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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烈日下(近代现代)——姑苏赋

时间:2025-06-27 08:05:59  作者:姑苏赋
  就这样站了有几分钟,大约是从这间房子里再也扫视不出什么,召觅的视线便扫过边羽的脸,他在边羽眼中看到那模糊一片蓝的光,恍惚间看不清他的瞳色。但召觅仅望了他不足两秒,然后转身走向露台。
  在露台,召觅发现一些细小的线索,叫同事上来拍照。
  又走了几圈,召觅跟同事说差不多了,然后和边羽说:“之后可能还需要走访调查,这几天尽量不出远门,记一下联系方式吧,后面有什么线索可以随时沟通。”
  警察走后,屋子里一下子空很多,空气整个地静下来,一楼南边的工作间门大开着,里面没了那尊六面菩萨,无比的冷清。飞走的是菩萨像,是钱财,也是四叔公的魂。四叔公便坐在椅子上阴郁着,烟一根根抽,不多时满地是他丢下的烟蒂,桌子上已经有一包空的烟盒。
  过很久,他突然用力地说:“是阿洲!一定是阿洲!他以前就是个溜门撬锁的,刚被放出来没几年!”他绽出一副“终于给我逮到了”的样子,拍桌起身,要立刻去找那个叫阿洲的。可是站了几秒钟,脸上紧绷的肌肉渐释放了,极为缓慢地又坐下去,继续自语,“阿洲回老家去了,那时候才来打了招呼……没理由啊……总不会是根富?那时候我赚得比他好,他表面奉承我,可心里在嫉妒……”
  四叔公猜了一个,再又否定一个,来回地去推理任何一个可以来盗走那尊六面菩萨的人。那六面菩萨仿佛时而有灵,能让他推理出一个绝对证据确凿的人,时而不灵验,让他的“证物链”断了口子。
  但是他肯定来偷菩萨的人不是为了钱财,要是为了钱财,家里那些能值两个钱的都没拿走,唯独就搬了最难拿的那尊菩萨,绝对是因为报复。
  边羽坐到工作台前继续雕刻他的修女像,点破他的思绪般:“应该是你平时没注意到的人吧。”
  他这样说不是全无道理,四叔公猜测的那些人,平日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街坊,且家里的孩子不是大学生就是公务员,谁和他有什么仇,也不会押上自己的名声和孩子的前程来“报复”他。
  但这话让四叔公混乱的脑子更加没有头绪,平时能注意到的人他都猜不出来,那平时注意不到的,可不就更难找了?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叫召觅的警官给边羽打来电话,说盗窃者已经找到了,现在在所里。
  边羽将这个消息说给四叔公,四叔公外套来不及穿,趿着鞋子往一公里外的派出所奔赶。
  边羽扣好衣服跟出去时,四叔公已经上了一辆载客的摩托,在车上和边羽说:“我先去看看,你骑家里的车跟过来。”跟着摩托“腾腾”两声开走了。
  边羽了解四叔公的脾气,他不及时跟上,四叔公肯定会惹事。忙转身去小仓库里把电瓶车牵出来,骑上车朝着那只剩一个灰影的摩托驰去。
  赶到派出所,边羽听到所里传来四叔公骂人的话,还有警察们一齐叫停叫阻拦的声音。他利索地停好车、摘下安全头盔,朝派出所里去。
  “你个夭寿仔,出门去让天公雷劈死!你怎么不去找面墙撞死!”一叠声咒骂从四叔公肌肉狰狞的嘴巴传来,警察前后按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胳膊。
  年轻的盗窃者两手被铐着交垂在身前,身上的衬衫被扯得歪了,扣子掉了一个,他脸斜向一边,一头被抓乱的头发直立立耸着几丛,他眼睛死死瞪着地板,用力咽唾沫,好像是在不甘心,眼睛不时越瞪越大,像不堪忍受耳边恶毒的叫骂要还嘴,不时又是一副甘愿接受这场毒骂的屈软下来的神情。
  边羽好一会儿从盗窃者那头杂乱的头发下认出了那张脸——四叔公那个五年前就失踪了的干孙子沉汶滨。他瘦得多了,脸变得焦干枯黄,因而要认出他来比较吃力。
  “白眼狼,我今天就在派出所里头把你打死!”四叔公趁着警察松劲儿了,就要冲过来,边羽挡在前面拦住他。召觅从四叔公身后出现,按着四叔公的胳膊带进休息室里。四叔公的骂声逐渐远了。
  边羽松下一口气,正好看见那尊失窃的六面菩萨。祂处在角落里,姿态高贵地立在那晦明交汇的地方,朝外的头,半张脸在暗处,半张脸在明处,映照出似魔似佛的面容,每一面的双眼照着这凡尘俗世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既爱又恶似的。
  边羽远远看见菩萨那本该完整有的十二只拿法器的手臂,有一只断了,断口粗残丑陋,露出里面红红的木心,好像是菩萨正在流的血。这样的断口难以修复至原貌,无怪四叔公把沉汶滨往死里骂。
  “是认识的?”召觅的声音自边羽右后方响起,他刚控制住四叔公的情绪,从休息室里出来。
  边羽是匆匆赶来的,额和后颈尚有些冷下来的汗珠。召觅依稀能嗅到,自己的制服不经意间染上了他身上的松木香。
  “嗯。”边羽难以具体说清楚这个关系,并且他和沉汶滨虽然年纪相仿,但实在不怎么熟,就连“干兄弟”这样的情谊都没法确切说出一点两点来。
