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雪眉梢微挑。在皇宫内,天子寝殿门前,堂堂御林军统领竟说出“任凭他驱使”这等话,简直好大的狗胆。
莫非戴江突然反水,领头把晋王给捉了,就是因为晋王没办法治好自个儿老婆?
裴一雪侧身,问谢玉书:“谢大人眼下做何安排?”
“我……”对方顿了顿,“去一趟黎明药堂。”
“好。”裴一雪迈步转身,朝宫门走去。谢玉书去黎明药堂合理,毕竟“病危”的裴一雪在那儿,可这会儿才想起去黎明药堂,未免有些晚了。
裴一雪心绪隐约有些躁动,那股烦躁源自一直深陷在他网中的猎物,似忽地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不知是网的哪处出了问题。
“神医?!”戴江未得准信,慌忙追上,与裴一雪并肩而行,急切追问。
“去戴府。”裴一雪步履未停,目不斜视,冷冷地丢下三个字。
戴江闻言大喜过望:“是!是!府中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专程等候神医!”
情急之下,戴江一把抓住裴一雪的手腕,拽着他就往前疾走。
那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裴一雪被扯得一个趔趄,几乎跟不上这行军般的速度,双腿都有些乱了章法。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再无暇思考谢玉书的异常。
“戴将军!”谢玉书眼疾手快,几步赶上拦在戴江身前,对上对方疑惑不解的目光,平静道:“神医身子骨不比将军,经不得这般拉扯。”
裴一雪被谢玉书扶着,重新站稳,心脏因突然受惊,还在突突狂跳。
戴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松手,拱手告罪:“是戴某莽撞失礼了!”
他望向长长的宫道尽头,宫门尚远,救妻心切的他情急之下,竟张开双臂朝向裴一雪:“我抱……”话未出口,便对上裴一雪冷冽的眼神。戴江硬生生咽下后半句,动作利落地转身蹲下,“我背您!”
裴一雪盯着佝在跟前的虎背熊腰,长舒一口气,“赶去戴府,不差这一时半刻。”直接绕过蹲着的戴江,自行向前。
见他如此,戴江也不好再强求,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侧,只是那目光时不时焦灼地扫过裴一雪的双脚,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戴江夫人的病症与皇帝并非同源毒株。裴一雪施针稳定病情,留下药方后,便匆匆赶往黎明药堂。
药堂前门已聚集了许多病人。为避免引起骚动,马车悄然停在了后门。
刚下马车,管事便迎了上来。裴一雪递过两张方子:“按此方,先救治这两类症状的病人。若有其他不同症状者,甄选出来带入内堂,我亲自诊视。另外,备好纸笔,稍后我写一封信,即刻送往济世驿站,加急递至青州齐王殿下处。”
踏上楼梯时,裴一雪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谢玉书。
因病危的“裴一雪”安置在此,自己前往戴府之时,谢玉书便来了药堂。
目光投向二楼尽头紧闭的房门,裴一雪问道:“六号房内,现下如何?”
管事略作迟疑,回道:“谢公子早些时候进去探望过裴公子了,只寒暄了几句,便出来在大厅帮忙。此刻裴公子已服过药,歇下了。”
裴一雪停在楼梯中央,追问:“只寒暄了几句?再无其他?”
管事摇头确认:“确无其他。”
裴一雪不再言语,缓步走上楼去。
如今皇帝膝下有资格问鼎储位的皇子,已被晋王一网打尽,悉数陨落。余下三位尚在世的,皆是已嫁作人妇的双儿。
而皇帝自身龙体已难堪重任,依大庆祖制礼法,嫁人的双儿绝无登基可能,赵氏江山更不可能旁落外姓。
此刻皇帝心中属意的继任者,恐怕只剩下燕王府中那个年仅三岁的幼子了。
齐王若想在这盘棋局中争得那至尊之位,前路艰辛,尚需费一番周折。
黎明药堂陆续甄别出六批症状各异的病人,裴一雪一一诊完,已是寅时。
离天亮不到一个时辰,他只得和衣在榻上小憩片刻。
归京第六日,那位公主的肺叶与皇帝并不相合。一切,只待齐王回京,看这最后的“药引”是否匹配了。
与此同时,“龙体受损天示警,三岁幼子难御国,雌雄临朝灾自消……”等歌谣般的谶语,竟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国街头巷尾。
又过两日,齐王如期抵达京城。
碍于那席卷全国的舆论,皇帝心中对齐王已生戒惧。
为防齐王与裴一雪私下联络,皇帝直接将刚到城门的齐王宣召入宫。随后,才命人将裴一雪也召入宫中,在御前大太监的牢牢监视下,于皇帝面前进行了配型。
“成了!大吉!天佑大庆,天佑陛下!”太监捧着结果,狂喜着冲去报喜。
裴一雪侧目,对上齐王深邃的目光,他郑重道:“殿下可想清楚了?两片肺叶一去,身体总归不如现在。”
齐王:“有神医在,总归不会死的。”
此事圣旨发出当日,裴一雪便写信告知齐王,并在其回京途中再次阐明利害:换肺需由齐王一人提供两片肺叶,他能尽力助齐王恢复,但也并不能完全恢复如初。
救与不救,全凭齐王自己决断。
裴一雪本以为齐王为夺帝位会狠下心,但齐王简洁的回信却让他颇感意外。
龙榻之上,皇帝锐利的目光钉在齐王脸上:“老七,割己之躯以救朕躬,你心中可有怨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能救父皇脱险,儿臣纵死无憾。”齐王跪伏在地回话。
皇帝盯着跪伏在地上的儿子,良久才沉沉开口:“近日民间谣传纷起,言新帝乃一个天命所归的双儿……齐王对此,有何见解?”
