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祂将虚无凝结成触手,轻轻伸向少女的手指。
少女没有躲避。很好。
祂祂能从触碰中,看见所有过去。
少女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商人家庭,她的父母曾经漂洋过海来到这个国家,又在许多年后,死于一场海难。
他们为她留下两个饱含爱意的名字,郑心妍,以及Shay。
舅舅夺走了本该由郑心妍继承的遗产,将她送进了城郊的孤儿院。
郑心妍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太美丽,又太孤冷,那双乌黑的坚韧的眼睛,像在蔑视每一个她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缺乏管束的恶童们,多的是欺负异类的手段。
他们撕碎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待她把碎片一一缝好,又将那兔子扔进泥坑。
他们打她,羞辱她,在她背上熄灭烟头,强迫她咽下洒满粉笔灰的米饭。
他们偷走她的内衣,写满最恶毒的文字,悬挂在孤儿院的窗户上。
他们把她锁进这废弃的,闹鬼的阁楼。
噢,祂祂明白了,他们是没有生出双角的恶魔。
让恶魔们出离愤怒的是,郑心妍从来没有哭过。
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坚强的孩子,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摧毁她的东西。
“向我许愿吧……”祂祂在十四岁的可怜的少女耳边低语。“无论什么样的愿望,我都会满足你。”
少女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出那个祂祂期待已久的句子。
“让他们……别再烦我了。”
很好,接下来轮到祂祂叫价。这是祂祂最喜欢的环节。
阴影围绕着少女,轻盈地聚散,盘旋。
“我要的代价是,格拉代……你的兔子。”
祂祂知道这个兔子玩偶,对少女来说有多么重要。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是少女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从家里带走的行李。是母亲在世时送给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每个夜晚,少女都抱着格拉代入睡。
她缝好格拉代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洗去它身上的泥水。
是的,祂祂喜欢观看人类放弃挚爱的那个瞬间。
那种幽微的,永远无法复刻的破碎感,令祂祂十分迷醉。
小小的少女,沉默了好一阵子。
日光从屋顶的小窗照进阁楼,在她眼底颤动。
祂祂听见她下定决心的呼吸声。
“成交。”
很好。非常好。
祂祂微笑起来,为她打开了阁楼的门。
“吃完晚饭,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当你睁开眼睛,愿望就会实现。”
噢,当美丽的夜色降临,月光笼罩着整片蕉林。
祂祂开始小展拳脚。
那天晚上,没有人往她身上泼水,也没有人往她被窝里扔老鼠和□□,少女抱着她的兔子,难得睡了个好觉。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时,才发现一切都乱了套。
柔软的,戴着贝雷帽的格拉代,从她怀里消失了。
所有欺负她的孩子,一夜之间,全都丧失了神智。像有什么东西,潜入他们的颅骨,偷走了他们的脑子。
他们用刀割破自己曾经伤害郑心妍的双手。
他们用牙齿咬破曾经辱骂郑心妍的舌头。
他们一边哭,一边笑,一遍尖叫。
他们在院子里挖出巨大坑洞,说要将河口城埋进地心。
他们背对着教堂的圣像下跪,用自己的血在地板上写字。
祂祂。祂祂。祂祂。
除了重复这个音节之外,他们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郑心妍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时分不清,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是受害者,旁观者,帮凶,还是嫌犯本人。
孤儿院的管理者惊慌失措,将孩子们送进精神病院,自己也逃离了此地。
多年以后,郑心妍听说,在那个离奇事件中疯掉的孩子们,总算都迟钝地复原,勉强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
但绝不能在他们面前提起河口城的孤儿院,和某个特殊的名字。
孤儿院关闭之后,郑心妍又去了许多地方。
她被舅舅带回家,她考上大学,她成为警察。
那只木匣,一直藏在她行李箱的夹层中,成为她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
人类的生命总是艰难。郑心妍遇到了数不清的困境。
舅舅在赌桌上输光家产,醉酒时,总是试图用皮带抽走她身上的霉运,持续数年,直到舅舅因为酗酒暴毙。
她在曼谷那令人生畏的盛夏,发了整整两个月的传单,却在开学前一天,被几个小混混持枪抢走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学费。
她勤工俭学,每天去蛋糕店打工到深夜,老板诬陷她给食材贴错标签,扣掉她一个月的工钱。
但,即便如此。
郑心妍再也没有召唤过祂祂。
她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求助那个超出人类认知的诡异生物。如果祂祂……能被称作生物的话。
在千百种痛苦的打磨下,郑心妍为自己铸造了一副坚不可摧的盔甲,独自去面对这个险象环生的人间。
她从孤儿院带走木匣,甚至不是为了拥有祂祂的力量。
她只是意识到,如果这个东西落入坏人手中,会产生多么恐怖的,无法挽回的后果。
直到十二年后,曼谷发生了那起震动整个国家的惊天谜案。
调查陷入僵局,一周又一周,毫无进展,警局承担着来自舆论和当局的巨大压力。
整个重案组都无计可施,濒临崩溃。
郑心妍终于想起了祂祂。
那天下午,正当祂祂重新蜷入木匣的黑暗中,准备安然休憩之时,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泄露进来。
郑心妍再一次打开木匣——
这位美丽的刑警女士闭上眼睛,俯身靠近,开始亲吻木匣中栖息的阴影。
噢,坏起来了。祂祂还是第一次被人类亲吻。
这滋味实在是……该死的甜美。
第20章 祂祂和刑警。
刑警女士的双唇,远比它们看起来的样子要柔软。
它们柔软地触碰着祂祂,于是祂像云朵一样漂浮,腾空而起,无法落地。
祂祂尝到玫瑰,荆棘,青草,泥土,女人呼吸的甜味儿。
晨雾,黎明,群星的叹息,和没有骨头的鱼群。
由最普通的细胞构成的皮肤和口轮匝肌,为什么会带来如此奇异的触感?
