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不寄没注意她,正侧头瞅着一男孩画爸爸妈妈。这是那个泥鞋男大出的损招,他说福利院的儿童画这种题材更具商业价值。男孩倒不在意,他压根没见过父母,索性天马行空一顿乱画。
游戏界面缓缓展开,屏幕中间的小木屋里出现了一个金发小人,压缩的像素难掩矜贵气质。他从窗台前抱起花盆,面朝向玩家的主视角,脸上并无五官。
这流氓软件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款女性向养成游戏,难道季不寄这冷酷冰山的表象下竟潜藏着一颗少女心?
这时,游戏弹出一条消息。
【你的储物柜里有水仙百合和曼陀罗的种子,你打算选择——】
屏幕上出现了两个选项。手机的主人不是她,她可不能擅作主张。
她把手机还给季不寄,解释道:“不是我点的,是这游戏自己跳出来了。”
季不寄竟没生气,抿唇接过手机,瞧了眼屏幕,做出选择。
“……你选了什么?”女生胆子大了些,好奇问道。
季不寄平静如水:“水仙百合。”
他看着小人摇摇晃晃地踩着板凳,将种子播于窗台花盆里,填好土壤后,动作再度陷入停滞。
体力条又用光了?季不寄感觉这小人体力有些羸弱,关掉游戏,把手机还给女生。
他流露出的反差太大了,女生探求心作祟,继续问道:“学长你喜欢水仙百合吗?”
“不喜欢。”
女生一愣:“那你……”
“只是不想选曼陀罗。”季不寄轻轻耸肩,面上多了些神韵:“小木屋种这东西太阴森了,不是吗?”
不同颜色的曼陀罗花语有好有坏,但整体来说,给人的印象是黑暗不详的,象征着复仇与诅咒。
季不寄不喜欢这种意象。
时恩赐在中二时期,曾给他校服上缝过一朵白色曼陀罗。
起因是大年三十早上,他从家溜出来找时恩赐放烟花。北方的冬天冷且干,他按照时恩赐的计划跑到湖心公园等他,在树底下冻得哈气跺脚。
殊不知,时恩赐老远看见了他,点燃了仙女棒,鬼鬼祟祟地绕到背后靠近,正准备给他个惊喜。
季不寄一个脚滑,向后栽倒,时恩赐躲闪不及,燃着的仙女棒在他衣服上烫了个洞。
时恩赐在雪里熄灭烟火,忙把他拉起来,分外紧张地上下检查着:“你没受伤吧?”
季不寄里里外外裹了两层冬季校服,皮肤虽没被烫伤,衣服却烧开了个小洞。
“我没事。”他摇摇头,皮肤冻得发白,几乎要与公园的积雪融为一体。
时恩赐皱起眉头:“你太冒失了,本来就不灵活,平地摔更傻了怎么办?”
他这话倒说得好笑,季不寄学习不算努力,但成绩一向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单论学习方面,和排名如坐过山车的时恩赐比起来,不知聪明了多少倍。
“我冒失?是你幼稚吧。”季不寄反唇相讥。
时恩赐理不直气却壮:“我哪里幼稚了,这不是想和你分享新年的喜悦吗?”
他嘴比鸭子硬,心其实早就软了,也顾不上放烟花,把季不寄赶回自家别墅取暖。他本来想赔季不寄一件崭新的冬装,奈何季不寄不要,他就让住家阿姨教自己针线活,搁人家校服上缝了朵白色曼陀罗。
至于为什么是白色的,中二期的时恩赐声称是为了美观,因为校服底色是黑色的,对比色更引人瞩目。
后来,季不寄无数次痛恨过它的瞩目。
第6章 我就在这里
工作结束,晚上那个外向的女生提议大家一起去吃顿饭,权当庆祝今日的辛劳。他们最初只把这单纯地当成一场校外活动,经历了这一天后,心绪多多少少发生了转变。
季不寄默认自己不在受邀者之中,收拾收拾东西计划坐最近的一趟公交回去。旁边那文静女生突然叫住他。
“不一起去吃饭吗?”
季不寄拒绝的话尚未脱口而出,女生抢先一步道:“一起去吧,学长。”
他弄不明白这级学妹的心思,明明起初还是退避三舍的态度,如今却用那双饱含热情与期待的眼睛望着他,浅黄色的虹膜是接近某人的颜色。
改变计划的原因倒不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仅仅是因为他饿了。
于是,他取消了刚查好的导航规划,跟随这群学弟学妹们去了一家都菜馆。
这家店在学生群体中颇受欢迎,饭点一向生意火爆。好在饭局提议者提前打电话订好了包厢,他们进入后直接落座。
几人此前同季不寄并不相识,加上近期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氛围多少有些尴尬。点完一轮菜后,那个活泼些的女生为了活跃气氛,扯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你们说,咱周末义卖能卖多少钱?”
