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熙的视线越过她往门外看,不见云枝人影,别别扭扭地问:“她呢?”
叶斯贤背过身去,身后的简熙这才开始换衣服。
“晨跑去了。”
简熙被这话逗笑了,“晨跑?她?”
“嗯。”
“呵,真有意思。”
晨跑是假。躲她,不想看到她才是真吧。
简熙现在就是一只气充到极限的气球,云枝做的再稍微有一点让她不满,她就会原地爆炸。
穿好衣服,简熙下床去洗漱。
冷水暂时镇定她情绪的作用还不错,这会儿,她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能有好几分钟。
叶斯贤靠在门口,没去阻止她冲冷水,就像在学校里不阻止她抽烟。昨晚她离开书房,把房间让给她们,简熙和云枝几次差点起来的争吵,她都听到了,却没有进去打扰她们。
“你们昨晚吵架了。”不是问话,叶斯贤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简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丑,脑子里想的都是些肮脏的事,对云枝做的也都是些令人徒增厌恶的事,面由心生果然是有说法儿的。
“她告诉你的?”
叶斯贤笑,“你猜?”
“那就是了。”简熙狠狠咬住下唇,往脸上泼着冷水。
叶斯贤也没跟她解释,交代说:“云老师让我告诉你,早餐做好了,你记得吃。”
简熙双手撑着洗手台,表情凝重,听到叶斯贤走开的脚步声,突然回头,恶狠狠的语气说:“我当然知道,需要你告诉我吗?”
叶斯贤不适地皱了下眉,很快舒展,根本不想跟她计较,念着她是云枝的妹妹,回头给了她一张温和的笑脸,片刻都没多待就走了。
关门的余音消失很久了。
简熙还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笑都不满意,她觉得自己特别不好,不然姐姐为什么会骗她,为什么会想要去结婚,为什么会躲她。
她往后连退两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迷茫的眼神里有恨,有不甘,有绵绵不尽的悲哀。
“不许你再叫我年年,不许自己再和这个名字有任何关联,是因为我不想再黏着你了,我明明都把你从我的生活里赶走了,是你执意要再闯进来,是你说这次会好好做我的姐姐,你为什么又让我伤心了……”
简熙仰起头,将要留下来的眼泪倒流回眼眶。
她本就不是公主,云枝偏要让她做公主。
要她骄傲,要她明媚,要她美丽,要她被尊重被仰望被欣赏,她活成了云枝想要的样子。
可她只是一个穿着破布衣裳的小孩,需要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才能有勇气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
不想再被抛弃第二次了,不愿相信自己又被抛弃了。不敢相信。
见不到云枝人,等不到云枝消息,她便出去找她。
简熙收拾完便出门了,按下电梯,听到身后传来的开门声,以为是云枝,心跳都快了一拍,她回过头,看到赵晶从云枝家里出来了。
那一瞬间,世界都虚幻了。
姐姐温柔的话语回荡在耳边,究竟哪句真,哪句假,像是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痛得彻骨……
-
叶斯贤在学校后面的人工湖找到了云枝,湖边一座红柱凉亭,柱子左边坐着云枝,右边站着叶斯贤。
“真伤心了?”叶斯贤调侃语气问。
小贩的吆喝声吵走停在树上的鸟,云枝仰头看着筑在树上的鸟巢,“嗯,很伤心。”
“以后再不管她了?”
茂盛的枝叶保护鸟巢里的宝贝不受风吹雨打,就像云枝对简熙的心,“你见哪个妈妈,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叶斯贤觉得这样的说法有点滑稽,“所以,你是把自己当成她的妈妈了?”
“她虽然不是我生的,但她是我养大的。”
叶斯贤凝神两秒,笑了笑,捡起落在云枝肩头的一片叶子,坐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在树下偷偷牵手的女孩男孩。
叶斯贤在她身边,却不能牵她手,朋友的身份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注视,能够冷静的细致的品读她,分析她,再把自己分析的结果,向她娓娓道来。
“你像妈妈爱着孩子一样爱着她,你恨不能事无巨细地照顾她每一秒钟,你为什么会重新回到她身边,因为你觉得她没有达到你所认为的快乐标准,你用力爱她,你甚至比她的亲生母亲还要爱她。可是云枝,你知道吗,越是用力的爱,越容易被反噬。你不要对她太紧张了,要试着学会给她松绑,给你自己松绑。你们俩的感情,在我看来,很扭曲很不正常,你能懂吗?她惹你伤心,你便故意让赵晶晚点走,等着她们撞见。明明昨晚你还很害怕她会知道,因为你怕她知道了会难过,你心疼她。现在你是在报复她,对吗?你心里其实对她有很多不满,那你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要用这种偏激的方式呢?”