这是祂来到地球之后,第一次感到困惑。
祂祂甚至能感觉到,祂的阴影,正像地壳一样颤栗。
祂祂从未颤栗。
郑心妍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吻,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仿佛在嫌祂祂很脏似的),语气依旧冷淡:“你可以告诉我了。”
祂祂还在头晕目眩。
如果郑心妍足够了解祂祂的话,就会看出,此时此刻,祂那些黑不溜秋的触手,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偏粉。
“你得带我去见见那些死人,”祂祂说,“我需要触摸,才能知道真相。”
粒子会记录一切的痕迹,就像在石板上刻下文字,无法抹去。
哐当。
刑警女士将匣子扔进一个手提箱——那种漆黑的,最常见的,被警察拎着招摇过市,也不会引起丝毫怀疑的手提箱——带着祂祂离开了她的公寓。
噢,曼谷,一座有趣的城市。
夏天是为它量身打造的监狱,每个人的背脊都淌着汗水,日光永远像针一样锐利。
高楼大厦和贫民窟分立在街道两侧。巨大的跨国公司的广告牌下,挤满了装饰过于花哨的载客三轮摩托,卖小吃的摊贩,和茂盛的热带乔木。
中央警署是一栋六层楼高的混凝土建筑,伫立在石龙军路的街角,玻璃幕墙被雨水淋得泛黄。
负一楼的通风系统似乎出了点问题,整个停尸房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
郑心妍把手提箱平放在地板上,打开箱盖。
那位德高望重的议员先生,盖着白色的裹尸布,躺在棺材形状的抽屉里,脑袋以一种稍显滑稽的角度,勉强缝在脖子上。
祂祂摸了摸他冰冷的,比普通尸体更苍白一些的手指。
祂祂说出一个名字。
“杀死他的人是……巴色通沙瓦。”
刑警女士回到重案组的办公室,把那个名字输进警方的数据库。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这个名字无法让她确定凶手。光是曼谷,就生活着七个名叫巴色通沙瓦的男性。
郑心妍在厕所的隔间里再次打开手提箱,在祂祂面前排出七张用A4纸打印的照片。
“你说的巴色通沙瓦,是哪一个?”刑警女士急切地问。
祂祂只是悠闲地打转。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真相是一片混沌。
人类总在寻找答案。但唯有混沌,才是万物的真相。
“你想知道凶手的名字,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至于凶手是哪一个巴色通沙瓦,那是另外一个,全新的问题。”
女人抿紧嘴唇,像在吞咽无处发泄的怒火。
“你还要什么?”她问。
祂祂犹豫了一下。
在那个亲吻之后……祂想要的东西,好像比从前更多了一些。
但祂祂不应该在人类浅薄的欲望中沦陷太深。
祂要提出一个更逾越规则的,绝不会被通过的请求。
“我想跟你过夜。”祂祂说。
刑警女士沉默了三秒钟,扶着厕所隔间的墙壁站起来,鞋底蹬在祂祂脸上,把祂踹回了匣子里。
很好,但也不是非常好。
……从没有人用如此粗暴的方式,拒绝祂祂的交易。
真是个狂妄又暴躁的女人。
祂祂躺在匣子里,小生了几天闷气。
如果不是看在那个吻的面子上,祂祂一定会给她一点教训。
而那个吻,那个吻……噢,祂祂绝不会回味人类的吻。
刑警女士的探案进行得并不顺利。
没有物证和证词,她只能暗中调查七位巴色通沙瓦的背景,经历和不在场证明。
从警方可以获取的资料来看,七位巴色通沙瓦,都和三位失去脑袋的死者没有任何关系。
署长每天都在大发雷霆,说“曼谷断头案”要是再没有进展,就要把整个重案组扔到帕夭府的水库去喂鱼。
他甚至已经拟好了调令,就差在上面盖章签字。
一周以后,她们又见面了。
郑心妍租住的公寓,在帕乎叻区一栋上了年头的居民楼里,房间和木匣一样狭小。墙漆斑驳剥落,像在绘制一些并不存在的大陆的地图。
刑警女士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祂祂从她湿润的发尖,闻到薄荷味的洗发水。
窗户太小了,城市又无风,只靠风扇单薄的叶片,显然不能降低这里的高温。
女人刚洗过澡,胸前却又浸出一层薄汗。
