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调查的第一站,是西三环附近的一个烂尾楼小区,名叫福泰馨苑。
二十四栋没有完工的混凝土骨架,挂满经年雨水留下的深色伤痕。不计其数的黑洞洞的窗口,像加载失败的游戏建模,透着令人不安的诡谲。
唐砚青把车停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摘下头盔往里走。
陆小葵匆忙追来。“师姐,这是什么地方啊?”
“狐仙庙的旧址。”唐砚青没回头。
“可是,这门上了锁,我们怎么进去呀?”
陆小葵还没问完,唐砚青已经纵身一跃,徒手爬上围墙,转过头,朝师妹伸出一只手。
“上来。”
眼前的小区荒草丛生,树木从空置房屋的门窗中探出,像世界末日的提前预演。
唐砚青一边四处观察,一边走向小区深处。
“师姐,我们要在这里调查什么啊?”陆小葵紧跟着她,生怕自己走丢。
唐砚青也没什么思路。“先随便逛逛,看有没有线索吧。”
别说狐仙庙的痕迹了,这里甚至根本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她们踩着及膝深的杂草艰难前行,楼房的间距越来越窄,四周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下来。
哐——
墙角突然窜出一只黑色野猫,踹飞了地上的碎砖,吓得陆小葵一声尖叫。
“师姐,你不觉得这里,真的很阴森吗……”陆小葵小心翼翼地牵住唐砚青的袖子。
“没有你的花吧账单恐怖。”唐砚青冷着脸吐槽。“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地方,还有不少故事呢。”
唐砚青讲起了昨天在图书馆,查到的那些陈年故事。
“大概十七年前,一家房地产集团取得了这片土地的开发权,承诺拆除之后,会修建一座全新的狐仙庙。当时坊间盛传,这里受过狐仙娘娘的庇佑,是磨桥市的风水宝地,所以几千套商品房很快卖完,供不应求。”
“在修建过程中,因为管理不善,工地上发生了很多意外事故,但是全都化险为夷。一个工人从七楼脚手架上摔下来,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居然只是轻微骨折。还有一次,塔吊上的钢筋坠落,周围有十几个工人,竟然一个人也没砸到。大家都说,是狐仙娘娘显灵,保佑工人们逃过一劫。”
“可没过几年,房地产老板就卷款逃到国外,留下这些烂尾楼。狐仙庙的重建,也就不了了之。”
“哎~那狐仙娘娘也不是很灵嘛。”陆小葵不以为然。
唐砚青话锋一转。“但是接下来发生的,才是狐仙娘娘最传奇的事迹。那个房地产老板在南非躲了两年之后,居然主动投案自首,把他卷走的赃款,加上自己的财产,全都赔给了在这个小区买房的业主。”
“为什么呀?”陆小葵瞪大眼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跑路的黑心老板,居然会主动还钱。”
“官方资料说,他是为了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良心发现,悬崖勒马。但是网上有很多小道消息,说那个老板在南非躲得了债务,躲不了神仙,是狐仙娘娘替大家把钱讨回来的。”
正说着,唐砚青看见其中一栋楼的外墙,装着两根歪斜的蓝色水管。“走,去那边看看。”
她们走入建筑内部。
室内环境比想象中还要昏暗,四壁皆是粗糙的灰色水泥,偶尔伸出几段锈蚀的钢筋。
陆小葵还在追问。“师姐,那狐仙娘娘,是怎么问那个老板要的钱啊?”
“有很多不同的说法。点赞最高的帖子说,那个老板每天早上睡醒,枕头上都会摆着一对带血的琉璃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搬了无数次家,请了很多保镖守着他,几乎连觉都不敢睡,但是只要他一不小心睡着,然后再睁开眼睛的刹那——”
“你们要干什么!”身后传来凶狠人声。
唐砚青回头望去,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们。
老人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虽然态度很差,但看起来应该不是坏人。
“您好,不好意思啊,我们是磨桥大学民俗学的研究生,是来这里调查狐仙庙的。”
唐砚青自报家门,从裤兜里摸出学生证。
老人仔细看过她的学生证,语气软下来。“你们想调查什么?”
