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暖的,心跳是暖的。连沉默也染上暧昧。
唐砚青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眼前的人,字句在嘴里斟酌了好几轮,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能……不叫你柳姨了吗?”
“你想叫什么?”柳烬问她。
唐砚青深深吸气。希望足量的空气,可以成为她的支撑。
“……那个人叫你什么?”她问。
柳烬没有听懂。“哪个人?”
唐砚青花了很多力气,将繁杂心事整理成一个相对简单的句子。
“……你说,你很在意的那个人。”
她看见柳烬一怔,眼神有片刻失焦。
柳烬仍在微笑,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都多少年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唐砚青当然听得出柳烬的逃避。
胸口酸涩,还有一点点闷痛,但是没关系。她早就习惯了这个程度的疼。
唐砚青闭上眼睛,躺回柳烬的掌心。
至少现在陪在柳烬身边的人是她,她还有足够漫长的未来,可以争取期待。
退烧药拽着唐砚青的意识缓缓下坠,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黑暗也是暖色。
她做了一场短暂甜美的梦。
柳烬一直陪着她,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很久。
走的时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她的头发,动作那么轻,像生怕把她碰碎。呼吸吹在她头顶,酥酥麻麻,如人类可以想象的最轻柔的电流。
假如这是真的就好了,梦里的唐砚青悄悄心想。
她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所有不适竟然全都消失了,身体有一种不真实的轻盈感。
通常来说,症状再轻的感冒,也不会一个下午就痊愈。
实在有些奇怪。
唐砚青伸手去摸柳烬刚才坐过的地方,床单还残留着快要消失的体温。柳烬应该刚走不久。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她沉思片刻,倏然意识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唐砚青下床拉开窗帘,铅灰云朵挤满天穹,大雨跌落,整座城市都潮湿,仿佛末日。
来自过往的碎片,在她脑海中倏然串联,拼凑出不祥的预感。
——独行的女人,和只在雨天现身的杀手。
唐砚青抓起摩托车的钥匙,冲出家门。
她像黑鹭穿过雨幕。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无暇顾及灌进领口的雨水,只是拼命地四处张望,寻找柳烬的身影。
终于,在视线尽头,有什么东西被车灯照亮,冷光一闪——
是柳烬头上的银簪。
槐树巷口,柳烬正扶着墙,艰难地挪动脚步,旗袍被暴雨浸成深色,紧贴着皮肤。
“柳姨!”唐砚青甩开车冲了过去,一把将人搂住。
碰到柳烬手臂的刹那,寒意瞬间爬上指尖。柳烬的体温比雨水还低,几乎不像个活人。
哐当一声,街角的垃圾桶翻倒在地。
“谁!”
唐砚青抬头看去,一个戴鸭舌帽的黑影匆匆跑走,消失在巷尾。
那人显然有些古怪,但唐砚青无暇去追。
柳烬躺在她怀里,目光迷离地看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阿青,你怎么……”
话音未落,柳烬突然呛出一口血,汇入满地水流。
“我带你去医院!”
唐砚青心急如焚,可手机屏幕也被雨水浇湿,手指不停打滑。
柳烬只是摇头,气若游丝。
“不行……我不能去医院……阿青,送我回去吧……”
“别犟了,你必须去医院!”唐砚青吼道。
柳烬用尽力气,好不容易握住她的手腕,一绺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脆弱得像摔进泥泞的人偶,稍一触碰,就会彻底崩碎。
“阿青……你爷爷治不好我的病,医院也治不好的……阿青,求你了,送我回去吧……”
即将按下通话键的手,最终还是颤抖着停了下来。
唐砚青半抱半扛,将柳烬送回了客栈。
“小姐!这是怎么了!”顾婆婆匆忙迎上来。
顾婆婆帮着唐砚青,将柳烬搬到床上,又为柳烬换下湿衣,用温水擦过身子。
唐砚青将银针刺入柳烬足踝上的太溪穴,三进一退,徐徐捻转,直到柳烬冰凉的足心逐渐回暖。
姜片切成铜钱薄厚,中心穿孔,覆于脐下关元穴之上,再置核桃大小的艾炷点燃。
百会,尺泽,涌泉,足三里……
艾草的烟,在屋子里编织出灰白雾网,柳烬的脉象总算渐趋平滑。
唐砚青松了口气,留顾婆婆照看柳烬,自己下楼喝水。
雨势减缓,庭院依然湿透,盛满凌乱的积水。
陆小葵撑着把雨伞,一蹦一跳地从大门外走进来,很诧异地看她:“师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生病了吗?”
