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涯子仍旧不言,漆黑的斗篷随风晃动,扶在轮椅上的手却没有动过一下。
“白毓的那只铃铛,是你交给他的吗?”
秦朔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我不明白,这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的预言又有什么关系?你帮白毓,到底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唤梦铃是你从哪里得来的。为什么能操控人的意识?修仙界不应该有这样的邪物,你到底是……”
掀开斗篷的那一刻,秦朔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斗篷下的身影是早已死去的白骨,像之前在乌镇看到的那样,顷刻间化为飞灰,从扶手的位置滚落一枚铃铛。
铃铛骨碌骨碌滚了两圈,停在秦朔脚边,他俯身捡起,却发现这枚铃铛和从白毓那里拿到的主铃一模一样。
他从怀里取出白毓的主铃,放在一起对比,得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白毓的这枚居然是假的。
难道,操控这一切的人根本不是白毓,而是面前只见过一面就化作白骨散去的江涯子吗?
秦朔一时难以平复呼吸,他紧攥着手里的唤梦铃,想不明白原因。
为什么?
「师兄,你怎么能不清楚?」
白毓的气息再次来到耳边,轻声说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秦朔脚下是片水坑,他低下头,看到白毓的影子在里面,“我不明白。”
他的意识在这一刻恍惚起来,过往的经历一幕幕浮现,以为被忘却的疼痛也在心头蔓延开来。
「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承认吗?」
白毓的手牵引他向下探去,手触碰水面的那一刻,激起层层涟漪。
「是你的介入让一切改变了。」
秦朔看到水中的倒影向他伸出手,和他做出一样的动作。
「师兄,看着我。」
倒影化成白毓的模样,望着他笑。
「我是谁?」
秦朔道:“白毓。”
「不对,阿朔。」
宋晚尘的声音在脑海响起,倒影也随之换了模样。
“宋晚尘。”
「再看看。」
水面现出九条狐尾,连昭的笑意还是那么轻佻。
“连昭。”
「秦兄,我是谁?」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眨了眨,秦朔心口一滞。
“未离。”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倒影归于虚无,又再次化出新的模样,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秦朔怔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下吧。」
他看到倒影露出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释然神情,动了动唇。
「放下执念,放下这一切。」
「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秦朔后退一步,感觉埋在某处的记忆正在破土而出,身后也响起靠近的脚步,“你还是找到这里了啊。”
回过头,临风正站在院中,环视四周,看着挡在秦朔身前的小蛇微微一笑:“虽然和想的不太一样,但,总算还是回到了正轨。”
“你来过这里?”
“不应该说来过,应该说,我从这里往返凡间很多次了。”临风道:“每一次,都能看见你新的样子。”
秦朔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一定很想知道,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究竟因何而来,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又是什么。”
临风轻笑一声:“可惜,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一切的答案,要等你去找,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我并不会害你。如今你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可以放心去渡成仙之劫,等你渡过那一劫,很快就会明白,今日的决定有多么正确。”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秦朔脚边的小蛇,又道:“在那之前,先安置好这家伙吧,虽然我不喜欢它,但我也希望,你能毫无顾虑地去做你要做的事。”
*
昆仑。
往日废墟重建成新的宫殿,蛇族守在门口,不住张望那位曾经的君后,却无法再将那句称呼喊出口。
这样也好,凡人本就不属于昆仑,只是回到原位而已,魔种被送回莫领主体内,昆仑又有了新的主人。
虽然,这一切都是在莫领主昏迷的情况下发生的。
昆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昆仑,之前的妖族都被赶回边境,留在这里的,只有跟随莫领主的蛇族。
秦朔坐在床边,看着至今未醒的莫鄞,忽然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实现承诺的时候。
他答应过莫鄞,会在一切结束过后给他一个好的前程。
现在,他做到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他本想和莫鄞道别,但莫鄞吸收魔种之后,始终没有醒来,而今晚,就是他渡成仙之劫的最好时机,不能再等了。
秦朔靠在莫鄞耳边,轻声说了句:“莫鄞,我要走了。”
莫鄞没有回应,还在昏睡着。
于是他将提前写好的信和命牌放在莫鄞手心,慢慢合拢,“本来想等你醒来,再亲自给你的,可是,没有时间了,这段日子,你帮了我很多,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你慢慢看,我不知道,你我会不会有再见的时候,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把信没有写完的话说给你听。”
莫鄞虽然昏睡着,却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秦朔一点一点从中抽出,最后替他抚了抚头发,起身道:“我走了。”
脚步随着背影远去,而在秦朔走后,寂静的床上,被他抚过的眼角渗出泪水,无声地滴了下来。
第214章 天劫
是夜, 无星亦无月。
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景出现在修仙界上空,雷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集聚在一处山顶。
狂风肆虐之间,除去那道屹然不动的身影,一切都被摧毁殆尽。
轰隆的雷鸣在他头顶响起,秦朔抬起头,看着那道比任何雷劫都要巨大,几乎可以将整座山吞没的汹涌雷光, 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这样的景象。
成仙之劫,比前面的所有雷劫加在一起都要可怕,却让他的心如此平静。
他已经没有可牵挂的东西了, 即便是灰飞烟灭又能如何?