“我们想来看看,这附近有没有狐仙庙留下的遗迹。我知道概率很小,但还是想来找找看。”唐砚青如实回答。
老人将她们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沉思几秒,转身走向没有栏杆的楼梯间。
“过来吧。”
唐砚青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家。
在三楼的一套未完工的商品房里,老人用廉价的塑料浴帘,在水泥墙体之间隔出房间,摆着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电线和水管不知道是从哪里牵来的,用透明胶带潦草地粘在墙壁上。
“这是当年,狐仙庙拆除的时候,我偷偷捡回来的。”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唐砚青看到靠墙的塑料供桌上,用红布托着一块青砖。
青砖从中间断成两截,勉强拼在一起,图案几乎已经彻底风化,只能依稀能看出一团模糊的人影,身后飘着几束蓬散的狐尾。
“这里跟狐仙庙有关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老人长叹。
唐砚青安排陆小葵去给青砖拍照,回过头,顺着老人的话往下问:“您当时,为什么要捡这块砖?”
老人脸色一沉,讳莫如深。“当时只是想着摆在家里,讨个吉利,后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这倒有些意思。
唐砚青试着挖掘他的潜台词:“您该不会……见过狐仙娘娘吧?”
老人瞳孔震颤。“你怎么知道?”
“我在图书馆查过资料,磨桥市有很多关于狐仙的传闻,其中有很多份不同时代的记述,都说狐仙娘娘曾在磨桥市现身。”
唐砚青从容解释,举出两个例子。
“民国初年,一位姓张的菜农付不起佃租,连女儿的嫁衣,老母亲的棺材,都被地主抢走抵债。就在菜农万分绝望之际,一个陌生老妪送来一坛银元,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一年之后,菜农用剩的银元,全都变成了银杏叶,坛底还封着一绺白色的狐毛。”
“1997年,一个小学女生在春游时失踪,三天以后,被人送到派出所门口。她说,是一个漂亮姐姐救了她,还带她去逛庙会,吃青团。女孩儿毫发无损,只有胳膊上出现了一枚形似狐爪的红印。”
听完唐砚青讲的故事,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备,从床下拉出几只塑料矮凳。
“坐吧,我慢慢给你们讲。”
电热水壶艰难地烧开自来水,泡成两杯浓酽的绿茶。
“我叫许如林,原本是食品厂的工人。大概十年以前,我儿子染上赌瘾,欠了很多钱,卖掉房子都还不上。要债的人天天追到家里来,说要让他卖器官还债,我实在走投无路,想起了家里的这块砖。”
“我给这块砖上了香,供了果子,跪着求狐仙娘娘,救救我的儿子。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去买菜,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走到了一个像宫殿一样漂亮的地方。”
老人凝望着眼前的空气,陷入遥远回忆。
“我在那座宫殿里见到了狐仙娘娘。她长得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身上非常香。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香气,那是……桂花的香气。”
第4章 柳姨的爱人。
唐砚青心头一颤。她想起柳烬身上的甜香。
“然后呢?”她往下问。
“娘娘请我喝了杯茶,从一颗琉璃珠子里头,让我看了我的前世。”老人摊开右手手掌,掌心贯穿一道淡红色的胎记。“我前世是个屠夫,这是握刀留下的印子。我当年杀生无数,如今在人间受苦,不过是还从前的债……跟我儿子一样。”
“狐仙娘娘说,我儿子的赌债,是由他自己的贪念导致的,娘娘只能帮他还上一半,剩下一半,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娘娘让我回家,砸开青砖,就能还债。我眨了眨眼,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躺在床上,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从床上跳起来,砸断这块砖,里头竟然嵌着一根金条!卖掉金条的钱,不多不少,正好能还一半的债。可惜啊……”
初夏的风穿堂而过,吹起老人的叹息。
“可惜卖掉金条的那天,我儿子把我打了一顿,把钱抢走,又拿去赌了。这次,他欠下的债,真的再也还不上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家。这么多年,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了。”
唐砚青看见老人眼中摇晃的泪花。
“那你后来,还见到过狐仙娘娘吗?”唐砚青问。
老人苦笑一声,用手背拭去泪水。“娘娘好心帮我,我却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哪里还有脸面见她。”
她们离开时,老人点起一炷香,跪在狐仙庙的青砖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接下来的大半天,唐砚青带着陆小葵,又走访了烂尾楼附近的好几个城中村,收集了不少关于狐仙娘娘的传闻。
人们都说她扶危济困,有求必应。
故事中的狐仙形象也大都相似,要么是一个艳如桃李的年轻女人,要么是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妪。
回客栈的路上,陆小葵趴在唐砚青耳边,大声问她:“师姐,你说这个狐仙,真有这么灵吗?”
