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两个小鲛人已经退到马车后方,笑着冲他挥手:“哥哥,一路顺风!”
秦朔笑了,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转过头,驾车离开了这里。
……
马车开到半路,冒出个圆滚滚的小家伙,漆黑一团,拦在车轮前方,呜呜地叫着。
秦朔拉着缰绳的手一颤,即刻停了车,看出煤球口中叼着的金丝带是金未离的发带,泛着如他本人一样闪烁的光,在风中飘扬。
秦朔从煤球口中取过发带,好像还能看到金未离系着这条发带,在阳光下对他笑的样子。
金未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条发带和他的回忆。
还有,球球。
秦朔半蹲下来,看到原本活蹦乱跳的煤球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眼睛湿漉漉的。
它一定是知道了,先是陪它长大的江越,再是失而复得的金未离。
“球球,你要不要跟我走?”
秦朔摸了摸煤球的脑袋,以往这时候,煤球会兴奋地摇尾巴,现在却始终耷拉着,良久,煤球才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它只是来送东西的,它还要回去陪主人。
主人留下的地方,才是球球的家。
秦朔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只小小的,圆滚滚的煤球,一步一步往回走,消失在两极城的方向,消失在夜色里。
那里是金未离死去的地方。
……
秦朔掀开车帘,将放在里面的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放着一把白玉折扇。
他捏紧手中的发带,看着盒里的折扇出神。
「师兄。」
耳边再次响起白毓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紧贴着他的后颈,冷得钻心。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死是你造成的。」
秦朔没有回应,只是将发带和折扇放在一起,而后合上。
「如果没有你,他们本可以活得更好。」
白毓的声音时刻在耳边回荡,秦朔回到驾车的地方,用粗粝的缰绳去磨破皮的手心,疼痛让他暂且平静下来。
「其实,你不是没有想过,你是不愿去想。」
「宋晚尘,连昭,金未离,他们每个人都有大好的未来,可是因为你的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宋晚尘本可以作为长绝上尊风光一世,荣登上界,却因为你名声尽毁,叛出长绝峰,最后以自爆丹田为代价和万妖塔的妖灵同归于尽,消失的无声无息……」
「连昭身为青丘少主,理当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因为你,他的至亲葬身王宫,他失去了一切,成了孤家寡人,却不惜用性命助你心愿得偿,而他的结局,却是死在不见光的阴影里,永远困在他最初想逃出去的两极城……」
「金未离,你一定很想念他,他两度死在你面前,他是金氏的继承人,他本可以不这么辛苦,就算是注定会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因为你,金氏双子都已陨落,你要怎么面对他们身在皇都的母亲?」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秦朔将缰绳攥得紧紧的,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前方。
他知道,他没有流泪。
他不能流泪。
*
马车停在修仙界和凡间的交界处,秦朔从装着血玉珍珠的箱中取出镇魔剑。
镇魔剑在血玉珍珠的滋养下,并未在凡间消耗太多神力,剑身依旧泛着金光。
最初造出镇魔剑的铸剑师为避免镇魔剑被有心之人窃取,在剑身施加咒印,镇魔剑一旦离开修仙界就会失去神力,因此金氏即便得到镇魔剑,也无法在凡间使用,最后只能松口,将其镇压在万妖塔。
除了只能在修仙界使用这一条件,镇魔剑对使用之人的要求也极为苛刻,首先是根骨,非天资卓越之人不可用,其次是秉性,非一心向道之人不可用,最后是心性,非心无杂念之人不可用。
这三个要求,两百年前只有他的师尊,道化掌门一人符合。
秦朔御剑来到无情宗,才到山门,守在门口的师弟就提灯迎了上来:“大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方才不是回清宵殿了吗?”
秦朔没时间解释,御剑绕开了他,直往内门飞去,只留下一句传音。
「去内门通报,昆仑有难,急需支援,见到师尊之前,谁都不准拦我。」
守门弟子看着他的身影远去,过后才反应过来,敲响山钟,向赶来的弟子呼喊:“快,去内门召集人手,把所有弟子都叫上,包括紫明轩──”
钟声第三次回荡在无情宗时,内门各处都亮起灯火。
“师尊──”
秦朔推开清宵殿的门,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床上安睡,师尊守在床边,正为他掖着被角,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朔儿,回来了?”