云枝没有震惊叶斯贤为什么分析得这么透彻,只是苦涩地笑笑。
“因为我是她的姐姐,托举她,是我天经地义的责任。有资格胡闹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累吗?”
许久没有等到云枝的回答,叶斯贤一侧头,看到了云枝无声滴落的眼泪。
第45章 谁会舍不得一个拖油瓶呢
后天教育至关重要,能够让一个天生胆小的孩子变得胆大,让天生自卑的孩子变成人群里最骄傲的那一个。
2000年左右,当地两家小型厂子成了小镇人们谋生的主要场所,分别是宏运纺织厂和阿红食品加工厂,女工和男工都招,工资虽然不高,但足够一个普通的家庭维持基本生计,生活还算安逸,吃饱穿暖是不成问题的,人们满足于现状,为了能够时常陪伴在家人身侧,基本没有几个人外出打工。
小镇教育资源有限,年年父母这辈儿的人,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很不错了,大部分的人,选择较早辍学,这就造成镇里的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传统思维深深局限他们的眼界,认为出去打工就是不务正业。男的出去久了就认为他是在外面有新的女人了,暗地里嚼舌根说守在家里等他的婆娘真傻。女的出去久了就认为他是给家里的老实男人戴绿脑子了,骂她不检点。像简中梅和云学康那样的,两个人一起出去的,他们又会换一种说法嚼舌根,说这姐妹俩毕竟不是简中梅和云学康的亲生孩子,两个还都是女孩,带着是拖累,留着是累赘,要不怎么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平时节假日也不回来看看孩子。
大人在家里讲,小孩去外面学。
小孩的天真无知常常是伤人最钝也最痛的一把刀,他们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知道别的小朋友都笑话住在垃圾场旁边筒子楼的那对姐妹没爹没娘,便跟着一起。每次碰到她们,就三五成群结伴跟在她们后面,唱她们没爹又没娘的童谣。
四岁的年年已经懂事了,第一次听到那些嘲讽的声音,她紧紧牵着姐姐的手,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头都抬不起来了。只想快点把这条胡同走完,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云枝没有配合她的脚步,反而越走越慢。
年年扯着她的胳膊想让她走快点,“快走,姐姐。”
云枝把已经甩开她好几步的年年拉回来,捏捏她紧张的手指头,“年年,不许低头,把头抬起来。”
年年不解地看着她。
虽然不是很有胆量,但姐姐说什么,她跟着照做便是了。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姐姐要求她做什么,希望她成为一个怎样的小孩,她都会听的。
欺软怕硬是人的劣根性,小孩子也不例外,那群小孩跟着跟着,发现这姐妹俩根本就不理他们,尤其是小点的那个,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范儿,一看就不是好脾气的小女孩,万一把她惹生气了,说不定还得回头反欺负他们呢,心慌了,本来唱得很齐的童谣越唱越碎,留下来的两个小孩看着已经跑走把他们扔下来的那几个精明小孩,脸一个比一个红,端着胳膊,赛跑一样,消失在胡同的转角。
年年惊讶地张开嘴,“姐姐,他们怎么都走了啊?”
云枝对她说:“年年,以后不管碰到怎样不友善的目光,都不许低头,知道了吗?”
“姐姐,不友善,是什么意思啊?”