  半天没有话,边羽当作寒暄一般问沉汶滨:“什么时候回来的?”口气没有怜也没有恨,眼神也是他惯有的淡然。
  沉汶滨了解边羽的性格,对他这不起波澜的平淡情绪没感到讶异,继续注视着地板,不过双目空洞了很多:“年前。回来三四个月了。”
  警察在抓到沉汶滨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做过口供了,听他们说,沉汶滨本来不说动机,只是一味喊着:“你们抓我吧,做了就是做了,我也认了。抓我进去,我还不用在外面忍冻挨饿,受人白眼。”
  现在四叔公到了,警察才了解到沉汶滨和四叔公还有人情世故上的关系,动因似乎望见苗头,案情却复杂迷离起来。
  老警察带走沉汶滨前问他:“做什么来偷这尊菩萨?明知道这是你爷爷的心血。”
  沉汶滨沉闷半天不说话,良久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就是知道是他的心血我才偷,不是他的心血我还不偷了。”
  他存心要气死四叔公,虽然也不知真的气死之后心里会怎么样,可不得不承认,他差点成功了。
  四叔公当天说要谅解,说他是懒得追究。不过警察告诉他,法律上入室盗窃、金额较大或破坏性强的行为属于公诉案件,即使被害人签署谅解书,也无法阻止司法机关追责,最多影响量刑轻重,不能阻止刑事起诉或让案件撤销。
  那晚,四叔公把断了一只臂的菩萨像搬回家,摸着菩萨的断臂唉声叹气:“我看今年命犯太岁,歹事那么多,得去寺里拜一拜……我明早就去……”
  随后他不断去揣测沉汶滨的心理。
  四叔公扪心自问,他对沉汶滨就算不算好,可也不算差。以前常给他住给他吃,不过就是五六年前,沉汶滨硬是要和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学生谈恋爱,被他“棒打鸳鸯”了。可就算他不棒打鸳鸯,学生父母也不会同意,当时她父母找上门来指着他一个老头子鼻子骂,他也是要脸的,自身再怎么样不好,也不会让身边人干这种下作的事情。
  沉汶滨那时候很是怨恨他,怪他不捍卫年轻人的“爱情”,赌气地离开这个地方,这些年不知道在外面都干什么,从没联系过四叔公了。
  四叔公自认也有一点不够好,称沉汶滨是干孙子,但从没把他当过真正家里人。原先应该是和沉汶滨的祖父辈有比较深的渊源,所以看他六亲无靠,才以干爷爷的名义一向给接济。
  沉汶滨的奶奶走了后,只剩孤身一人,一些大事四叔公都会去管去帮,可还是泾渭分明地和他说“你家、你家”,从来是没说过“咱们家”。
  沉汶滨很明确自己在四叔公这里是一个外人的身份,但四叔公倒是让他改姓了“沉”,名义上等于过继到四叔公这里了。这一点,沉汶滨心里肯定暗算过,说不定是在外面结交了狐朋狗友,受狐朋狗友的挑唆,来干这种缺德事。但这一切,不该是他“恩将仇报”的理由。
  总而言之,人性是复杂且难以捉摸的,四叔公若要去想一个相当具象的他“恩将仇报”的原因,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来的。
 
 
第7章
  过几天,警方来消息,沉汶滨在外面的这些年,有段时间跟流氓混混一起犯了不少事儿,他虽然自称是“被迫卷入事件中”不算主谋,可口供不攻自破,属于合谋罪,要担的刑事责任不止是盗窃、毁坏六面菩萨一件事。
  四叔公才知道,沉汶滨就是彻底变坏了,自此对他再没揣测。
  再过后,四叔公的心思从沉汶滨身上转移到菩萨的手臂上。
  这本是一块品质绝佳的红坚木,且雕琢前隐隐就长出了六头十二臂的神形,经四叔公多年沉着雕刻,成了一尊灵动的六面菩萨,但跟天妒似的,那原生的手臂因命运多折而断了,这是很难再修补回来的,这块木头不会再自动从断肢上生出一截可以作为手臂的木干。
  四叔公心里滴完血,又操心起怎么跟澳门客户交代。他打电话给对方,对方的助理接了,言语简短冰冷地叫四叔公有什么事情通过邮件说。
  边羽写了一封邮件给对方,阐明前因后果及种种不可抗力,将四叔公乞求容忍一只断臂可少付尾款的意思清楚表达。对方助理回邮件说,他们坚决按合同上的写明的来,产品出现问题,他们不会收货,四叔公这一方得付违约金。
  四叔公哀叹时代不同了,不再像以前讲人情,该是他出错的地方他得承担。
  但是四叔公还是渴望能有一丝转机,这件事不能够自认倒霉去接受下来,原先申海那一单被坑骗得亏钱了,木材厂里剩余的木头堆得发霉,剩余好的那些不得不贱价卖掉,亏损许多。钱是一方面,更一方面是他还想拉投资人帮他重办木厂,生意两次没做成,他的办厂希望便可以永眠了。
  所以他想和澳门的客户再商谈,把日子放宽限,他要想尽办法将菩萨像做好。
  四叔公想亲自上阵去澳门,边羽拦下了,称这一趟还是由他来去,并承诺四叔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谈到满意的结果。
  转眼签证办了下来,边羽带上一份律师拟好的协商合同启程。坐四个小时高铁到香港,再转乘两个小时巴士去澳门。沿路六个多小时久坐,不靠睡觉就很难熬。
  到澳门时是下午,烟火气息遍布在老旧的街道上,边羽站在一家蝇头小档口前,手机搜雾鹰娱乐的详细地址和前台电话。
  拨通了前台电话,边羽问那头的服务员:“尧先生今天几点会在?”
