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盛宁叫了一声沈秋澜,“您来看小姑最后一眼吧。”
短短几步路,沈秋澜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她走到盛嫄面前的时候,沈秋澜才哭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她还说要跟我一起去京北,让我等她回来...怎么就...”
“太傻了...太傻了...”
盛嫄的遗体是从医院后门被运走的,记者还在正门围堵,盛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满眼讽刺,她们只是想把亲人带回家,可却偷偷摸摸像个贼。
她跟沈秋澜联系殡仪馆先把盛嫄的遗体寄存,随后便去了盛嫄的公寓,楼底下的那滩血还在被警戒线围着,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
沈秋澜恍惚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好在盛宁扶了她一把。
沈秋澜顺着那摊血迹抬头向上望去,三十六层的高楼...人站在上面就像一颗砂砾那么渺小,她不知道盛嫄是怎么有勇气跳下来的?但她知道...那一刻盛嫄已经对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任何留恋了。
公寓的钥匙沈秋澜有,姜淑怡去世后,盛嫄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沈秋澜在这里陪她。
门打开,一切如昨,一切空洞。
没有了主人的实物,失去了它的意义。
浴室里还有水汽,那是盛嫄洗过澡后没有来得及收拾,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她前不久才买回来的热带鱼,沙发旁边是她没有看完的书。
这种感觉太不真实了,盛宁和沈秋澜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儿来,直到窗外的夜幕降临,天黑透了,清冷的月光扑进客厅,她们总觉得盛嫄好像只是在卧室休息,似乎只要把灯打开,盛嫄就会从卧室出来见她们,温柔地对她们说——“怎么不叫醒我呢。”
她总是温柔,总是善良。
盛宁又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无论如何都对不上。
她把灯打开,走进书房,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的遗书,遗书下面是股权转让书。盛宁眼中含着泪,手指在上面轻轻地触摸——
“小姑从来就没想让我一起承担,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沈秋澜把抽屉拉开,里面放着抗抑郁的药——
“她病了...她已经病了很多年...”
盛宁听到这话,转身看向沈秋澜。
沈秋澜摇了摇头——
“你小姑不让我告诉你,她怕你担心...”
“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你小姑的精神状态就不好,成天成夜的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会被噩梦惊醒,她还要处理盛家的事情,我每回都劝她..我说盛家不值得,可她手里的股权是老太太留下来的,你小姑舍不得...她说...这是她和母亲最后的羁绊了。”
“这些年她都是在硬撑,有好多次我都看见她睡在浴缸里...你小姑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不愿意把这些事儿往外说,也不愿意去看医生,后来...我实在是害怕,我就硬逼着她去...”
说到这儿,沈秋澜哽咽起来——
“是我疏忽了,她说她的检查报告已经好了...我不该信的...这种情绪病,即便是好了,也除不了根儿。”
“你小姑这个人不管有多少难处都是闷在心里。”
沈秋澜想到今天早上,盛嫄打扮的那么漂亮,可那根本就不是她平时会做的事儿,平时去哪儿都那么低调的一个人,今天这行为就已经很反常,可谁又能想到...她会这么决绝?
“她今天出去的时候,我就应该拦住她...就算不拦着,也该和她去一起去...”
“要是我和她一起去了,她也就不会做傻事了...”
盛宁什么都没说,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盛嫄哄她睡觉的样子,那是盛怀安在发怒过后,自己因为害怕还有身上挨打后的疼,整晚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是盛怀安狰狞的脸。
盛嫄把她搂在怀里,和她讲着童话故事。
如果不是盛怀安,她们本来都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现在...
为什么施害者永远可以逍遥法外?受害者却要经受痛苦的折磨?
