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床的夏时昳已经睡熟了,江南峤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出了房门,一路来到走廊尽头的酒店阳台上。
深秋天气渐寒,夜风颇有几分凉意,他却不觉得冷,反而十分惬意,就地在一块花圃的边缘坐下。
花圃很低矮,一双长腿实在有些憋屈,江南峤倒不介意,乖乖将腿屈起来,用胳膊环住,下巴正好抵在膝盖上。
将近一米九的男孩,突然就这么蜷成了一团,画面有点喜感,不过他自己意识不到。
微风缓和了周身莫名的燥热,江南峤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几乎就要这么睡着。
然而大脑已经不受控制,不合时宜地浮现起许多碎片式的场景。
起先是一方墓碑,熟悉的名字刻在大理石上,也深深镌刻进幼时的江南峤心底。
耳畔响起带着哭腔的叮嘱声:“小峤,你将来可得争口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爸爸的在天之灵……”
不待他回应,公墓的场景却转瞬即逝,眼前的画面变作一张试卷,分数栏里标着鲜红的“99”。
“怎么连这么小的失误都能犯?下次再没考满分,你爸爸在天上也会对你感到失望的……”
试卷上的痕迹一点点淡去,变作一张写满了歌词的练习纸,但它下一秒就被“唰唰”几下,撕得四分五裂。
“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有空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的正事是什么了?你还想不想拿状元……”
再然后,是地面上一只被踩碎的mp3,和一副被拽开线的耳机。
“江南峤同学,校规里写得很清楚,不可以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入校,宿舍里也不能偷藏,你这是明知故犯!念在你成绩好,予以全校通报批评一次,下不为例!”
“……我听首歌又怎么了?”
“还敢顶撞老师?嫌这个惩罚不够意思,非得讨处分是不是……”
……
“喜欢?喜欢能当饭吃?这年头找个工作多难,不报计算机,你毕业以后还能干什么去……”
……
“能被这么知名的教授看上是你的福气,不就是帮他干点活儿么?谁读书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
“成绩这么优秀,竟然不打算继续读研?现在本科生的就业形势多严峻啊……”
……
眼前的画面已然是纷乱一片,耳畔响起越来越多张牙舞爪的说话声,喧闹得很,吵得人头痛欲裂。
江南峤本能地想要逃离,然而整个人都被紧紧包裹缠绕,根本无所遁形。
他最终只好就地蹲下身去,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地面上仍躺着方才那副已经被扯坏的耳机。
倒挺神奇,明明线都快被拽断了,它竟然还在隐隐约约地发出声音。
由此,江南峤便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尽管他在梦里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理智,可梦境本身是不讲逻辑的。
他此刻也懒得去纠结什么逻辑,江南峤把耳机插进耳朵里,立时便听到里面传来的歌声。
这声音抓耳得很,清澈又温柔,春风化雨一般,顷刻间便抚平了盘桓许久的焦躁与不安,令江南峤的整颗心都变得软塌塌的。
支离破碎的灵魂被一片一片地重新黏合在一起,脚下也飘飘然起来,仿佛被插上了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带他飞离这片无边的囹圄。
再一转眼,他已身在观众席里,耳畔再没有一分喧闹和嘈杂,只余下方才那一阵余音绕梁。
不远处的舞台上站着个闪闪发亮的人影,冲他粲然而笑,漂亮又张扬。
于是江南峤的眼前便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就此变得黯然无光。
被一个远在天边、甚至素未谋面的人拯救,听起来何其荒谬,可这件事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江南峤的身上,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地持续了很多年。
这个人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为江南峤筑起了一座午夜梦境中的伊甸,让他得以从现实的痛苦中短暂地抽离,而后逐渐变作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他压抑的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几丝余温。
江南峤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他动人的歌声里。可纷乱的梦境偏不肯如他所愿,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不由感到几分不耐,依旧不舍得睁开眼,就听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大半夜的,哪个小朋友在阳台上吹风?”
这声音里带着笑意,真切得很,江南峤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循声望去,果然又是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他的美梦又在一瞬间转场了。
眼前的人在他梦里出现的方式向来突兀,对此江南峤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习以为常。
不过这次眼前就不只是那一个人了,身后还跟了不少工作人员。
不愧是天王,就连出现在梦里都自带这么多跟班。
那人朝他走近了,敏锐地察觉了什么:“试训第一天就在酒店里喝酒?”
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你们节目组怎么管理的?”
显然不是问责的语气,甚至含了几分玩笑的口吻,但天王的气场摆在那,乍一开口,后排还是有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
“酒店酒店,”这位醉酒的当事人倒是丝毫不心虚,理直气壮道,“不喝酒喝什么?”
对方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他五官生得俊美凌厉,严肃的时候容易显得凶,笑起来却又变作另一番风景了。
江南峤抬眸,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只觉得他一双清潭似的眼里像藏了两弯柔软的钩子。
“汀汀,”江南峤由衷地感慨,“你真好看。”
这回不仅是云汀,连旁边跟镜的编导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云汀笑问:“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江南峤诚实地回答道,“就一点点。”
云汀在他身旁坐下:“真的?”
他甫一靠近,江南峤的呼吸便跟着一滞,片刻后,才开口道:“汀汀,你好香。”
云汀的神色似乎也跟着顿了顿,随即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小朋友,这么多人都在看呢。”
“那又怎么了?”江南峤对此丝毫不在意,“我又没有说谎。”
说着,他变本加厉地稍稍傍近了身旁的人,强调道:“真的特别香,比酒还香。”
举动如此流氓,偏偏表情又一本正经,像个纯真又放浪的登徒子。
哪怕旁边的一众工作人员憋笑憋到脸都皱了,无辜被轻薄的天王仍是岿然不动,问:“酒是有多香,能喝这么多?”