天意如此,唯心不破。
雷劫直劈而下,刹那间吞没了他的身影,整座山峰都因此震荡起来,临近的万物不可避免被其力量扫平, 焦黑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一道又一道轰然巨响紧随而来, 山峰就此崩裂,流土倾斜而下,浩大的声势让修仙界为之一震,不少仙门弟子持灯登上观星台, 见证这一奇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云散去, 万籁俱寂之时,所有见证的仙门都在远处叹息,觉得渡劫的修士已然陨落。
可等到弥漫的尘灰消散, 空中居然浮出将人包在其中的金色光团。
光团当中的身影模糊,随着头顶天光投射而下,慢慢睁开了眼。
……
「无忧。」
是谁在叫他,为何声音如此熟悉?
「无忧,是我们。」
秦朔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无的白光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面前那道由白光幻化的身影。
无相,无形,亦无性。
那道白光的声音既有男子的庄严又有女子的悲悯。
「又见面了,这一次,你也完成了我们的约定。」
秦朔不解:“我们有过什么约定?”
「把异世力量交给我们,你就可以做选择了。」
白光伸出手,下一刻,秦朔怀中的唤梦铃飞了过去,平稳地落在掌心。
“唤梦铃……异世力量,怎么回事?”
「这是约定之一,你答应替我找出异世力量,清除一切扰乱原本命数的人事物。」
白光的话让秦朔脑海骤然涌现许多不属于这一世的画面,他头痛欲裂,一时无法消化,只看到如走马灯般的记忆碎片一幕幕划过。
他半跪下来,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看向白光:“有人告诉我,渡劫以后,我会知道所有答案,告诉我,你是谁?”
「宇宙万物,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因果,都由上天决定,凡世称我们为天道,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秦朔忽然记起,在幻境听到的那道声音,“我来过这里,可……是因为什么,如果我上一次已经成仙,为什么会有约定?”
「约定,是初世的你达成的,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在成仙之际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我们的确为遗失凡间的异世力量头疼,不过更多的,是想看你会怎么做。」
白光再次伸手,秦朔周围出现一面面浮生镜,前后左右都映照出他的身影,却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不同时期的他。
「初世,你是风光无限的大师兄,天纵奇才,人人爱慕,你以为你可以平衡所有人的关系,承担应尽的责任,殊不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越想抓住什么,就越抓不住,你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在乎的人死在你面前。」
其中一面浮生镜照出他在新婚之夜抱着浑身是血的宋晚尘,双目无神地跪坐在地,任由火光吞噬周围的画面。
「你是抱着成仙就能见到天道,从而改变一切的目的修成无情道,你以为牺牲宋晚尘一个人就能拯救所有人,可他显然比你更早知道这个答案,他在你面前自绝,你却无法因此继续,你废掉了无情道,以另一种方式成功渡劫。」
另一面浮生镜中,他来到四处都是白光的地方,开口道:“成仙之前,我想和你达成一个约定,我可以做任何你想让我做的事,只要你,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
「其他飞升的上仙从未说过这种话,你真的很不一样,就像成仙并不是你的目标,你只是为了达成所愿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白光指向又一面浮生镜,镜中的他看着唤梦铃的虚影,自言自语道:“唤梦铃,异世力量……你是说,只要我找到这个,就能得到重来的机会,但我自己不能和唤梦铃建立连接?”