这不是命运,这是不公。
——
另一边的京北。
唐瑾去世了,以一种安详和温馨的状态离开尘世。她去世的时候,唐柳颐跟唐斯都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这最后的一程。
唐斯哭的一塌糊涂,反而是唐柳颐冷静的过分。
唐柳颐把老太太的氧气罩摘下来,手在老太太的脸上摸了摸——
“先回家吧,回家换身衣服。”
到了家,唐柳颐没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动手,她自己亲自来做。
唐柳颐打开衣柜的门,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包装盒,打开后..里面放的是一套黑色的寿衣。
她对唐斯说——
“你外婆老早就备下了,怕我看见不高兴,就把它藏到这儿,她还以为自己有多神不知鬼不觉呢,这寿衣早在她拿回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嫌麻烦..不愿意说。”
唐柳颐把寿衣展开,用熨斗烫平展,那料子是绸面的,摸起来有些凉。
“其实我也懂,她们老一辈的人就这样,要是不在健健康康的时候置备好这一身,夜里就老是睡不安,老惦记这些有的没的,我一想...置备就置备吧,反正也用不上。”
那时候的唐瑾身体健康,走起来路一两个小时都不嫌累,比年轻人都厉害。
谁能想到病来如山倒,说不行就不行了。
唐柳颐打了盆热水,把毛巾放在里面投了好几遍,拧干的时候,还拿手反复试着温度...觉得差不多不烫了,才给唐瑾去擦脸,一边擦一边说——
“您这辈子辛苦啊,放着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偏偏选了这么一条难走的独木桥,我外公外婆还有我舅舅他们都不好,不就是不愿意结婚嘛,这有什么的?怎么就能把您从家里赶出来呢?他们也不想想...您一个女孩子,把您赶出来了怎么活?”
“您也是犟...不结婚有那么多法子,您只要不说出来,硬拖着不就行了嘛,管他们怎么逼您呢,只要您不松口,他们能拿您怎么办?结果您倒好...撑着脖子和他们吵...非得把话说那么死,一辈子就不结婚,那个年代的人,谁能理解您?您不是逼着他们把您赶出来吗?”
“赶就赶了...您回头认个错,说句软话,不就行了吗?您还就偏要一条道走到黑,这辈子撞了多少南墙啊?您不疼啊?”
擦完脸,唐柳颐又把毛巾重新投了把,再拧干的时候,便解开了唐瑾衣襟前的纽扣,伸进去给她擦身子——
“您那时候自己一个人起早贪黑的摆摊赚钱,好不容易辛苦了几年..攒了那么一点点的钱,您不好好收着,您又跑去孤儿院干什么?去就去了...结果您又把我抱回来,不就是大冬天河边看见我洗衣服嘛,这有什么的?孤儿院的孩子哪个不这样?就您非放在心上,当个真。”
“本来,您还有机会能回家去的,有了我这个拖油瓶...家是彻底回不了了。”
唐柳颐深吸了口气,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
“我跟您直说,大舅的儿子来找过我,他想借钱,一上来就跟我攀亲戚还说要见您,我没让他见您,但我去见他了,可我没给他借钱,我就是想看看..原来他们也有遇见难处的一天?可我凭什么给他借?他有难处知道求人,想起我们来了?当年您上门去求他们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待您的?”
“这事儿也怪我,我那时候身体不好,动不动就生病,您赚来的那点钱,全让我打针吃药花没了,我看着您去求他们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死了算了,怎么能把您拖累成这样...我就是您抱回来的孩子,我亲生父母都不要我...您对我那么好干嘛呢?”
....
那时候她跟唐瑾说——
“妈,咱们不求他们,您别去找他们了,我要是死了...您就再去孤儿院抱一个。”
她刚把这话说出来,就被唐瑾打了。
那一下疼啊,唐柳颐到现在都还记得。
可唐瑾其实打完她就后悔了,红着眼睛一边摸唐柳颐的脸,一边哭着跟她道歉,嘴里不停地说——“妈错了,妈不该打你,可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孩子..你这是再往我心里扎刀子啊!你就是我的亲孩子,妈不要别人!”
...
唐柳颐抹了下脸,五十岁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她跟唐瑾承认错误——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伤您心了...可我那时候太小了,我不懂...我就是觉得自己拖累您了...”
