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银行办理厅内空无一人,这个点学生们在上课,办理点是闲的,业务员听见有人来,好半天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你这银行卡冻结很久了,而且你还改名字了,手续要些时间。”业务员忙碌之间,还不忘抬头看两眼他的脸。检查完他的银行卡状态后,“身份证先拿给我。”
边羽把身份证拿给她,之后跟着她的指示,签下一张又一张单子。
“在这里等一下。”业务员拿那些签好的单子和他的身份证、银行卡上二楼了,边羽在一楼等。
银行外路过的人,不由自主要往里看来。平凡的玻璃墙后,伟大的画似的风景。
他斜倚金属座椅,后颈抵着冰凉椅背。日光灯将皮肤照得近乎透明,立体的五官轮廓线清晰明朗,整个远看像博物馆里陈列的中世纪圣像。
手机传来“叮”的一声,四叔公发来消息,问他家中那个修女像是不是已经完工了,今天那个海外客户发消息来问过一次。
边羽正要回四叔公消息,身后一个人喊:“边羽?”
从他身后走上来的人,穿着一件闲适立领的米白色外套和一条黑色宽松的裤子,看起来十足仍是大学生的形象。
边羽望着眼前的“大学生”,记忆显然是有些凝滞的。在这张麦色健朗的脸上,他似乎看见蒙尘的回忆之镜里的一些画影,不那么清晰,可不至于要回想好半天。
站姿笔直的人笑了一下,说:“我是越文舟,当时经常排在你后面的那个。”
“我记得。”边羽那片印象冻土松动了,翻出些尘封的记忆芽苗,“你大二年才来我们院,后面去当兵了,不在班级里。”
听到边羽口中关于自己的回忆,越文舟的笑展得更开了一些:“退役后就回来了,现在还在继续学业。一回来,我就发现你就不见了。”
边羽瞄到他外套内的工装:“还继续飞行训练?”
越文舟自哂摇头:“转回技术院了,可能我不是飞行的那块料。”短暂迟疑后,他接着问,“你现在……也回来了吗?”
边羽说:“正好有事到申海,顺便来退校园卡里的余额。”
“哦……”越文舟约有一丝失望,“我是来……”他看着手里的三百块现金和重领过的学生卡,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
边羽替他说道:“充饭卡。”
越文舟点点头:“是。食堂二楼充卡的点还没开,所以来银行充了。”他小声补了一句,“幸好是来了银行。”
“那个边羽,哦不对,沉……沈?哎,边羽!”楼梯响起噔噔脚步声,业务员从二楼下来了,她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边羽,“你的银行卡现在已经解冻了,你待会儿转一百块进去,激活一下就可以了。”她把目光飞快转向边羽身边的越文舟,“办什么业务?”
“校园卡充钱。”
边羽收好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跟越文舟点了一下头就要走了。
刚将现金和校园卡拿给业务员,越文舟忙又叫住他:“边羽。”
边羽停住脚步看他。
越文舟望着这张脸,嘴巴张了张。他发现边羽眼下泛着失眠催生的淡青,唯有眼睛仍凝着冻土般的冷光。七年的光阴,让边羽曾经少年的润泽褪去,不再是刺目耀眼的光芒万丈,但有更深层次的令人着迷的气息,这层气息,却又蒙着一层浅淡的雾,离得近,可很朦胧。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良久,越文舟才把话说出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联系。”
第4章
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列车驶进站台,将刚攀到天际的晴阳遮挡。
边羽循着脚下的指引找到第七节车厢,上车后,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座位上正睡着一个农民大爷。
边羽站到座位旁,大爷便睁眼了,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一连点头弯腰说“不好意思”,走到了最后一排站着。
边羽放好背包,在位子上坐下,五分钟后,车厢里的座位坐得满满的,细碎杂音和喧闹弥漫了整条列车,显然没有空座位可以给那些无座人员借着坐一会儿。
九点整,列车启程,喀嚓喀嚓响。
边羽站起来,走到列车最后一排,和倚靠在后排门板的农民大爷说:“我有急事要提前下站,位置给你坐吧。”
农民大爷傻了一下:“这个……”
边羽把纸质票给到他手上:“我这张票终点是鹭岛市,到鹭岛市前,这个座位你都可以坐。”
农民大爷拿着票,缓过神来:“谢谢!谢谢啊!”
