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 金麟台时常有雨。
碧波亭畔游鱼潜眠,荷花被那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粉红色的花瓣在雨中尚透着几分娇艳。
那天, 沈孤舟其实来的比昌和更早。
在苍狼域终年阴沉的天色之下,那着了一袭白衣之人执了一把十二骨的伞, 从碧波亭外光色熹微的尽头处缓缓走来。
那抹白在魔气四溢的金麟台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像是黑暗当中唯一的一束光, 照亮了前方的路。
婺城的消息,姬无妄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明明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见了面,明明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那天, 两个人在屋中却是难得聊了很久。
沈孤舟走的时候殿外还在下雨,金麟台内外掌了灯。
姬无妄抱着手臂就倚在门框上, 发上的珠玉垂落, 他垂眸看着不远处正在撑伞的男人, 声音就若这屋外的雨一般的硬:“欸, 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你真的什么东西都不要?”
沈孤舟:“嗯。”
姬无妄嗤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别回头你们司天狱翻脸不认人,在大荒里说吾占你便宜。”
伞在头顶撑起, 雨水顺着那画着金黄色三角梅的伞面滑落。沈孤舟站在伞下,修长白皙的指尖在伞柄上细细碾磨,方才背对着人淡淡的开口道:“司天狱一向秉公执法, 我执事多年, 王所担忧之事绝不会发生。”
姬无妄挑眉:“吾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司天狱内的消息从不对外。”
沈孤舟:“司天狱的消息的确不对外,但婺城的消息, 不属于司天狱。”
姬无妄眯起了一双眼:“沈孤舟,这算什么?私情吗?”
沈孤舟:“公事。”
公事?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说过,司天狱的掌事会因为公事,甘愿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亲自跑来递消息的。
殿外安静极了,雨顺着屋檐坠落而下,在地面上的水池子里形成点点涟漪。
“若此事属实,事成之后......”姬无妄终于开了口,他抿紧了唇,盯着沈孤舟此时拢在阴影当中的背影,声音似是也跟着没进了四周略显湿冷的雨里。
沈孤舟握着伞柄微微侧过身:“事成之后,王当如何?”
姬无妄松开手臂转身就往回走:“若此事属实,事成之后,吾会亲自登门道谢,掌事慢走不送。”
殿内的烛火因风在一侧的墙壁上晃动出杂乱而又斑驳的光影,姬无妄的脚步缓缓停驻。半晌,等到他再次回过身的时候,院中已无那人的身影,只余下湿冷的空气中那尚存的几分清冷而又熟悉的冷香。
这人总是这样,在他想要同人断的干干净净的时候,对方总会出现。这就像是他殿内前几日刚刚捉住的猫妖,喜欢时不时的出来撩拨你一下,勾的人心总是痒痒的,撇不干净,藕断丝连的让人厌烦的很。
姬无妄嗤了一声,迈步入殿。
与此同时,余光当中姬无妄突然撇见一抹亮眼的红,没骨头似的歪倒在他的殿门口。他偏过头去看,便见那着了一袭红衣之人,手里勾着一壶酒,艳色无双的一张脸上浮出了一抹微醺的醉意。
是昌和。
姬无妄盯着人瞧了一会儿,调转脚步,朝着人走了过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嗯?你酒量一向浅,怎么一下子喝了这么多酒?”
姬无妄的话音刚落,昌和就像往日那般还未等他走到跟前就唇畔含着一抹笑,先一步迎了上去。
“小心。”
殿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姬无妄一个闪身上前,单手将眼前这醉醺醺的人一把接住。
这一刻,手中的重量让他突然发现记忆当中那个年岁尚轻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王?”
姬无妄微微有些愣神,直到昌和轻唤他方才将思绪抽了回来:“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走。”
“可我急……”昌和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吐出的黏黏糊糊的调子里带着几分喑哑,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我想快点见到你,我想……我想让你,不要跟海黎族联姻......”
等等。
他跟海黎族联姻?
姬无妄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要跟海黎族联姻?”
