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就是说我们对父母的要求都不高,不打骂,不口出恶言就行,我们的要求不高吧?”陈星笑着笑着,到后面有点哽咽了。
“嗯。”
又是一阵静默,两个人都分别陷入了沉思。
陈星还记得当年学校里关于流传中的谢青黎的家庭情况——父亲死了,母亲跑了,住在奶奶家,后来妈妈又把她接走了。
谢青黎回忆起高一那会,她和陈星经常坐71路公车回家,自己是没人关心,而还是初中的陈星经常拖后回家的时间,她虽然有点好奇但没多问,如今恍然,原来她家里人也不太关心她。
她们沉默了太久,然而在沉默中彼此对对方有了更多的认识。
“我一直想问你,师姐,你这些年在新加坡过得好吗?”陈星先开口了。
“……还可以。”谢青黎说。三个字说完之后,她有点下意识的忐忑,担心陈星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
“哦。”陈星顿了顿,随即轻轻笑起来,“不管怎么样,那些不好的也说不出来吧?”
谢青黎的心尖微微一颤:“是啊。”
“是啊,跟别人说,别人也未必理解呢。”陈星的声音有点低。
“是啊。”谢青黎若有所感道。
“你怎么就会说‘是啊是啊’的!”陈星笑她。
谢青黎忽然笑了笑:“是啊。”
一秒之后,她们两个再次同时笑起来。
笑过之后,同时开口。
“要是……”
“我觉得……”
“你说。”
“你先说。”
陈星挠挠脸,说:“要是你有跟别人说了别人不理解的话,可以跟我说。”
好绕口啊,但应该说明白了。
谢青黎微笑说:“我也想和你这么说。”
陈星胸腔里的心忽然怦怦跳了两下,感觉很陌生,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缓缓说:“那我就真的说了。”
“嗯,你说。”
“就真的……挺那个的……我从来没和人说过。”
“嗯,你说说看。”
陈星犹豫了,她沉默了几秒,呼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说了?”
“嗯。”
“我,我爸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我妈再嫁了,然后我有了一个妹妹。”
真正说出来的时候,陈星发现自己只能言简意赅了,描述多了好似是种重温的折磨。
“其实,我不太喜欢我妹妹,我有些嫉妒她,”她隔了一会儿,很惭愧地说,“我27岁了,我还是有点嫉妒她,我很难完全完全亲近她。”
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陈星的心里感受是很复杂的。
于茹带着她嫁入了孟家,孟永华只在家待了一个月,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于茹起早贪黑,家里的活都她一个人包了,她每天早上八点去医院做保洁,下午六点回家,还得做饭给孟永华的父母,稍微动作慢点,就落得几句埋怨。
孟永华父母在于茹面前还有掩饰,在自己面前就有些直接了。
陈星有次听到他们和自己亲戚说话。
“那小孩也不改姓啊?”
“一个小丫头,改不改无所谓。”
“都十岁了,也就一双筷子的事。”
“她那个妈倒是勤快的,长得也不错。”
他们都没有压低音量,丝毫不顾忌在家中写作业的她。
晚上于茹回家,没有一刻休息,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等等,陈星想帮她的忙,被她拒绝。
“不用你,你去写作业学习。”
于茹团团转忙了快两个多小时,而孟永华的父母一直在看电视,时不时还叫她拿个东西,或者还有什么没做。
陈星根本没有办法安心写作业。
好不容易,于茹忙完了。
陈星走近她的房间,她不是想告状,只是想和妈妈聊天。
进去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一只袜子在地板上,一只袜子还在勾在脚腕处。
她舍不得开瓦数大的日光灯,低瓦的昏黄的光照得脸黄黄的,泛着油光。
陈星蹲下来,替她脱了袜子。
于茹这么辛苦,她这点小孩子的委屈算得上什么呢。
忍一忍吧。
十岁的陈星流下眼泪来,忍一忍吧,直到自己长大,能够赚钱了,妈妈应该就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吧?
“……你顾着你的学习就好,我不辛苦,等有了弟弟我们就好了。”
陈星听到这话只觉得恐惧,她心想,有了弟弟,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呢?
幸亏是个妹妹。
陈星记得那天,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在县医院里,孟永华父母看过一眼就走了,孟永华说去送他们,也很快离开了。没有人抱那个孩子。
于茹刚生产过的身子很脆弱,她把脸转到一边了。
陈星坐在妹妹面前,好奇地观察着红红皱皱的小婴儿,凑近她,手指拨了拨她的小拳头。
好小哦,好丑哦,好像一只小猴子。
忽然,那小小的拳头动了动。
陈星欢喜地叫:“妈妈,妹妹动了,她是不是看到我了?”
