再哄时,却发现对方嘴唇开始变得苍白、微微气喘。
就知道耽于悲伤没啥好事!
他马上转身从副驾出来,连车门都不敢关、怕震到宝贝,一边来到驾驶位、一把拉开轮椅、一手托颈一手环腰、把人轻柔抱起,就大步往急诊冲进去。
凌晨快六点,急诊科护士刚见这位外科医生离开不久,又见他抱着个人冲进来:“找内科值班医生,快!“
秦风一边喊人,一边已迅速把人放到一张整理过的床位、一手扫开枕头、从附近推车里拿过一次性面罩、撕开、插到氧气管上、戴到宝贝脸上,一边马上用酒精消毒了放在推车里的血氧夹,还好95,边拿起袖戴式血压计,收缩压只有65!低血容量性休克。
这边护士呼叫完值班医生,也迅速回来,掀开患者上衣、擦洗、贴上心率电极。
内科当班居然又是小戴,其实他起床穿鞋跑出来,一分钟就出现,却被秦风的眼神吓得吞了口唾沫:“秦主任……”
这俩怎么又来了。
秦风大喊:“收缩压65,赶紧扩容。”他没权开药。
小戴一看楚非昀意识模糊、口唇发白、甲床青紫,氧都吸上了,心率还高至120多,让护士立即取500ml生理盐水来,见秦风已从推车上找出留置针、手消、戴手套、消毒患者手背、熟练进针……
这位内科医生也只能向护士叫道:“愣着干嘛,插尿管啊!”
紧急处理完成,小戴观察了几分钟,患者心率在缓缓下降、血氧已升至97。
一般来说,进入观察期,他这医生对护士下监督血压的医嘱后,就可以走了。
但现在哪敢走,太子爷还在那儿,随时要炸毛。
他见楚非昀脸色这么白、而更显得两眼红肿,忍不住又吃起瓜来:这两人又咋了?该不会是吵架了?太子爷把太子妃气成这样?
唉,可惜上周的瓜都没吃完整。
爱人在自己眼前,不过几分钟,突然变成这样,秦风终于能稍稍共情患者家属。
出于确认运动反应也好,出于只是想把这只纤弱苍白的手回暖一点点也好,他没法放开楚非昀的右手,握着、又用拇指一下一下轻扫宝贝的手背和手腕。
无意中回头看到小戴还杵在床尾,才抬抬下巴:“你回去休息吧,等下我看着血压再为他调整体位。”
做医生的都知道值班不易,一晚上睡不了觉,第二天还得接着干。
小戴如蒙大赦:“那有啥事儿您再叫我。”
回去又睡了一个多小时,到7点半起床,看了看患者好转情况,又给他们打来两碗稀饭、几个鸡蛋和咸菜:“秦主任,您将就啊。”
这有什么办法,小县城医院,又不是他们院的饭堂还能定制,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秦风略嫌弃地看了眼咸菜,一口吞掉一个鸡蛋,再抬手拿起稀饭喝完。
却细细地观察着楚非昀的状态,看着血压已回升到100左右,血氧也稳定在98、可暂不吸氧,稀饭也降到微温状态,才试着给已可半躺的楚非昀喂了一小口米汤。
观察下宝贝反应还行,把鸡蛋弄到粥里、压得极碎,再一口一口喂给他吃掉。
这让本来想跟车回乡、而在医院里到处找他们的张静,看在眼里:
“啧,秦大夫,我发现你对绯云,和对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哼,双标霸总!”
她周五下午才到,从周五傍晚到今天凌晨,一共30个小时,就进行了相当于多少场口头加实操业务水平考试?
秦风轻轻一嘘,又小声问:“现在阿旺家怎么样?”
他没义务管后续他们如何处理阿旺妈身后事,毕竟该交接的、该尽的责任,都已在凌晨处理完毕。
张静:“乡公所有个李叔过来,带了大姨去弄死亡证明;现在小杨陪着阿旺在这县城住两天,等他爸爸回到;唐老师也说你俩回去时叫上她,毕竟她明天还有课。”
秦风又小声说:“辛苦你了,昨晚表现不错,记得复盘。”
张静:“我还复盘呢!现在都还是懵的,而且,人也没救活。”
过度共情会失掉理性判断,这小护士也是情感丰富那类,要提醒她保持心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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