昌和:“外面说海黎族的王孕养了百年的子嗣最近就要出世,您爱屋及乌,一定会……”
姬无妄:“你莫要听他们瞎胡扯。那群人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是会聊一些有的没得八卦。”
“那如果我......”
“阿尧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他看着你吗?”姬无妄并未注意到昌和拢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一瞬间炙热的目光。他此时低着头看着昌和此时浸润在冰冷雨水中的脚,眉峰紧紧的蹙起,“怎么又不穿鞋跑出来了?”
昌和咬唇:“不喜欢穿。”
姬无妄:“不喜欢穿也得穿,你要养成习惯知道吗?”
当年,那个赤着脚站在荒城血水当中的少年便是如此。
可他不是当年城中那些酷爱看少年美足的显贵,更不是那些要求他脱衣献舞的纨绔。
他将他从荒城中捡了回来,放在宫里不是为了再让他当一个禁脔,更不是想要一个卖笑的奴仆。
他看着他长大,给了他权势,地位,他想让他重新活一次,不是做奴做婢而是做人上人。可这么些年他却发现,那些镌刻在身体里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隔了这么久却似是依旧没有忘却。
有时候,姬无妄看见昌和就会让他想起自己。
他想,若是当年雾陵姬府覆灭之后他并未来苍狼域走上这么一遭,他是不是也会向昌和一样,被世人唾骂,被厌弃,流落到荒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些年,姬无妄对昌和心中始终有着一丝怜悯和纵容。
他的家没了,他把这个愿意跟着他回家的少年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真心的希望他救他,可以让对方能从过去的伤痛当中走出来。
姬无妄不忍苛责,终是叹了一口气:“冷吗?”
昌和点了点头。
头顶的雨半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姬无妄带着人从雨中回到廊下,抬手烘干了两个人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服。
“暖和一点了吗?”
“好多了。”昌和的视线被一侧温暖而又昏黄的大殿吸引,他紧蹙起眉头指尖按上自己的太阳穴:“头疼......”
姬无妄:“我看你就是活该……”
姬无妄:“罢了,随我进来。”
金麟台这种地方,奢华是奢华就是平日里冷清的很,姬无妄这种喜动不喜静的人,在这里呆的实在是枯燥了偶尔也会招一两个人过来说话。
以至于这么晚了,昌和跟着他入了寝宫这事,姬无妄也没有察觉到有丝毫的不对。
可那天与往日,却大有不同。
金麟台内的烛火将室内映照得通明,他向往常那样坐在屋中的软榻上。昌和一身红衣跪坐在脚边,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艳丽的宽大衣摆铺在身后台阶上像是晚霞散在落日的余辉里。
姬无妄慵懒的靠在一旁,他微微垂首,手指轻轻按压着给人揉了揉那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下次,你就少跟着叶轻欢出来鬼混,他整天没事干就会带你们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回头你们一个二个都让他给我带坏了......”
昌和伏在姬无妄的腿上低笑了两声:“王是在担心我吗?”
姬无妄:“我不担心你,我总不能是担心叶轻欢那个混账东西。”
昌和又笑了两声:“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我不去了。”
姬无妄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了,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
昌和撑着手臂坐起身:“您要出去?”
姬无妄:“对。”
昌和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尚残留的茶具上,其上灵力缭绕,让本就对灵力极为敏感的昌和很快就给捕捉到了。
昌和突然想到自己刚刚在殿外见到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昌和:“刚刚走的......那是司天狱的掌事吗?”
姬无妄忘了还有屋子里这茬没收拾,他抬袖将桌面上的东西匆匆拂去,毁尸灭迹道:“不是,你看错了。”
昌和拢在烛光中的瞳色暗了暗:“我听闻,司天狱的掌事未召不出。他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若是让……”
“没有若是。”姬无妄头一次面色严肃的同人提醒出声,“今晚,吾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都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你记住,今晚谁也没有来过这里,明白了吗?”
殿中的烛台上的火苗随风剧烈的晃动了两下,在地面晃动出狭长的人影。
夏日的雨夜,潮湿而又闷热,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一道惊雷突然在殿外炸响,冷白色的光透过窗棂映照入内,映着姬无妄发上的珠玉晃动摇曳可他的面容却冰冷而又坚硬。
昌和突然垂眸笑了一声:“您是在维护他吗?”