于茹没有回头,她看过去,忽然发现妈妈在无声地流泪。
陈星的唇齿嗫喏了几下,面目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我——”陈星喉咙梗了一下,才能说道:“我那时候想,也许,只能是我和妈妈,妹妹三个人相依为命了。”
“我以为,我有了妹妹,至少她对我和妹妹该是一样的,可我发现,不是的,她对孟冬很有耐心,没有过一句重话,孟冬上幼儿园了,再忙她也会接送,饭桌上永远都是孟冬爱吃的菜……”
陈星笑了:“我初中时期正在发育,我妈都没发现我饭量涨了,……后来我也不爱按时回家了。”
“我还以为我晚回家我妈会注意到呢,注意是注意到了,她把我狠狠骂了一通,后来也不管我了。”
谢青黎静静地听着,到这里,她发出“果然是这样”的叹息。她宁愿自己没猜对。
“然后就开始了——你是姐姐你要带她,你要让她,你这么大年龄了和妹妹计较什么呢?”陈星苦笑,“我觉得她说得对,我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妹妹什么错都没有我不能介意我要懂事我要照顾她,另外一个是——凭什么呢?妹妹比我小时候的情况好太多了吧?凭什么她就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长大呢,”谢青黎忽然开口,语气是陈星从不曾听到的冷锐,“她已经这么幸运了,为什么妈妈还要更关心她更照顾她,凡事都要我这个姐姐去退让去迁就呢?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陈星瞠目结舌:“你,你怎么……”
“因为我……”谢青黎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也有一个妹妹,也是同母异父的。”
陈星暗抽一口气:“所以……那个妹妹……是你妈妈在新加坡,生的吗?”
因为过于巧合,也因为谢青黎在她面前坦诚了自己的阴暗心理,她震惊地都无法表达完整。
“嗯,我爸是个烂赌鬼,还常常家暴,后来他被追债的人追赶,失足摔死了,我妈受不了抓债的也跑了……”谢青黎的话语是她能够完全共情得到的“言简意赅”,“她在新加坡认识她现在的丈夫,生了我妹妹黄璧玉。”
陈星条件反射地发出:“啊——那——”
“她现在的家庭挺美满的。”
“哦——”
“我妹妹也挺可爱的。”
“嗯——”
“嗯。”
“就是——偶尔心里会有那种很复杂的感觉吧?”
“嗯,以前是经常的,现在是偶尔了。”
“我以前是刻意无感的,有段时间是经常,现在是偶尔,但,孟冬,我妹妹,也挺招人疼的,”陈星陡然难过起来,“她其实也过得不算好,我是应该多照顾她的,每次大人吵架,遭殃的都是小孩子,我现在起码是个大人了啊!”
陈星捂住脸,眼泪再度流出来:“她刚才还叫我走,她多懂事啊,对比我真的不是人,我算什么姐姐呢。我都大她那么多岁……”
第27章 倾诉(二)
谢青黎已经不太记得她刚来新加坡的第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了。
或许是她刻意锁在记忆深处了。
她对黄耀宗的印象不差,也许是因为亲生父亲的样本实在是太差了,没法比较。
黄耀宗比林语晴大十几岁,对她很好,没结婚前就给她买了一套私人公寓,写她自己的名字,成为她的个人财产。
谢青黎对林语晴再婚感触不大,毕竟亲生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堪,她在内心里也是支持林语晴找到她的幸福的,可没想到对她刺激最大的却是——黄璧玉的存在。
那年黄璧玉八岁了。
八岁,比自己小十岁。
谢青黎默默在心算着,脑子里构建着属于林语晴的家的一切——这个家,没有自己。
八岁的黄璧玉刚从澳洲旅游回来,大大的眼睛,皮肤晒成蜜色,她很爱笑,也一点不排斥自己,叽叽喳喳地跟自己说话,“姐姐,姐姐,你终于来了!”
“姐姐,姐姐,爷爷奶奶带我去澳洲旅游了,我摘了好多的草莓,还看到考拉!姐姐,你去过澳洲吗?”
“姐姐,姐姐,你好白呀,你长得好漂亮呀!你会说英语吗姐姐你能听懂我在说话吗?姐姐有英文名字吗?”
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每一句都是普通话的“姐姐,姐姐”开头,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英语。
她浑身僵硬,耳朵轰鸣,辛辛苦苦学的英语全部作废,什么都听不进去。
“Tracy,过来,别闹。”林语晴叫她。
“好咧,妈咪。”八岁的女孩敏捷地弹起来,朝她飞奔过去,一下子巴住她的脖子,像只小动物:“妈咪抱,这是我在澳洲看到的,这叫考拉抱!”
“哪里有这个东西?”林语晴笑出来:“很热啦,不要贴着我,你这个小火炉。”
“就不就不!就要妈咪抱!”
谢青黎耳边轰隆隆作响,思维像浆糊一样,灵魂渐渐上升,升到半空,漠然地瞧着自己的样子。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对母女,那目光好像在说,她们好陌生,好像在唱戏。
灵魂看一眼那母女,再看一眼肉身,肉身这时慌慌地抬眼瞧向灵魂,渐渐地腐朽,灵魂落下去,终于,肉身重新塑造,目也漠然了起来。
这是她们的家庭。
我只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庭里的肉身而已。
黄璧玉,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寄养家庭里的掌上明珠。她的父母给自己提供了良好的住宿环境,以及学习环境,自己照顾她是应该的必尽的义务。
谢青黎花了十年强化这个观念,潜移默化中,她已经完全适应了。
可是,听到陈星说出“嫉妒”那一串话的时候,她却皱紧了眉,犹如听到了当年的轰鸣,令她眩晕,灵魂拼命晃动,肉身有崩塌的征兆。
说出来的瞬间,灵魂发出一声独特的嗡鸣,眼眶竟也渐渐发烫起来。
“陈星,陈星……”谢青黎喉咙酸楚,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有这种感觉是正常的。”
我没错,我有这种感觉也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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