他们今下午带孩子们做完手工制品,天色就深了,保育员让他们先回去,剩下的明天再说。
“我周末有辅修考试,来不了。”泥鞋男生摆摆手道:“你们卖去吧,反正卖多少都是交给福利院。”
女生诧异他的说法:“本来就是给孩子们增添物资的钱呀。”
酒和凉菜先上了,男生饿了一天,空着腹喝了杯酒水,捡了几颗花生豆丢嘴里。
“他们享受着国家和社会资助,白吃白喝的,哪里差钱了。”
他这话是纯纯的怨气宣泄,同伴看不下去,用筷子尾端敲了他一下:“人家无父无母,你双亲健在,你说这有什么意思?”
“我说这有什么意思?”不知是不是酒劲儿上来的快,男生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咱们读书期间花钱打白工,毕业了撑死找个三千块钱的工作充当廉价牛马。这专业就是个骗局,一辈子赚不着个大钱,打着助人的幌子骗骗理想主义者。”
季不寄充耳不闻地剥着毛豆,不满现状的小孩他见多了,大一后续还有转专业的机会,走之前骂骂专业是常态。
哪知,下一句话他就被cue到了:“还不如像咱季学长一样,多卖卖后边——”
话未说完,他被同伴重重地打了一下,咬牙切齿提醒道:“学长本人在这儿呢。”
心里想想是一回事,这当着当事者的面从嘴里说出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男生本来还觉得自己通透明理,道出了大家心中的共同想法,直到瞧见对面季不寄仿若冷涧深雪的眼神,煞时如鹌鹑般怂了。
季不寄淡淡地问了句:“你父母健在?”
他不是为了骂人,想表达的仅是话语最表层的含义。
男生下意识点点头。
“鞋子是自己的钱买的?”
“不是啊,那咋了,他们生了我养我不是天经地义吗?”男生反驳道,恢复了些底气。
“天经地义……”季不寄呢喃着,若有所思。
男生见他空长了张恶人脸,脾气古怪却并不火爆:“你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
未正眼看人,他的余光掠过男生的麻子脸:“不对。双亲健在、待你负责并非一件普通的事,这对于许多孩子而言是不可奢望的奢侈品。”
他在纠正开始时男生发表的言论。季不寄不擅言辞,这点说教已经是在大脑中斟酌数遍的结果。
拯救僵局的是一份份上桌的热菜,女生强行挽回场面,晃晃筷子号召大家趁热消灭食物。
男生被季不寄说得哑口无言,索性顺台阶而下,伸筷夹菜。
季不寄低头吃菜时,将一侧的黑发撩至耳后,藏于发丝的耳钉亮闪闪地显露出来。耳骨钉是玫瑰金色的,内外两侧的耳轮皆戴着耳环,耳桥间穿有镶钻的银色耳饰,长链于包厢顶光下流光四溢。
旁边的女生看得愣神,这难免过于华美绚丽了,与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不大匹配。
她本来觉得这位学长是接近于地痞的不良角色,一日接触后忽感觉对方性格更似一潭死水,不去招惹便不会掀起波澜。可如今她才意识到,人的性格是不能过早妄下结论的。
死水可不会将配饰叮里咣啷地挂满耳朵。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季不寄略一侧眸,腮帮子还鼓着,吐字含糊:“怎么了?”
“学长,你的耳钉……”女生欲言又止。
季不寄反应过来,耳洞打久习惯后,他不主动去想,很少会感知到异物的存在。白天时,他为了避免造成不好的影响,会刻意将耳朵藏起来。
他抬手拨回发丝,重新挡住右耳。
“诶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女生悄声道:“我是觉得它挺特别的,你在哪打的?”
他的耳洞只打了一侧,耳垂、耳轮以及耳廓都穿了孔,一切源于一位临时起意的穿孔师朋友非要拿他的耳朵练练手。季不寄没想到自己这一露还有帮朋友宣传生意的效果:“湖西区的一家店,我把他微信推给你?”
女生也就随口问问,没有穿孔的打算,但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获得学长微信的好机会,遂同意道:“那麻烦学长了,我扫你。”
两人加上微信,女生发现他的头像是一副五颜六色的水彩画,歪七扭八地趴着几颗树和小动物,似乎是小孩画的。朋友圈没有设限,仅有一些学院要求转发的公众号推送。
她联想到下午点开的那个游戏,在应用商店搜索了一下,一条条相关的养成游戏中,竟未找到在季不寄手机上看见的同款。
八点多聚餐结束后,几人散了伙。那两个女生是在校外合租的公寓,叫了辆网约车回去。泥鞋男生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住地骂些没轻没重的脏话,他同伴怕激怒季不寄,扶着对方找了个借口走了。
季不寄同他们干杯时喝了杯啤酒,浅尝辄醉,此刻脑袋晕乎乎的,眼前的光晕愈发模糊,面对桌上的一片残骸发懵了好一番功夫。
方才,他好像是被人骂了。
那学弟不止骂了他,还骂了他们专业,精确到学院里的每一位教授讲师导员。
不是,凭什么啊?