  “我们这边不知喔,先生你姓什么?我帮你打电话问一问。”
  “尧先生之前订的雕像雕好了,我今天会送到你们那里去,但要他亲自签收付尾款。”
  “这边我帮你打电话问一下,问到之后再回拨你。这个号码可以联系上你吗?”
  “可以。”
  边羽挂掉电话。
  身后这家小档口的老板,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先生,要不要喝一杯啊?我们这里奶茶好出名的,是全澳门最正宗的丝袜奶茶。”
  不足一米宽的档口飘来浓厚的奶制品香气,边羽想了想说:“来一杯吧。”
  “好!”老板拿出一块崭新的茶砖敲碎了,放进小锅里煮,“我们这个奶茶的茶呢,喝了是放松神经的,可以安神助眠的,和以前那种茶碱浓度高的茶很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常常睡不着,最适合喝这种了。”
  茶水和奶在小锅中摇晃,融合成浅红棕的奶茶。
  “呐。”老板把过滤进纸杯里的奶茶递给边羽。
  边羽站在档口前喝,雾鹰娱乐场的电话来了。
  “尧先生晚上八点后会来场里,不过他不接受私人见面喔,我想你要打电话问他助理。”
  “好,我知道了。”
  边羽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晚上八点还有三个小时。
  他不徐不缓喝奶茶,平视眼前的街,视线从眼下的小路,蜿蜒移到藏在老居民区后那些外墙被漆成各种颜色的楼和大三巴的一角影子。
  落日的余光斜垂,茶味渗透进味蕾,边羽感觉到神经似乎真的变松缓了,眼皮上下的阖动和这时间流淌一致迟慢,背后是时钟里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响声。
  夜晚八点,雾鹰娱乐场。
  雾鹰娱乐场是几年前新开的赌场,据闻是在菲律宾做黑产的老板投资建造的。在澳门政策大改之前,从那四张赌牌中拆了一块副牌来挂牌。后来又经过多番操作,让副牌完全拥有正赌牌实质。
  尧争目前是这个娱乐场的主理人,与背后老板有些亲缘关系。娱乐场连带着酒店、停车坪和度假区,面积有十万平左右,规模没老牌娱乐场所大,胜在服务氛围好,玩法花样多,加上一些关系运作,生意不输于那些老场所。
  一楼赌厅占面积五千多平,一眼望不到尽头。
  边羽来到兑换柜台,拿出一张一百块的人民币。
  柜台的服务员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先生,换一百块?”
  “换一百块。”边羽说。
  服务员拿着那张一百元钞票,仍笑着,眼神中有些打量:“我们这边用CNY(人民币)的客户一般换五千块的喔。”
  “我一百块就够了。”
  服务员“好心”地提醒:“在我们中场都没有一百块就够玩的。”
  “你就给他换啦。”穿绿色印花长裙的女人轻盈盈走到柜台附近,“你们这里写着一百块起步,讲这么多话做什么?”
  服务员抬了一下眉毛,收了边羽的一百块人民币,换出一个黑色的筹码:“先生,100块筹码。我们这里的筹码是按葡币一比一兑换的,100块CNY在我们这里换113块葡币,那13块是手续费。”
  边羽拾起那枚100块筹码,朝女人扬了一下,示意道谢。
  女人眼角含笑,露出年龄的端倪,大约该是有五十岁左右了。身上的绿色印花长裙是华伦天奴,脚上踩的白色尖头鞋也是,一个大大的V字嵌在鞋头上。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头发包裹在头巾里,鬓角处露出一些红棕色的小卷发。她本地话说得地道,应是此地生长的葡萄牙裔。
  她旁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笑脸男人,看起来是这里的叠码仔,催促着她:“丁夫人,方总在楼上等着了。”
  边羽双手插兜抬步向中场大厅走去,这时女人在他身后说:“你同你阿妈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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