唐砚青冷着脸,手背擦去眉上的汗珠。“跟你没关系。”
“好嘛,我就是随口问问……”
看得出陆小葵有些委屈,噘着嘴收了伞,转身往楼上走。
“陆小葵。”唐砚青开口叫她。
陆小葵一哆嗦,连忙回头:“怎么了?”
“晚上尽量安静点,别吵着柳姨休息。”唐砚青叮嘱她。
陆小葵顺从点头。“哦,好,我知道了。”
注视着陆小葵登上楼梯的背影,唐砚青越发感觉一切都有些奇怪。
陆小葵那么害怕“雨夜杀手”,竟然敢雨天一个人出门。还有柳烬上一次犯病,也是在下雨之后。
也许得等明天早上柳烬醒来,仔细问问她。
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了解她的病情……
唐砚青趴在柳烬的床沿上睡了一夜。
清晨醒来时,身上盖了条薄毯。
床上空空如也。
只有桂花的香气,尚未散尽。
第8章 狐仙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唐砚青冲下楼时,柳烬正端着蒸笼,从厨房里走出来。
雾气蒸腾,漫过瓷白面容,柳烬眉如秋水,朝她微笑:“早啊,阿青。”
……怎么可能呢。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回归原处,但唐砚青还是一头雾水。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彻底失去了逻辑。
她昨日摸过的,明明是垂死之人的脉象。
眼下见到的,却又是安然无恙的一个人。
柳烬今日换了另一件纯黑的旗袍,搭配翡翠珠链与葫芦耳钉,与她腕间手镯相映。唐砚青盯着她耳畔跃动的绿意,有些心不在焉。
自己虽未学医,但从小跟着父母和爷爷耳濡目染,不至于连这样的脉象都摸错。除非,除非……
“在想什么呢?”柳烬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包子。
唐砚青恍然回神,摇摇头,把包子放到嘴边。“没什么。”
蝉虫噪鸣。
陆小葵举着手机蹦进来:“师姐,柳姨,快看这个!那个雨夜杀手,居然被抓到了!今天一早,警察发现他被捆在......”
唐砚青接过她的手机,看向屏幕。
“今日凌晨1时许,警方在松林路派出所附近,发现一名被尼龙绳捆绑的年轻男子。经指纹比对,确认该男子为刘某(28岁,无业),系近期多起雨夜抢劫伤人案的主犯。据警方透露,刘某身上留有受害者财物及作案工具,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目前暂未查明是何人将其捆绑移交。”
昨晚,唐砚青在巷子里找到柳烬的时候,曾经看到一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她抬头看向柳烬,正要开口问,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葵的声音,在她耳边脆生生地响起:“柳姨,我听师姐说,你昨天晚上不舒服,发生什么事了呀?”
柳烬捏着一颗剥到一半的鸡蛋,视线在陆小葵脸上一点,又落到唐砚青身上。
“没什么,老毛病而已,又给阿青添麻烦了。”
唐砚青刚换了口气,准备追问,没想到陆小葵又一次抢了她的话。
“老毛病是什么毛病呀?”陆小葵问得理直气壮。
柳烬显然不愿多谈,剥完蛋壳,将水煮蛋放到唐砚青碗里,笑着糊弄过去。
“以前在北方落下的病根,一下雨就容易犯病,寒气往骨头里钻。”
唐砚青十分确信,柳烬的病,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但眼下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她转头去看陆小葵。
“既然那个雨夜杀手被抓住了,你是不是可以换个地方住了?这里离学校太远了,我来接你也不方便。”唐砚青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不嘛不嘛,我住得超——舒服的!”陆小葵故作可爱,侧身抱住柳烬的胳膊。“这里的饭,比学校食堂好吃一万倍!再说了,柳姨也舍不得我走吧?”
唐砚青听得一肚子火。柳烬说陆小葵是学生,只收她三折的房费,她倒占上了便宜。
柳烬仍是浅浅笑着,看向唐砚青。
“可惜我这里实在太远,要是离学校近些,你们过来也方便。每日路上多花这么些时间,会不会耽误了你们写论文?”
话不露锋,却句句顺着唐砚青的意思。
陆小葵噘着嘴,摇晃柳烬的胳膊,努力撒娇:“柳姨,你就知道帮她说话!求求你了柳姨,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行了行了,之后再说吧。”唐砚青还真怕这丫头把柳烬吵烦了,赶紧叫停。“吃完饭就上去把包背着,准备出发了。”
“好耶!不用搬家啦!”