“酒……其实也没多香,”江南峤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伸出手,指了指胸口,“主要是这里,堵住了。”
“为什么?”云汀问。
“他们总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江南峤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比如呢?”云汀接着问。
“比如……”江南峤说,“上学。”
“原来你们学霸也不喜欢上学?”
“当然了,”江南峤眉间轻蹙,“你对学霸有什么误解?”
这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不止是好笑了,心头甚至不约而同地滑过一丝隐隐的不安——
自打天王进组后,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云汀却没恼,反而又笑了一声,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对方的这句话分明是脱口而出,却令江南峤微微一怔。
他想做什么?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第一个。
虽然他只是个出现在梦境里的幻象,但没有关系,这已经令江南峤感到十分欣慰。
“想……”江南峤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变成一只鸟。”
“一只鸟?”
江南峤点了点头:“飞到一座岛上。”
云汀饶有兴味地追问:“什么岛?”
“一座很热很热的岛,它叫作……”江南峤认真地思索片刻,说,“热岛。”
“热岛?”云汀重复了一遍。
“嗯,”江南峤的声音低了些,语气却坚定无比,“因为你在那里,所以那里的温度就变得很高很高。”
作者有话说:
老婆:小色批。
第8章 任性一次
“小峤,起床啦!”
被人从昏睡中唤醒,江南峤睁开眼,头顶立时传来一阵闷痛。
“我昨晚喝多了?”
“几杯啤酒都能上头,不愧是你,”夏时昳笑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小峤喝多的样子真是……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啊。”
江南峤蓦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怎么了?”
“你不会都不记得了吧?”夏时昳微微张大了眼睛,紧接着又开始笑,“一晚上都在那老婆长老婆短的,得亏只有我听见了。”
江南峤当然不至于断片,但乍一起床,脑袋还是懵的,夏时昳一提这个,他不禁浑身一僵。
“放心,”像是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似的,夏时昳老神在在道,“会为你保密的。”
“你赶紧收拾收拾起床吧,一会儿要集合了,我去隔壁看看他俩。”
说完,夏时昳便出门了。江南峤忍着头痛,从床上起来,猛地感觉到下身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
脑海里倏地浮现起昨夜的梦境。
他今年二十岁了,自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只是以往出现类似情况的时候,梦里或多或少都发生过一些激烈行为,这一次却完全没有。
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梦里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大约是一种清淡的草木香,格外符合云汀的气质,以至于此刻回忆起来,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才会瞎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江南峤这么想着,庆幸夏时昳这会儿没在房里,起身去浴室将自己清理干净。
早晨照例是四人一起去乘大巴,一路上卫恒和贺新朗都在拿江南峤的酒量打趣,可惜他这会儿醒了酒,又变成了往常那副冷峻话少的模样,调戏他的乐趣比起昨晚就少了太多。
末了两人一同感慨,改天一定要再带小峤同学真正喝顿大的。
大巴开往试训基地,一路上练习生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你们知道不?昨天晚上云PD带人来酒店探班了!”
“我靠?真的假的?我怎么完全没听到动静?”
“肯定是你们睡太早了!昨晚我们房间没熄灯,他直接敲门进来了,当时还吓我们一跳。”
“不过,我第一次见天王的真人,是真的帅啊,紧张死我了!”
“哇,你们这么快就公费追星了?那我们没被探班的也太亏了吧!”
“所以PD带镜头了吗?”
“那倒没有,就带了几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还好还好……那还可以自我安慰一下,虽然没见到PD,不过至少没亏镜头。”
“哎,那云PD今天还在吗?我们今天是不是能看见他了?”
“天王行程很忙的,哪有空天天来?看他粉丝扒出来的航班信息,他今天好像就飞去其他城市了。”
“靠,这波真是血亏!”
听了他们的谈天,卫恒凑上来问其他三个人:“哎,你们昨天有碰见PD么?”
“没有啊,”夏时昳一脸遗憾,“估计是因为咱们昨天喝完酒,直接就睡了。”
“节目组也是好笑,”卫恒小声吐槽,“这又没正式开始录制,搞什么突然探班?”
“说不定又是暗戳戳给那些大公司的发福利呢。”夏时昳语气凉凉道。
“靠,还能这样啊?”贺新朗表示又涨了新姿势,“那咱们这波属于喝酒误事了?”
一旁的江南峤却是一言不发,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
他们方才谈论的话题,让江南峤蓦地回想起了一些昨天梦里的内容。
他昨夜的梦境实在太凌乱了,依稀记得闪现了无数个碎片化的场景,有真实的回忆,也有他凭空杜撰的情形——那些有云汀出现的画面都是如此。
似乎是在酒店的阳台上,他梦到自己和云汀并肩坐在一起,但梦里的具体细节都很模糊,他不怎么记得清了。
隐约记得梦里的云汀似乎是认得他的,还跟他有来有往地聊了不少,也正因如此,让江南峤更加确认那只是他自己造的梦——
现实里的云汀可是天王巨星,哪里是会随随便便纡尊降贵的人物。所谓的“探班”必然是节目组的安排,试训基地里那么多的选手,顶多也就是例行公事,走马观花地大致看看就结束了,又怎么可能对某一个选手给予特殊关怀。
江南峤更不敢奢望云汀还能记得他,天王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身边人来人往,当初海选现场的一面之缘,估计过后便被抛诸脑后了,想也很难一直记挂到现在。
可是刚才练习生们又说云汀昨晚真的来探班了,江南峤不由回想起梦里的那股香味,实在有些真实得过分。
难道……
他轻轻碰了一下夏时昳的肩膀,低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夜里出去了没?”
“没有啊,”夏时昳毫不犹豫地答道,“咱俩昨天都睡得死沉死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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