师尊泰然的神情让他咽下了所有解释,最后只化作一句:“师尊,你知道了……”
曦明为床上的他掖好被角,轻道:“师尊怎么会阻止朔儿……做真正想做的事呢。”
秦朔怔在原地,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师尊,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看出,先前留下的木偶在师尊眼里是多么拙劣的把戏。
可师尊没有拆穿,就这样陪他演到现在。
秦朔伸手收回木偶,床上的他瞬间消失,眼下殿内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
残留在木偶身上的神识回归,记忆回笼的瞬间,秦朔多了许多难言的思绪,师尊将对他的思念都寄托在有着他神识的木偶上,因此时时触碰,时时关切。
像看似平静的海面,只有真真切切地靠近,才会发现底下的波涛多么汹涌,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朔儿,师尊一直在想。”
师尊握住他的手,动作并不用力,眼眸的温意却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心,“如果半年前没有闭关就好了,如果早一点把你带回南明仙山……也许你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会这么痛。”
“不……师尊。”
秦朔知道自己不能沉溺在如果里,他必须和过去做个了结,“已经没有如果了,重要的是现在,乌金长老和其他仙门都困在昆仑,护山大阵之外的凡间,也深陷永夜,师尊,我需要你,苍生也需要你,只有你能用镇魔剑,只有你有资格和未央一战──”
曦明看着爱徒的眉眼,低笑道:“朔儿,我不能再用镇魔剑了。”
“为什么?”
秦朔不明白:“师尊两百年前用过,现在为什么不行?”
“你记得使用镇魔剑的三个条件吗?”曦明道:“最好的根骨,最好的秉性,最好的心性,师尊两百年前的确是他们认为的合适人选,可那是在遇到朔儿之前。”
曦明伸出手,掌心跃起本命心火,若是一心向道,脑中无半分杂念,心火定然是纯粹的白金色,可是现在,他掌心的心火却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黑气。
“师尊……”秦朔一时失神:“怎么会,这是心魔入体的征兆,难道你……”
“不错,心魔是在闭关期间滋生的,这件事,师尊瞒了很久,只有乌金长老一人知情。”曦明望着他道:“朔儿,希望你明白,不是师尊不愿意用镇魔剑,而是师尊如今无法用镇魔剑。”
秦朔慢慢低下头:“如果连师尊都不行,那这世上,还有谁可以?”
“你。”
殿内的烛火晃了晃,秦朔诧异地抬起头:“师尊,你说什么?”
“你,无情宗首席弟子,我唯一的爱徒,秦朔。”曦明注视着他:“你的根骨,秉性,心性,都是师尊亲自挑选,亲自教导,亲自磨合出来的,世上还有人比你更适合代替师尊吗?”
“没有。”秦朔觉得自己的胸膛像有团火在燃烧,他握紧拳头,一个还未成形的想法涌现出来,“师尊说的对,这种事,的确不该假手于人,是我将镇魔剑拿回来的,我也应当承担这份责任。”
“朔儿,你一定觉得,师尊是有意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以此来让你历练,其实不是,若非命数如此,师尊绝不会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件事。”
曦明同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触的瞬间,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秦朔的丹田,让他骤然屏住呼吸,“师尊……”
“镇魔剑,需要大乘以上的境界才能挥动,师尊会将一半的修为分给你,足够你在短时间内突破大乘,你体内有避雷珠,可以暂时避开雷劫,记住,到了那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师尊都会在你身后,让你安然无恙的回到无情宗。”
浓厚的灵力大股大股涌入丹田,秦朔已经感觉到境界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攀升,汗水渗透衣衫,往日的旧伤全部愈合,连握手的力量都比之前强了数倍不止。
渡劫中期──
渡劫后期──
大乘前期──
……
大乘中期──
突破的最后关头,秦朔睁开了眼,看着师尊的脸笑了。
大乘后期,已成。
虽然他早就知道,师尊一直是修仙界无人可攀登的顶峰,却也没想到,师尊的修为竟浓厚到可以比拟三位大乘修士,将修为分他一半过后,仍然可以维持大乘大圆满的境界。
“师尊……”秦朔牵住师尊的指尖,从初见就有的习惯维持到现在,他在这时想起,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师尊陪在身边,“等一切结束,我就陪你回南明仙山好吗?”