“嗨,Shay,又有什么事情?”祂祂问。
Shay,Shay,祂喜欢这个音节在祂身体里振动的感觉。
刑警女士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看起来十分疲惫。
她的语气冷淡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但视线的焦点,有大约一毫米左右的漂移:“我不跟任何人过夜……但我也许,可以跟你约会。”
噢,祂祂差点忘了这桩荒谬的交易。
祂祂不应该再插手这个案子。
祂会惹出一些对祂来说微不足道,但是对人类来说,非常棘手的麻烦。
可是约会……和刑警女士约会,听起来的确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提议。
比如牵着刑警女士的手,在星夜的海滩上散步,或者在有露天泳池的五星级酒店里,和刑警女士分享同一杯莫吉托……什么的。
噢,不,祂祂不会幻想任何自己与人类的浪漫故事。
“好吧,”祂祂勉为其难,决定再帮她最后一次,“是帕蓬夜市,开粿条店的那个巴色通沙瓦。”
缺乏礼貌的刑警女士把祂塞回匣子之前,甚至没有跟祂说谢谢。
坏极了。
郑心妍和她的搭档阿南,伪装成在附近上班的都市女郎,去巴色通沙瓦的店里连吃了三天粿条,暗中监视巴色通沙瓦的行动。
她们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除了粿条出乎意料地好吃。
“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阿南心生怀疑。
阿南留着齐耳的短发,戴一副银边眼镜,作为刑警实在太过斯文。
“再蹲几天。”
郑心妍不愿放弃。她做得很对,因为祂祂从不欺骗任何人。
“你怎么总拎着这个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阿南问她。
“充电宝和备用警服。”郑心妍选了里头最不重要的两样东西,当做回答。
大概是因为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郑心妍忘了关紧那只木匣。
祂祂会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看她。
凌晨两点,重案组的办公室只剩下一盏台灯。
郑心妍盯着屏幕,一遍又一遍查阅新闻,档案和数据库,试图寻找开粿条店的巴色通沙瓦,可能与那些丢掉脑袋的倒霉蛋们有关的蛛丝马迹。
咖啡浓得像泥浆,她却一饮而尽。
噢,愚蠢的人类。
她很快就会把自己的身体消磨成一具骷髅。也许是一具漂亮的骷髅,但总归是骷髅。
祂祂悄悄潜入座椅背后的靠枕,让它变得更加饱满一些。
绝不是为了保护刑警女士岌岌可危的脊椎,祂只是喜欢当靠枕而已。
有时候,郑心妍会把办公室里的工作留给阿南,自己通宵跟踪巴色通沙瓦。实在太困太累的深夜,她会在车上睡着。
这么热的天气,怎么可能有人在车上睡着呢。
郑心妍的眉头,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甚至挤出几道微小的皱纹。
汗水浸湿她身上的T恤,让每一块肌肉的轮廓更加清晰——
肩胛骨的三角肌,胸廓外侧的前锯肌,还有腰侧收束的腹外斜肌,画出两条纤毫毕现的人鱼线……
噢,算了,祂祂对人类的肌肉没有任何兴趣。
祂祂没有吞下口水。因为祂祂没有口水。
祂祂钻出半开的车窗。
祂讨厌沉闷的午夜,所以稍微制造一点冷飕飕的风,给自己找点乐子。
祂绝没有修改谁的梦境,把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换成溪水,椋鸟,和野花盛开的山谷。
跟踪巴色通沙瓦的第五天,女警们终于找到破绽。
每天晚上十一点,那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人,会准时关上粿条店的大门,骑摩托车返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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