姬无妄蹙眉:“你说什么?”
屋外的雷声再次响起,昌和重复的那句话也淹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里。
姬无妄什么都没有听见。
昌和:“没什么,我只是……”
昌和:“我只是想对您说,您让我做的事情我一定会为您办到。”
姬无妄点了点头:“金麟台的大部分事务都是计拂在做,我走后,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问他,另外苍狼域内的大小事务可能都需要你全权负责……”
姬无妄的话向在告别,以至于昌和的心没来由的一慌:“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姬无妄:“不确定。”
姬无妄:“也许是半年也可能是一年。”
昌和的一双眸子显得更深也更悠远:“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你走,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姬无妄:“我必须去。”
姬无妄:“我把事情处理完之后会立刻赶回来。”
昌和咬紧了唇。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姬无妄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放在唇边突然想到了什么,手里的动作一顿:“对了,你刚刚说想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姬无妄刚准备将茶杯端起,在大雨倾盆的潮湿雨夜一个吻就落在了脸颊的一侧。
颤抖的,带着一丝的小心翼翼。
姬无妄整个人僵住了。
“这……这就是我想问您的话。”昌和心里有些雀跃的抬起头,手指小心翼翼的挪上前覆盖住了姬无妄那冰冷的手,“阿妄,我想当王后。”
姬无妄:“昌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昌和唇畔含了一抹浅笑,他撑着手臂慢慢倾身向前,“阿妄,我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我想吻您,占有您,我想……”
“够了!”
“简直是胡闹!”
姬无妄将人一把挥开,他单手撑在一侧的桌案上喘了两口气。他攥紧了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昌和,你喝醉了,今晚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姬无妄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前红影拂过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被压在了身后的软榻上。
“您……”
“您不让我碰,是嫌我脏吗?”
姬无妄蹙紧了眉头:“别多想,你先起来……”
姬无妄伸手想要将人推开,哪知昌和却是将他的手高举过头顶,压抑着的喘息落下,姬无妄看见了昌和那双被欲望染红的双目。
姬无妄:“昌和。”
“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却不行?”
“这么多年,元卜与您有着深远的羁绊,就连叶轻欢,计拂都是尽自己所能的帮助您。”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这具身体……”
“我愿意,我愿意把它献给你,您想怎么用都可以,但我可不可以求求您不要离开我……”
第102章 故人而归
思绪如潮水一般的退却, 四煞锁阴阵聚拢的魔气在瞬息之间就将映魔台包裹。
天,顷刻间就暗了下来。
乌云翻涌,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昌和伫立在高台之上, 一袭红衣翩跹。
冷风将他的那张艳丽的脸吹的有些僵硬,泛着猩红的双目隔着透明的结界, 死死盯着那汇聚成一团的黑雾。
遗憾的是, 他并未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却只是隐隐约约的瞧见那立在映魔台正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
长身玉立, 似是故人而归。
眼前的一幕,让昌和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暴雨滂沱的天烛峰。
那天, 他就是像今日这般站在高处, 看着那被围在人群正中央的姬无妄被噬血大阵浓郁的魔气包裹,看着仙门百家的人被吸干全身的鲜血。
惨叫, 惊慌失措的人群, 让场面显得十分混乱。而那人单膝跪在地上, 双手握着那柄斜插入地面之上的赤云剑, 无畏无惧, 任由那猩红色的纹路若烈焰一般的蔓延了整座山。
噬血大阵之下,魔气就如今日这般浓烈的翻涌。
那被魔气包裹在正中央的人,绣金披风的边缘逐渐破碎成缕, 就似是阵中逐渐被魔气吞噬的人一般……
一点,又一点……
消散在眼前。
是他吗?
不,那只是一个修为低微的炉鼎。
不该是他的。
几缕被狂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碎发贴在昌和苍白的颈侧, 他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手, 那向前挪了一步的脚,终是在结界之外停了下来。
千年前,初代掌事息归在此地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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