“就像刚才那样。”
年年若有所思。
以前她一个人出来等姐姐放学,遇到那些坏小孩,他们实在人多,她就低着头,希望他们能可怜可怜她,不要欺负她,但她越是低头,那首童谣就编得越长。
——原来挺胸抬头可以赶走那些坏小孩啊。
这是年年小朋友在云枝小朋友那里学到的第一课。
从此,年年就养成了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不管内心出现多大波动,面上都不露怯的习惯。
自信骄傲的女孩,把爱自己挂在脸上的女孩,全世界都会为她让路。
如果年年身上没有这样的气质,简中梅回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应该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那次年年冷落云枝三个月的事翻篇以后,简中梅给年年买了最新款的遥控小火车,趁年年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小鱼来家里玩,简中梅把她们留在客厅,进了云枝的房间。
“妈,您来了。”云枝小小年纪说话就很得体了,把正看的书放到一边,看着简中梅。
简中梅把藏在背后的粉红色礼盒放到云枝桌上,给年年买了小火车,给云枝的那份礼物,自然也不会少。两个都是她的女儿,她会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简中梅坐到她旁边,拉着她的手说:“枝枝,作业还剩多少呀?”
“已经写完了,在预习后面的课程。”
“那……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嗯。”
云枝才十二岁,说话做事已现大人模样。
简中梅也不跟她说哄小孩的那些话了,直言不讳道:“枝枝呀,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没有责任心,把年年丢给了你,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了。”
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坦白出口那一刻,还是流下了后悔的泪水。
“妈,我们是一家人。”云枝认真道。
简中梅连连点头,“这段时间,年年那样子对你,你受委屈了。”
云枝安慰她说:“妈,年年是我的妹妹,我让着她,是应该的。”
简中*梅心中有愧,呢喃道:“年年真的很像我,很像很像,我小一点的时候,比她还要傲咧,我家是我们那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了,我妈不在了,我爸又窝囊,但他们都不敢欺负我……”
简中梅眼里堆满对过往人生的怀念,和云枝说了很多关于她以前的事,云枝认真地听,仔细看着简中梅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如果我的亲生母亲也能这么看着我就好了。
云枝的亲生母亲叫李芬,她是一个淳朴的女人,长相普通,人也不算机敏,嘴很笨,对孩子的心是好的,但不会像简中梅这样直白地对孩子表达爱意。
李芬是隔壁镇子的,当年和云学康通过熟人介绍认识,只见过一回面就结婚了。
云学康是镇上为数不多读过高中的年轻人,家里实在供不起了,他就辍学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了适婚的年龄,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越拖年龄越大,家里人着急了,他自己也跟着着急了。和李芬见了一面,觉得她老实本分,适合娶回家当老婆。
云学康从来就没瞧得上李芬,婚后原形毕露,不管李芬做什么,他都不满意,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对她挑三拣四。
日子过得越来越穷,云学康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把责任推给每天都要在厂子里工作超过十五个小时的李芬,说都是因为她一脸苦相,压了自己的财运。李芬对此不仅不做出任何反抗,甚至花钱求了所谓“大仙”,让他给自己调了一下子。
李芬越是顺从,云学康越是看不上她。每次云学康酗酒的第二天,云枝都会看见李芬乌青的脸。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以年为单位。
李芬怀孕了。可能是怕肚子里的孩子被打死吧,她终于想开了,和云学康提了离婚,云学康求之不得,痛快地跟她把离婚证领了。
云枝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和妈妈一起离开了。
可是李芬跟她说:“枝枝,我和你爸,你想跟谁呢?”
她没有说“枝枝,妈妈带你走”,为什么要让云枝自己选呢,因为她知道云枝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不会让她为难。
云枝低头很久,默默摘下那双小手指头漏了洞的手套,小声对她说:“我跟爸爸。”
李芬默默为她重新扎了辫子,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好听的话。
云枝理解她,体谅她,知道她嫁给云学康这几年,过得很惨,一直咬牙挺到现在,她其实挺不容易的。
云枝心疼她,当然也不想埋怨她。
日子还得继续,李芬还得为自己再谋一条活路,带上她这个别人口中的“拖油瓶”,不好再嫁。
云枝没有去送李芬,因为李芬离开的时候,头都没有回。
——谁会舍不得一个拖油瓶呢。
云枝这样想。
离开小镇的李芬果然再嫁了,除了知道那男的姓余,其它的,云枝一无所知。
母亲为什么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为什么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云枝整日整夜也想不明白。
她的认知里,母亲这个角色,是皱着眉头的,是佝偻着背的,是以泪洗面的,最标志性特征,是腰上系着的那条洗不去油污的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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