「你要知道,飞升成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身为上仙,必须断情绝爱,而你心中仍有执念,所以,我们和你达成约定的前提,是你必须斩断所有情缘,还完你初世欠下的所有情债,俗称,情劫。」
秦朔怔道:“我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情劫吗?”
「欠的情债越多,还得越多,所受之痛,所受之苦也越多,这一点,初世的你非常清楚。」
「当然,最难的不是这个,而是找一个和你执念同样深重的人,陪你共入轮回。」
秦朔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只是摸到冰山一角,他的脑海不时浮现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有道声音告诉他,不能再想了。
放下执念,才是对的。
“渡过情劫,飞升成仙,之后的条件是什么?”
「这就要问你了,无忧。」
「我们的约定是,如果你能渡过情劫,将异世力量带回来,可以在成仙之前,允你一个愿望。」
秦朔正要开口,白光却打断了他。
「只能在两个愿望当中做选择,任何愿望都要付出代价,天道绝不能干预自然法则。」
“哪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你可以让与你相关的所有人活过来。」
白光的声音停顿一下,继续说:「但,作为复活的代价,天道会抹去所有人的记忆,他们会完全忘记你的存在,而你飞升天界,也会作为上仙,忘记过往的一切。」
秦朔问:“那,第二个愿望呢?”
「第二个愿望,你可以保留现有的记忆回到凡世之中,活过来的人也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可愿望只能维持一世,也就是一百年,作为代价,这一世过后,你将继续陷入轮回之中,下一世饱受痛苦和煎熬,再下一世,才有重新飞升成仙的机会,继续做选择。」
秦朔瞬间了悟,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做选择吗?”
「如果你不再执着的话。」
白光向他靠近,虚无缥缈的身影伸出手,放在他的头顶。
「来吧,告诉我们。」
「这一次,你打算怎么选?」
……
凡间,皇都。
江府大清早就闹得鸡飞狗跳,路过门口的百姓连连啧声,知道那两兄弟又为同一样东西吵起来了。
“江越,谁准你进我房间的──”
金未离抓着被撕开的半张画卷,看到面前装无辜的同胞弟弟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的画,你凭什么乱动?”
“什么叫乱动,娘说了,兄弟要和睦,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一幅画而已,还舍不得分我看看,真小气!”
江越哼了一声,招呼门口的煤球:“走,球球,我们不跟这个小气鬼一般见识,天天就知道闷在房里画画,也不陪我们玩,他坏死了,你以后还是跟着我吧。”
金未离不搭理他,闷闷地把另外半幅画捡起来,放在桌上,慢慢拼在一起。
江越作势要走,故意抱着煤球咳道:“我走了,你别拦我啊,下次你再出去,我可不帮你和娘扯谎了。”
话才说完,他就偷瞄了一眼金未离,见其还没反应,撇了撇嘴,又走到身旁,看着桌上拼凑起来的画,小声说了句:“干嘛老画这个人啊,你又不认识他。”
“不要你管。”
金未离依照记忆将缝隙对齐,指腹抚过画中人的眉眼,那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我觉得我是认识的,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也许你们根本没有见过,皇都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江越盯着画上的人看,他不想承认,他的确也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江府已经有了一个糊涂人,不能再有第二个。
“皇都没有,也许其他地方有呢?”
金未离转过头,打定主意对他说道:“江越,我要出趟远门,你帮我照顾娘亲,一年以后,我一定回来。”
“又来,你每年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江越想拦也来不及了,金未离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背上就要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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