“我不知道。”唐砚青不喜欢一边骑车一边说话。
“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劲!”陆小葵又喊。
唐砚青也隐约感觉有些不安。
她仿佛正在接近某个庞大的秘密。所有故事都是破碎的浮冰,但浮冰之下的事物,尚未露出真容。
唐砚青暂时还不想分享自己的体会,只是拧下油门,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柳烬正在院子里收晒好的被单。
夕阳斜切进天井,错落的光影中,她垫脚去摸那些宽阔布料的边缘。风压住旗袍的格纹绸面,贴紧她的后腰,弧线纤细而柔软。
“柳姨,我帮你吧。”唐砚青走过去。
柳烬把雪堆似的被单交到她怀里,发丝从她唇角蹭过。
刹那间,唐砚青被熟悉的香气淹没。
貌若天仙的女子,桂花的香气,十年如一日的脸……
唐砚青一时有些恍神。
如果柳烬,就是故事里的那个人……
柳烬扯下最后一张被单,停在她跟前。“怎么了,阿青?”
迎上女人的视线,唐砚青在心里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的。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只是些夸大其词,牵强附会的故事。
只是巧合而已。
唐砚青整理好情绪,尽量平静地开口:“这些被单要放到哪儿?”
顾婆婆今天做了三鲜暖锅,放了满锅蛋饺和鱼片。
陆小葵又吵着要喝梅子酿,嘴一碰到酒杯,就彻底没了遮拦,将今天听到的那些怪力乱神的轶闻,全都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高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柳烬一边给唐砚青夹菜,一边听陆小葵吹牛,末了,只是淡然微笑:“故事虽好,也只能信上一半。”
“为什么呀?”陆小葵不解。“我听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骗人。尤其是那个住在烂尾楼的老头,现在家里还供着从狐仙庙捡的砖头呢。”
柳烬搁下筷子,替陆小葵添酒。
“人生短暂一世,生老病死,太多苦要尝。偶尔有一件称心如愿的事,也不必归功于哪个神仙。若真有百灵百验的神仙,岂不是这人间百姓,个个都长生不老,心想事成?”
陆小葵老成地叹气。“柳姨说得也对,那天上的神仙,真要管80亿人的烦恼,早就累死了!”
“你呢,柳姨?”唐砚青想起另一件事。“你不是说,你也去过狐仙庙么。”
柳烬的手轻轻一顿,将酒壶放回桌面。
气氛又有些微妙的古怪。
“哎哟,这有什么好讲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汤快煮干了,我去加点汤。你们还想吃点什么菜吗?”
顾婆婆不知为何开始打岔,故意将锅碗弄出叮铃哐啷的噪音,似乎并不想让柳烬提起这段往事。
“没事,你忙吧,我给她们讲。”
隔着缥缈升腾的蒸汽,唐砚青看见柳烬的视线向下垂落。头顶那盏老式吊灯,在她眉骨上晕开温润柔光。
柳烬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残忍得近乎锋利。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很在意的人。兜兜转转许多年,却总是无法如愿以偿。听人说,那狐仙灵验得很,我去求了几回,什么仪式都做了,可惜一点用也没有。”
“诶?”陆小葵很吃惊的样子。“柳姨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柳烬又轻轻笑。
“人世间的因果,千端万绪,并非两个人情投意合,就一定能善始善终。”
她陷在回忆中的神色,半是怀念,半是惋惜,仿佛那个最终没能和她相伴的人,此时此刻,依然在她心头温存。
唐砚青听得喉咙发紧,兴味索然。
陆小葵和柳烬又说了些什么,全都从她耳边滑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吃饱。我要回去了。”唐砚青站起来,径直走出餐厅。
身后响起鞋跟叩击地面的脚步声。
唐砚青应该要再走快一些,但她怕柳烬会摔倒。
她只是在心里偷偷地叹了口气,放任脚步声越来越近。
柳烬在走廊追上她。
“阿青,我做了些点心,你带回去吃吧。”
唐砚青转过身,看见柳烬手里的紫檀食盒。
厨房的窗户泻出一条暖光,落在女人修长的胳膊上,从腕骨一寸寸向上攀爬,消失在皮肤和袖口的交界处。
“我不爱吃甜食……你留着吃吧。”唐砚青一心拒绝。
“我知道你今天要回来,特地给你做的。”
柳烬又朝她靠近半步,将食盒递到她手边。
唐砚青还是没有接。
柳烬几乎嵌入她怀中,她再一次闻清女人身上的异香,连体温也彼此触碰。风再猖狂几分,就能将她们的发丝织在一起,打出缠结。
她们明明隔得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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