边羽单肩背着包来到用餐车厢,买了一份并不想吃的饭,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晨光穿过车窗柔软地将他包裹住,淡金发梢垂落肩头,泛着冷金光泽。他打了个呵欠,眼中蒙着未散的睡雾,眼尾微泛起红,透出几分倦意。
拿起手机,他收到校园卡退款到账的消息,跟着,四叔公也发消息来,问他上车了没有。
他给四叔公回“上车了”,看到昨天四叔公问的修女像的事还没回复,又发了一条“那个修女像还没雕好”。
边羽刚想将手机放下,再次收到消息,是越文舟给他发来一张图片。
越文舟:大二那年的集训照,这张是你的
越文舟:前些天我去学生办看到的,辅导员说当年你来不及拿走,就先放我这里了
越文舟:有空的话来拿一下吧?
边羽:好
边羽:有空去拿
“或者你也可以寄到付”边羽打下这行字后又全部删掉。
画面平静了一会儿,对方大概是有看到边羽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却没见到任何消息,于是又发了一条。
越文舟:那我等你有空
边羽:OK
边羽已不记得有这张合照,甚至忘记有那么一场集训,如果不是越文舟发这张照片给他,他完全失去那个夏天的记忆,失去驾驶那架塞斯纳337的记忆。
2016,大二,夏天,照片里的边羽穿着飞行学员制服,制服在阳光下发着崭新的亮光,硬领箍着修长颈项。而如今它被挂在黄去的衣柜里长霉,像个已衰老的瘦老头。
这相纸已然泛起黄渍,边羽的面孔却在一排排师生中格外突出,冲破时光般的明艳。他立在机翼投下的菱形阴影里,黑发乌沉沉压住眉骨。那些年,他染着黑发,竭力遮掩原生发色,如今已不想再去记起,这遮掩是为了什么。
边羽回到家后,四叔公又说了没要回赔偿的事情,他原先越想越不甘,不过他今天查到消息,那家公司现在不得不罚款整改,他又觉得尤其解气。
边羽问那个修女雕像哪里去了,四叔公说,边羽给他回消息的时候,那个雕像已经寄出去了。寄去国外的快件很麻烦,客户也不想多等。
边羽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桌上的豆浆,不大满意地说:“裙摆还没修好。”
“裙摆再修就抢了面纱的风头,最后那样就是最好的。”四叔公坐在门口扎木笼,“那客户是中意你刻的东西,对成品没很讲究。”
扎好两个木笼后,四叔公把它们放在门后面:“这两个是菜市场卖鱼的阿才要的,你明天有空拿去给他。”
边羽默着没立刻回答,过后问:“他是不是上次那个木笼的钱还没结?”
四叔公坐在门槛上磨刻刀,良久回答:“都是认识的。”对待邻里熟人,四叔公向来不那么在意钱财往来。
“认识的,上次卖了条半死的鱼给你?”边羽轻轻提了一句。
四叔公没再回应,低头大力磨刻刀,他不愿提及和承认自己过去的“笨”,只肯相信那是卖鱼阿才不小心“搞错了”。空气便只剩沉默着正低吼的铮铮磨刀响。
次日,下午两点。
菜市场里,浓重的海鲜腥臭味累在下水道里。堆放垃圾的地上,满是削下来的鱼鳃、鱼鳞和剥出来的鱼内脏,血呼啦擦,围着苍蝇。
卖鱼的阿才叔在左边第四个摊位,他正在“宰”一个外地人:“四斤重,我真不唬你。”
他拿着一只没什么生气的面包蟹,要往外地人的手里送:“我的秤量出来就是这样,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拿一下试试,是不是有四斤重量?”
行外人定是不懂凭手量出螃蟹的重量,阿才叔显然是在靠他的“战术”做生意。
买面包蟹的男人穿着亚麻质的米色衬衣,卡其色外套,挎着一个皮质的相机包,远看他身材高挑,走近看了,发现他其实并不瘦,只是因为太高,肩膀偏宽,所以显得高瘦。这衣着打扮和长相,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不是本地人,说话的口音甚至不像是本国的。
“那么,一只多少钱?”他的口音微有些舌叶音,大概不是生活在东亚语言区。
“价格挂在这里了,透明公开,一斤两百三,四斤九百二,我可以只收你九百。”阿才叔拿起袋子,已准备要把那只面包蟹装袋。
“蟹钳都空了,怎么会有四斤重?”边羽走到鱼摊前,把那两个木笼放在阿才叔摊边干净地上。
“量过秤的啊。”阿才叔再次将面包蟹放在电子秤上,“你看!”