“吃那么多苦,是为了过好日子,我实在没法眼怔怔地看着您为我去求他们。”
“打那之后,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有您一个妈。”
唐柳颐给唐瑾擦身子的动作很轻,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弄疼唐瑾,等毛巾一凉,立马就去换水。
“我脾气不好,嘴也不好,但其实我这都是您惯出来...我就是不会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把‘爱’跟您说出来...“
“咱们家原先住的那个地方,旁边的邻居太坏了...他们的嘴太碎了...您不在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说我是您抱来的,说我一定得听话,要不然您什么时候不高兴,就要把我给扔了。”
“我当时已经大了,可我还是怕啊...我对您小心翼翼的,我怕您再不要我...我...我知道我那样,肯定又伤您心了...”
那段时间唐柳颐才十来岁,敏感细腻,一有点风吹草动,她明面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但心里早就慌到不行,她在家里谨小慎微,做什么事儿都怕前怕后,还是唐瑾看出唐柳颐的异样,有天出去了又拐回来,结果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唐瑾气的抄起铁锨,就带着唐柳颐挨个的去砸邻居的门,她撑着嗓子站在人家门口喊——
“你们这些缺德丧良心的!和一个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话!有本事就冲着我来!再要是让我听见,我就跟你们拼了!”
唐瑾拿铁锨把邻居的门槛全给砸烂了。
可能嚼舌根的人也知道心虚,竟然直到门槛砸烂,都没有一家敢出来。
唐柳颐不能提这些事儿,一提起来她就疼,心像被刀子一下一下生生剜掉肉似的那么疼。
唐瑾这辈子受的白眼太多,那些闲言碎语像毒蛇一样咬着她...
都说寿则多辱,这句话在唐瑾身上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被父母赶出家门,不结婚不生孩子...一个大姑娘跑去孤儿院抱回来个孩子养,抛头露面的摆摊,跟人讨价还价的做生意,时不时还得防着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歹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被扣上了一顶怪胎的帽子。
唐柳颐擦完唐瑾的身子,又去拿梳子给她梳头....长期的化疗跟那些抗癌的药物,早就让唐瑾的头发掉秃...这个老太太瘦的像一把干柴,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头发,梳子一梳,就又掉下来好多。
“您说您胆子怎么那么大呢?不就是我被人家说了几句嘛,您就为我去跟人家吵架,您也不怕您砸门槛儿的时候人,万一人家出来打您?是我不好,我被人三言两语的一撺掇,就跑回来和您小小翼翼...您对我那么好,我还有那样的想法,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了...我不想再回孤儿院,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地方。”
唐柳颐给老人梳完头,就开始替她换衣服。
边换唐柳颐的手边抖。
唐斯想过来帮忙,却被她拦住——
“我自己来,你外婆住院的时候,都是我给她弄得。”
人的体温在逐渐下降,唐柳颐上一刻握着唐瑾的手还是温的,下一刻就凉了...不知不觉唐瑾的骨节也有了硬化的趋势。
唐柳颐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全掉在那件她熨烫好的寿衣上,黑色绸面料子...被眼泪打湿后...颜色更深更明显,怎么擦都擦不干。
“您说您...受苦受难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日子好了...您的身体怎么就不行了?还说我不争气呢,我看您才不争气呢,百岁老人那么多...您怎么不跟人家学学?”
“您这一走,往后我要是再犯浑,也没人能压得住我了。”
唐柳颐为唐瑾做完这一切,又握住唐瑾的手不肯松开——
“再说说话...妈...咱们再说说话...”
“妈...”
殡仪公司的人已经打电话催了好几遍,可唐柳颐就是不放人,嘴里念过来念过去就一句话——妈,咱们再说说话...
唐柳颐哭的不算有多崩溃,可她的神情却在崩溃边缘的样子。
唐斯从来没见过唐柳颐这样,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外婆的身体就真的僵硬了。
“妈...殡仪馆的人来了...”
“让他们等着...”
“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话还没说完!”
唐柳颐突然就吼起来,同时眼泪往下掉,整个人都像是失去理智那样——
“我和我妈说说话怎么了?你们就那么着急!”
“妈...你别这样....”
“外婆她已经不在了...”
后来,唐斯实在没办法了,就死死地抱住唐柳颐的腰,让殡仪馆的人趁着这时候把唐瑾带走。
直到这时候,唐柳颐才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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