陆小葵欢呼着跑上楼,脚步声噔噔远去。
餐厅里只剩下两个人,坐在八仙桌的斜对面。
梨花木圆桌泛着暖棕光泽,映出柳烬低垂的脸庞。
女人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右手握着瓷勺,一圈圈搅动碗里的白粥,似有心事。
唐砚青也有心事。
她有太多问题,必须找柳烬问个清楚。
“你昨天……”
哐当。
她一开口,柳烬竟然吓得一抖,手里的瓷勺跌落碗中。
唐砚青更懵了,连忙扶住柳烬的手。“怎么了?”
她一点也不明白,柳烬为什么会怕她?
怕她这个人,还是怕她即将要问的问题?
柳烬摇摇头,神色并不自然,却努力伪装镇定,从她掌心轻轻抽走胳膊,躲避着她的目光。
“……没事。”
她认识柳烬许多年,从未见过柳烬如此古怪的反应。
唐砚青实在困惑,干脆欺身过去,手臂锁在柳烬身侧,把柳烬困在她和椅背之间。她的肘窝贴着柳烬的上臂,那些皮肤温暖而光滑,像晒过太阳的新雪。
直到柳烬不得不抬头看她。
黑色香云纱和灰白T恤,只隔着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就会粘在一起。
桂花的甜香同时包裹住两个人。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静默空气中共振。
唐砚青的眼睛捉住柳烬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唐砚青问。
柳烬的眼神试图躲闪,却又无处可逃,眼睫像蝶翼,扑闪几次,竟析出泪光。
心口绞痛。
有某种太过饱满的情绪,充盈着唐砚青空荡荡的胃,即将喷薄而出。
唐砚青再也无法忍耐这样的相处。
明明这么近。
能触碰她的体温,能听见她的声音,能看清她眼底每一次最微小的颤抖。
明明这么近……却又遥不可及。
唐砚青尽最大努力放轻语气,又问了一次:“到底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她听见柳烬的呼吸渐渐急促,温热气息落在她的唇边,却带着泫然欲泣的潮湿。
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到。
“阿青,别再问下去了……求你。”
唐砚青从未期待这样的反应,倒像是她欺良压善,强人所难。
她讨厌这样不清不楚,但她无法再继续逼问。
她总不能真的让柳烬为她流泪。
“……怪我,我不该问。”
唐砚青也不知道这算安慰还是置气。
说完,便起身走出餐厅,手指揉进鬓角,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
得想些别的办法,找出真相。
等到真要离开的时候,柳烬又在窗边跟她道别:“阿青,路上小心。”
隔得这样远,唐砚青也看见柳烬微红的眼角。
她只能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她还是忍不住要做一个乖小孩。
今天的调查地点,是狐仙庙旧址附近的一个老小区。
根据唐砚青的推理,这里的居民们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本地人,更有可能知道这座城市多年来流传的,关于狐仙的故事。
事实确实也如她所想。
坐在小区院子里喝茶闲聊的大爷大妈们,热情地跟她们分享了许多关于狐仙的传闻,依旧都符合那一套狐仙娘娘济世救人的模板,不过情节各有不同。
只有一个人的反应,和众人截然相反。
那是一位身材瘦削,面色阴郁的老年女性,穿着一身棕红裙装,临近晌午才从楼栋里走出来,打量了几眼两个面生的大学生,搬了把椅子,坐在人群最外侧。
“我表姨奶奶年轻的时候,等她那个参军的青梅竹马,一直等到三十岁,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去狐仙庙拜了几回,梦见个仙女,让她往北走。她坐着火车一路北上,还真就在垄河火车站,找到了伤残退伍的我姨爷爷!”一位染着时髦红发的大妈,讲得眉飞色舞。
旁边的大爷一拍大腿,手往南边一指。
“别说那么远的,近的也有哇。原先纺织厂那边,有个李老头儿,瘫痪了十几年。他老婆带着娃娃去拜了狐仙,第二天,他家院子里,突然就长满开黄花的草药藤藤,熬汤喝三个月,就能拄着拐棍走路了!”
“哎呀,这个狐仙娘娘,是真的灵哇!”
“要是狐仙庙还在就好了,我这个腰,应该也能治好了吧……”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对狐仙娘娘不住夸赞。
唐砚青正在低头记笔记,突然听见有人唾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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