“依我朝律法,双儿入朝为官,并无不可。”此言一出,皇帝眼神骤然凌厉如刀。顶着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齐王不卑不亢,继续道:“然,既掌朝纲,便须恪守礼法,绝不可嫁作人夫,更不可孕育子嗣。否则,便是藐视天威,祸乱朝纲!”
这个答案显然令皇帝满意,凌厉的眼神缓和了几分:“你能有此觉悟甚好。大庆国法不可废!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乃至九五至尊,皆腆着孕腹视事,成何体统!威信何在!”
“父皇圣明。”
“下去准备吧。”皇帝疲惫地挥挥手,齐王依礼告退。裴一雪亦欲随之退出,却听皇帝道:“神医留步。”
裴一雪驻足转身。殿门在齐王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内外。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
“又要劳烦神医了。”皇帝喟然长叹,“算上此次,神医已救朕性命两次。若朕此番能度过此劫,神医便是朕的再造恩人!朕必诏告天下,封你为大庆国师,赐至尊令牌。见此令牌如朕亲临,凡我大庆子民,皆须尊你敬你,俯首听命!”
裴一雪暗笑,什么赏赐、地位,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的恩典。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但皇帝在这换肺前的最后一刻抛出这块“大饼”,他若不“感恩戴德”地咽下,恐怕皇帝也不敢安心踏上那手术台。
“陛下厚恩,草民惶恐。定当竭尽平生所学,护佑陛下龙体康泰!”裴一雪躬身施礼。
听到这句承诺,皇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有劳神医了。”
换肺所需的一切器械药物,裴一雪早已准备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齐王。
如今人已就位,自是刻不容缓,立刻着手。
特设的医棚内,气氛肃杀。当皇帝与齐王并排躺上冰冷的手术台时,一旁肃立的太医院院使与院判紧张得浑身微微颤抖。
麻药缓缓注入体内,手术台上的二人很快失去了意识。
裴一雪取出浸泡在特制药液中的柳叶刀。
在周围数道圆睁、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锋刃划开了皇帝的胸膛——接着,是齐王的。
刀刃切开皮肉筋膜,骨锯发出令人齿冷的摩擦声,锯断肋骨……这血腥酷烈的一幕,看得旁观的几位太医面孔煞白,头皮发麻。
即便是大理寺审问重犯,也未曾动用过如此“酷刑”!
随着伤口层层深入扩大,他们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活人身躯内里的景象。
两副肺叶暴露在视野中——皇帝的肺如同腐败的枯叶,黯淡灰败,遍布黄绿色的脓苔;与之形成骇人对比的,是齐王胸膛内那两片健康饱满、色泽鲜亮的粉红肺叶。
只见裴一雪利落地切除了皇帝右侧那已经朽败的肺叶,随后小心翼翼地摘取齐王左侧一片健康的肺叶,精准地置入皇帝的胸腔。
他手中细韧如发丝的羊肠线翻飞,如同缝制最精密的织物,在血肉深处将血管、气管一一吻合接续。
紧接着,左侧也依样操作。
当两叶新肺终于各归其位,围观者又目睹了皇帝与齐王敞开的胸膛被一层层组织、肌肉、皮肤严密缝合……
最后,擦净血迹,二人的胸膛上唯余一道笔直而精细的缝合痕迹。
整整两个时辰,针落可闻的寂静才被打破。
院使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神医……陛下与殿下…可还安好?”