“你的秤子有问题,公平秤就在那里,拿去那里秤一下?”边羽的目光投向街口放着的公平秤。
阿才支吾着“啊”了一声,边羽已经拿起他的螃蟹走向公平秤。
“二斤八两。”面包蟹落在公平秤上,边羽念出上面跳定的数字。
阿才叔下拉着脸:“这是因为螃蟹拿出来太久了,水分都流干了,我这螃蟹都快让你搞死了!”
回到摊子边,阿才叔相当不愿意地以二斤八两的价格把螃蟹卖给外地男人。
外地男人付完钱,笑着对边羽说:“谢谢。”
买面包蟹的男人走了,阿才叔气急败坏地质问边羽:“你拿木笼来就来,坏我生意干嘛?”
边羽淡回应了句:“诚信才能做长久。”但他承认,他这次“破坏”阿才叔的生意,是对阿才叔卖过半死鱼给四叔公、且不结木笼钱的事感到不快。
总是不能让这样贪得无厌的人一直顺顺利利。
阿才叔把捞鱼的网丢进水桶里:“做街坊邻居的生意我都很诚信,一年半载的才遇到这样外地客,难道要让我吃亏吗?”
阿才叔流着老练的市井气息,他深刻地认为,碰到不懂市场的外地人没有坑上一把就是蠢笨。
边羽反驳他那句“对街坊邻居很诚信”的话:“你当初也想过要‘宰’我。”
阿才叔眼神一闪,撇过脸去:“那时候谁知道老光棍会冒出个‘孙子’?”他又重新拿起捞鱼网,捞起一条罗非鱼,用塑料袋装好给边羽,“这条给你四叔公的,谢谢他给我做的木笼。”又捞了条海鱼,“这条送你的,你以后没事少来我的摊子。”
海风翻着咸味,海水近看不那么蓝了,它是沾着天空的光,放远看和蓝天没什么两样,走近看又是透明的,或是能看到底下泥沙的灰。
边羽把那条海鱼放进海里,失水久的鱼接触到海水产生应激反应,弹跳着往岸上游,又被海浪打进水中。没一会儿,它奄奄一息随浪去了。
边羽这下看出它活不久,望着它被浪花越冲越远。
至于那条罗非鱼,他送给在海滩边摆烧烤摊的一对夫妻。四叔公自从吃过那条半死的鱼住院过后,就不爱吃鱼了。这条鱼拿回家里去,只会让他膈应。
送给烧烤摊,无论那对夫妻是自己蒸了,还是烤给别人吃,总归是好去处。
海边城市的天气是这样奇怪,还蓝着的天,忽然下起雨。
边羽躲着雨来到沿海的一家咖啡厅,头发好在没全淋湿,穿的衣服正好有兜帽可以遮挡他一段路。
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聚在后厨忙活。
厨房里厨师在问:“那只面包蟹做什么味的?”
服务员问:“什么面包蟹?”
“刚才店长买回来的那只。”
“他之前说蟹黄做小面,蟹肉就做柠檬姜汁。晚上才做,他几个画家朋友来的时候上。”
“哦!”
雨声很大,谁的声音都听不清。
边羽站在门口把衣服上的雨水拍干,找到靠玻璃墙的座位坐下,玻璃墙的视野被天台长下来的蔷薇树遮去了一角。
视野中的海一下子全变灰蓝了,海面要被大雨砸开洞坑似的,浪花攀着灰暗的天,往岸上赶,重地击打在礁石上,如此重复不歇。
视觉上的错位,边羽仿佛见到兽一样的海浪,正在拍打玻璃墙上方的蔷薇树。
玻璃幕墙洇着水雾,攀援的蔷薇枝蔓好似网着海与天。边羽坐在藤椅上,淡金发梢凝着雨珠,泛着微光。
服务员踩着潮气走近,菜单从漆盘滑落半寸,她慌忙去接,才发现自己看着这位貌美客人失了神。
“你好,请问喝点什么?可以菜单上点,也可以扫码点餐。”服务员平了平呼吸,让滚烫留在耳根上,脸上极力保持敬业的笑容。
边羽大概瞄了眼菜单便说:“椰青水。”
“一杯椰青水。还需要别的吗?”
“不用了。”
“好的,那么请您稍等。”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去,心跳仍七上八下。
边羽眼前隔着两张桌子,摆放着白色郁金香的木桌前,坐着穿卡其色外套的男人。
男人正在低头画速写,抬头看到边羽的目光留意到他,不自觉微一笑。
是那个买面包蟹的男人。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在市场见过。时隔一个上午,他们重逢。
男人好像已不觉得边羽陌生,朝他打了招呼:“嗨,很巧。”
他口音不正,基础的招呼也不流畅,应当是刚来中国没多久。
“巧。”边羽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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