“好啊。”曦明笑着:“师尊等着朔儿,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启程。”
烛光下的人影靠得那么近,几乎要碰到鼻尖,而在这时,殿外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喊,“师兄──”
秦朔转过头,看到付恒只身闯了进来,正要开口,却见对方持剑跪下,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把所有内门弟子都带过来了,只要你和掌门一声令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们也甘愿听从。”
黑压压的弟子集结在清宵殿,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付恒用双手奉上首席弟子令牌,在响彻云霄的呼喊当中对他说:“请大师兄以首席弟子的名义,带我们攻上昆仑,救苍生于水火──”
“为大师兄开路,我等虽死犹荣。”
第209章 归来
昆仑, 火光漫天。
经过数个时辰的恶战,人妖双方都损失惨重, 昔日的魔宫坍塌成一片废墟,尸横遍野的景象沉重让人提不起一丝气力。
成百上千只乌鸦在上空盘旋,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下方除了燃烧木屑的声响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寂静得可怕。
自从未央以修仙界无法抵抗的神力屠杀近一半弟子过后, 妖族占了绝对上风,三大仙门存活的弟子越来越少,逐渐被妖族包围,逼至魔宫深处。
前来支援的玄青宗宗主和他们断了联系, 只能协同神宗阁阁主与带来的一众弟子和未央周旋,为无法突破的他们争取时间。
外面的搜寻还在继续,藏在废墟当中的一名弟子透过缝隙看去,发现寻找他们的妖族非但没少,还越来越多了, 不由得担忧起来, 回过头道:“乌金长老……怎么办,再这样搜下去,我们很快就会暴露的,要不要和顾首席他们会合?”
“堂堂一宗长老, 还要后辈来救不成?”乌金长老按下他,看着外头的情形, 深吸一口气:“大不了就是一死,再说顾逸那小子,已经为找你们大师兄昏了头, 怎么劝都不会听的。”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你们大师兄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他们所在的废墟是前任魔尊的寝殿,残留的阵法还有效力,暂时能瞒过妖族的眼睛,只是再过半个时辰,阵法消失,便是大罗金仙再世,也难逃出生天了。
“长老,你是不是也在后悔。”当初身在执法堂的弟子道:“若是我们当初没有因为一己之见将师兄逐出师门,他那日也不会走得那么决绝,或许今日……还会看在往日情分上回来救我们。”
乌金长老看着那日在手心留下的伤疤,低声道:“什么后悔不后悔的,难道后悔就是为了让他回来救我们吗,那也太虚伪了,怎么对得起无情宗的门训……你们师兄,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有多固执,多能隐忍,我比你们都清楚,他是不会因为一两句后悔就回头的,所以我不劝他,劝了也没用,让曦明知道,又要做糊涂事了。”
那日过后,乌金再也没有去过清宵殿,他知道殿中的秦朔已不再是秦朔,可曦明仍把他看作自己的爱徒。
他没有戳破,他怕曦明从假象当中清醒过来,回到前世的结局。
“如果事实真像长老说的那样,是唤梦铃左右了我们的意识……”另一名紫明轩弟子小声道:“那师兄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旁人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师兄每次受了委屈都不说话,静了一会儿又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从没见他掉过眼泪,以为他像其他师弟说的那样,单纯没有心,也不会为自己做的错事反省,现在想想,是不是他其实也很难过,只是因为他是大师兄,肩负其他弟子没有的责任,所以不能表露出来?”
乌金长老沉默了,其他弟子也都埋下了头,在想那时被孤立的秦朔,被曲解的秦朔,被千夫所指却无从反驳的秦朔是怎么走到今日的。
那一桩桩,一件件罪名,放在任何一个弟子头上都是灭顶之灾,可秦朔还是挺过来了。
“大师兄真的很厉害,在那种绝境都能翻身。”一名弟子自嘲地说:“要是我们,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吧,哪还能熬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现在他们也身处绝境,更能体会秦朔当时的心情,原来孤立无援是这种难熬的滋味,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
从方才开始,废墟外面的异动越来越频繁,他们和其他仙门失去联系,如今能做的只有守着渺茫的希望等待。
等待的煎熬让余下弟子的意志力渐渐消退,头顶是乌鸦的嚎叫,周围是淹没在尸堆的同门,眼前是还在搜捕他们的妖族,望着黑洞洞的夜色,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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