“平安。”裴一雪褪下被鲜血浸染的手套,“待麻药效力散去,自会苏醒。”
第67章
太医院几位御医急忙上前试探鼻息、探颈脉, 以验证裴一雪所言虚实。
“奇迹!简直是奇迹啊!”太医院院使又惊又喜,转向裴一雪道,“此法我等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不知神医可否传之于世, 救更多人于水火?”
“若有机会的话。”裴一雪含糊应道。
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 人命常贱如草芥。若此法广传,天知道会滋生多少腌臜勾当,到时恐非救人,反陷更多人于绝境。
未等院使再开口,裴一雪已将话题拉回:“两个时辰后方可饮水。稍后我会开两张方子,烦请太医院煎好呈予陛下与齐王殿下,一日一剂,连服七日。”
交代完毕, 裴一雪走出医棚。
远离了浓重的血腥与药味, 他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一杯热茶递到面前。他抬眼望去,撞见谢玉书的脸,不由一怔。
眼下已过寅时,外头公鸡都叫了半天了,这人竟不去歇息,还在此处守着。
除了谢玉书, 还有近十位重臣在外等候。见他出来,众人立刻围拢上前。
“神医, 陛下与齐王殿下如何了?”吏部尚书率先开口,眼中虽有忧色,更多的却是急切的好奇,“当真……剖胸换肺了?”
“换肺过程顺利,陛下与殿下一切安好, 大约卯时方能苏醒。”裴一雪负手而立,“诸位大人先回府歇息吧。都候在此处,人多嘈杂,恐会打搅陛下与殿下静养。”
“是是是……”吏部尚书连忙应和,其余官员也纷纷附和,“神医所言极是,是我等思虑不周。”
因晋王针对性投毒,上至皇室下到百官,大半感染疫病,即便自身无恙,家中至亲也多遭殃。
如今疫病未消,裴一雪又展露神技,众官员对他无不极尽恭敬。纵使他指天说日从西出,怕也有人睁眼附和。
一通恭维过后,官员们片刻便散尽了。
裴一雪这才看向谢玉书,见人仍端着那杯茶,伸手接过,“谢大人还不回?”
“回的。”谢玉书目光不离他,“神医可要回药堂?”
裴一雪侧目望向一旁——禁军林立,在福宁殿外围得铁桶一般。他倒是想走,但皇帝未醒,宫中岂会放他离去?
“老夫需暂留宫中,以防陛下和齐王殿下有何不测。药堂马车就在宫门口候着,谢大人可先回去歇息。”
“好,神医也尽早歇息。”谢玉书应着,往他身后的医棚瞧了眼,方才转身离去。
待那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裴一雪转身走向偏殿,在戴江的掩护下悄然返回齐王府。
天未破晓,皇帝尚未苏醒,齐王先睁开了眼。
屏退左右,齐王与裴一雪眼神交汇,第一句便问:“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殿下宽心。”裴一雪含笑应道。
齐王觊觎帝位,晋王送上门来的良机,齐王自然不会错过。
舆论造势,祥瑞包装,乃是兵不血刃的上策——这还是裴一雪给齐王出的主意。
他受够了与谢玉书偷偷摸摸的日子,唯有齐王皇位尘埃落定,方能解他心中不快。
大庆西陲,远离京城的阳宁县,乃开国皇帝起势之地。
前日,此地突现异象:一块天降陨石砸中庙宇,其上赫然刻着“帝星西坠,紫薇已显,齐王临朝,万灾皆消”的字迹。
一番推波助澜下,此事已沸沸扬扬传遍全国。为再添一把火,令这“天意”更具说服力,还需些看得见的“祥瑞”。
于是,就在刚才,旭日未升,天色尚灰蒙之际,齐王府上空却金光大盛,一条金色巨龙遨游云层之中,足足盘桓半刻钟才消失。
那金光、金龙自然并非实物,不过是裴一雪以药物制造的障眼法。
以“科学”手段营造“玄学”效果,在这时代收效惊人。如今,民间对齐王继位的呼声已如浪潮般高涨,众多百姓纷纷围在齐王府外参拜。
齐王倚在床头,目露赞许:“自初见神医,本王便知神医非池中之物,若能与谢大人携手朝堂,必会成就一段千古佳话。神医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裴一雪笑道:“殿下折煞老夫了。老夫之志,只在药堂方寸之地。庙堂之上,自有无数贤能待展抱负,老夫这点微末伎俩便不献丑了。”
官场倾轧争斗,他不喜,便也不参与了。
此事一了,待那禁锢双儿为官的荒唐律法废除,他与这些皇室贵胄、朝廷重臣,大约就只剩医患之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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