酒劲逐渐沿中枢神经运输至大脑,干涸的情绪再度发酵,季不寄神情恍惚间,徒增了一股找人干架的冲动。
他揉了揉泛红的鼻头,摸出手机想叫辆车,努力聚焦瞳孔,却看见屏幕上某个流氓软件又自顾自地启动了。
失手按到了音量键,游戏轻松的电子音乐环绕于整个包间。
意识变得朦胧,季不寄蓦然忆起某个经常打游戏开外放的讨厌鬼,呼出的气息急促了些。他想立即把这个游戏关闭,卸载以后这辈子再也不玩游戏了。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退出键的下一秒,游戏里的小木屋界面加载出来,金发小人朝自己献上了花。
【恭喜,您的水仙百合花已种植完成!】
关掉游戏系统的提示,小人捧着花盆接近屏幕,水仙百合的花瓣舒缓展开,于微风中轻盈摇曳,花蕾呈现出优美的心形。季不寄只觉自己踩在云上,迷离光景皆是幻象。
虚妄与现实交错,季不寄的眼神被醉意染得溃散开来,他仿佛看见一个人夺走了自己的手机,姿态傲慢地睨着他说:“季不寄,为什么不理我?”
“……时恩赐。”
季不寄的眼底似有细碎的光,迸射出异样的神采。
几年前,他和时恩赐在福利院做完志愿的当晚,同样去了家餐厅聚餐。
包间里落座了一位大领导,两名社会工作者,还有志愿团的带队老师和几个高中生。
在用餐过程中,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年领导酒后失言,借着教诲的名义说了些冒犯社工的话。大抵是说他们白瞎了本科学历,有这个功夫不如去学法进公检法,将来绝不会允许自家女儿干这个。
两个社工都是刚毕业的年轻女孩,被说净干一些无用功,脸快憋红了,却碍于他是大老板不敢得罪。
大家听他指点江山,心存忍让之际,身为高中生的时恩赐猛地拍案而起,和大领导公然叫板。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全程在桌子底下沉默玩手机的季不寄当即愕然,低了半个多小时的头抬了起来。
吊灯下,替人打抱不平的时恩赐句句在理,言语间流露出的自信粲然生辉、遥不可及。
时隔多年,他当日说过的话季不寄已然忘却了大半,唯独记得他当时用了一个比喻。他说,从事社会工作的人就像是一滴水,水珠汇入山川河流,你不能指望它激起多大的浪花,社会工作也就只是社会工作。
但每个人终归是要融入社会的。
时恩赐讲完话,这些大人先是愣住了,而后,被当众扫了颜面的中年男人讪讪地朝女孩们道了歉。季不寄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看在时家的份上给的面子,但这一桌子人里能替她们打抱不平的只能是他。
年少时期时恩赐我行我素的底气令他艳羡。
这家伙才声色俱厉地批评完成年人,旋即便偏头朝他笑眼盈盈地露出了小虎牙。他知道季不寄喜欢吃什么,佯装是自己爱吃,把他常吃的菜式转到两人之间。
——
那既然时恩赐心地正直善良、对他无微不至,他为何还会在多年后避之而不及呢?
只因他亲耳听到时恩赐这样说了,恰好于他们分道扬镳的前夕。
他亲口承认了对自己刻骨铭心的恨意。
第7章 说好的陪我看日出呢?
季不寄害死时恩赐母亲的第四天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他躲在一辆车后边偷溜进时恩赐家所在的小区,凭借记忆找到那栋欧式风格的别墅,蹑手蹑脚地翻入他家后院。
正值乍暖还寒之时,别墅周围草木发芽冒出绿尖儿,处处是春意盎然的景象。
当了十几年乖学生的季不寄从未想过自己有有朝一日会有如此厚的脸皮,做出翻栅栏强闯民宅的举动。
但如果他不这样做,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见到时恩赐的机会。毕竟时恩赐连续三天没去学校了,电话也无法打通,似乎是铁了心要与他断交。
建立一段长久的关系对季不寄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事情,因此他不想稀里糊涂地结束,他要让时恩赐当面告诉自己内心的想法,对这段关系给予宣判。
他穿过后院,踩着人家的草坪往时恩赐的房间走去。时恩赐住在一楼,卧室阳台上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他无意惊扰他家长辈,打算在那叫对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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